诗思必须新奇,力避俗套,发人所未发,见出诗人独到的见解;诗思必须深刻,力避肤浅,见出诗家过人的洞察力。“每一题,必有庸人思路共集之处缠绕笔端。剥去一层,方有至理可言。”
在诗的创作过程中,倘能意在笔先,意到笔到,脱口而出,一挥而就,完全不须苦吟,不用涂改,那固然好,但更多的时候,诗思的确立并不能一步到位,就像打高尔夫球很难一竿成功。诗思往往需要有一个逐渐提炼的过程,前人称之为“炼意”。
如何进行“炼意”呢?“炼字”、“炼句”从而“炼意”自是一条通途。陶潜“悠然见南山”,贾岛“僧敲月下门”,早已为人所乐道。“‘红杏枝头春意闹’,著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如今也是人所共知。而宏观地全局性地炼意,更可能造成诗的意气风发,意满全境,而避免有句无篇的遗憾。诗之意,与诗之字句的关系,毕竟是主从关系。“志高则其言洁,志大则其辞弘,志远则其旨永。”
而且,既然情思的表达,一凭语言,二凭意象,诗思的提炼,就不仅需要借助语言,还需要借助意象。如果语言的提炼可以称为“炼字”、“炼句”,意象的选裁,则不妨称之为“炼象”。尽管语言是营造意象的材料,两者常常密不可分,古人所谓“炼字”、“炼句”,有时已经包含了“炼象”的意思,杜甫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应该也是“象不惊人死不休”,但是,强调“炼象”对于炼意的重要性,将“炼象”一条单列出来,还是必要的。
就意、象两者而言,无论意在象先,以意取象,还是象在意先,窥象得意,诗的炼意过程与炼象过程是不可分割的,是同一的。
古今中外诗坛大家是如何提炼诗意的,我们难以知晓,因为我们所能见到的已经是其诗作的成品,我们见不到其运思、炼意的过程。只是偶尔从作者圈改过的作品手稿上,或者其先后发表的作品的不同版本中,可能窥见一二。作为一名诗歌爱好者,我自己的习作的形成过程,有的却能清楚地记得。
例如,前面提到过的那首小诗《鹿回头》,其诗意,是我1999年3月21日在海南三亚与几位朋友一道夜游“鹿回头”景点获得的。记得当时,我有心觅诗,窥象寻意,围着鹿回头雕像转了两圈,忽有所悟。便告诉同行的朋友,我有一个发现:那逐鹿的猎手,本想满足食欲,结果却满足了情欲。朋友大笑。动机在猎食,效果在猎艳,猎手倒也不虚此行。但是,如果不经提炼,径以此意入诗,立意未免不高。这有欠高雅的立意,犹如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对此耿耿于怀。第三天从海南飞重庆,峰回路转,思绪变换了一个角度,从调侃猎人,转而寄同情于猎物,立意顿时得以升华:谴责、困惑或无奈,关于弱肉强食,关于这世界的冷酷和伪善……一首哲理小诗诞生了:“梅花鹿回眸一笑/变成了美丽的少女/秀色依然可餐/弱者总是委屈//这世界欲壑难填/你能逃到哪儿去/逃过了人家的食欲/逃不过人家的情欲”。
还有一个更早的例子。记得那还是我上大学的时候,有感于一个自然现象:江河滚滚一往无前,急于投向大海的怀抱,可是待它入海之后,却平静了,澄澈了,又蒸腾为云,逆向西行,回到内陆,化作雨水,重归山川大地。——此中分明有诗意!然而,诗意究竟何在?人生追求的盲目与彻悟,西西里弗的宿命与徒劳,他乡游子的故国故土之思……这些立意可能都不错,一时又都未能安顿停当。寻思之中,忽然悟到,这世上还另有一种河流是特立独行的,是宁愿注入沙漠也不肯投奔大海的,诗思遂于山重水复迷茫困顿之处,见到柳暗花明又一村落,于是便有了这首《塔里木河》:
海河奔天津去了
长江奔上海去了
珠江奔广州去了
为追寻海市的仙境
为向往不夜的霓虹
为眷恋花城的春色
只有你哟塔里木河
独自走着自己的路
默默地注入了浩瀚的沙漠
久违了,明月的顾盼
惊鸿的倩影,你却不悔
不悔一个执拗的选择
你相信大漠需要你
正如你也需要守着大漠
在百川归海的喧嚣中个性独特
1980
如果说《鹿回头》的炼意结果是诗思的脱俗入雅,终成正果,《塔里木河》的炼意结果则是诗思的旁斜逸出,别见洞天。
最后,关于诗思的提炼,还有一点需要强调的,那就是,在同一首诗里,诗思应该单纯,主题应该集中,不可两意并出,前后矛盾,造成混乱。
风靡至今的《弯弯的月亮》,是一首颇具民歌风味的当代创作歌曲,与优美的旋律相得益彰的是它的优美动人的歌词: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
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呜——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
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
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
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
呜——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喔,故乡的月亮
你那弯弯的忧伤,穿过了我的胸膛
呜——
可是,这歌词的主题却前后冲突。它有两重主题。第一重主题是赞美故乡,思念故乡。由遥远的夜空下那“弯弯的月亮”、“弯弯的小桥”、“弯弯的小船”和“童年的阿娇”等意象共同组成一个令人魂牵梦绕的故乡,那梦幻般的童话般的故乡,是乡愁、乡恋的对象,是游子的精神家园。第二重主题则是对故乡的贫穷落后现状的不满,“还唱着过去的歌谣”的“今天的村庄”是游子的难堪之所,伤心之所。这就造成了情思的不可协调的冲突和别扭。沉浸于甜美回忆和想象中的诗心,忽然一转,充满惆怅,连先前微笑的月亮也变成了“弯弯的忧伤”,连阿娇初恋时幸福的泪水也变得苍凉而苦涩了。这里,第一主题是浪漫主义的,温婉轻灵的,第二主题是现实主义的,冷峻沉重的。如果以这两重主题各做一首诗歌,各自都可能表现得淋漓尽致,感人至深,但把两个相悖的主题放到同一作品中,由不免让人无所适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