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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祸兮祸兮

霁晓在凌晨的微光中醒来,眼角尤带睡梦中的泪意。掀被起身,赤脚走进落了雨滴的阳台,静静看着眼前尚未彻底苏醒的城市。

记忆尚在,音容却一日不如一日清晰。

也许,某一天醒来,过去的种种就真的,永远离开了。

明明身在家乡,却感受着甚于国外的孤独。宾馆越住越觉得冷情,也不想回去那个曾经被称作“家”的地方。

邢云,邢云,你还要多久才肯来拯救我呢?

——————————————————————

时光回溯,邢云转见习,霁晓则刚刚成为规培生。

两人每天都在无限的学习与忙碌中渡过,大部分交流都在人来人往的急诊室,连一块儿下班回家的机会都少得可怜。

尽管空闲稀少,邢云的家里人还是给他安排了相亲!

人家姑娘善解人意,知道他忙,不仅没要求他约吃饭、约喝茶,反倒打扮得漂漂亮亮,直接奔来附院见人了。

霁晓透过百叶窗扫一眼院里面并排站着的两个人,示意病人将体温计取出来递给自己。

有什么好聊的,耗这么久?

“你干嘛不进去?”许久的沉默后,姑娘有些气闷地说道。

“唔?”邢云暂停神游,收回散漫的视线,“抱歉,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姑娘撇撇嘴,“我是问你,既然说了不想结婚,也不准备…谈恋爱,又干嘛陪我在这儿干站着不进去,我已经说过再见了。”

邢云闻言,掏出挂表确认了一下时间,神情雀跃地冲姑娘伸出手,“谢谢你。”

姑娘愣愣地握住:“这话你刚才说过了。”

“是吗?那谢谢你陪我在这儿干站了这么久。”邢云松开手,退后半步,“祝福你找到真正适合你、爱护你的人。”

“……我也祝福你。”

“我吗?”邢云侧过脸循着门诊的窗户看去,回头时唇角、眼梢都染上了笑意,“谢谢!”

终于走了。

霁晓舒出一口气,连翻看病历的动作都轻快起来。其实仔细一想,自己也是在那次类似今天的经历过后,才明白邢云的心意。

三年级临近期末的那个周日,霁晓的妈妈擅自替他约了一个朋友的女儿见面。

彼时把握不定又有心试探的人在吃饭时有意无意向邢云提起此事。可惜,邢云表现平淡,甚至还建议他提前上交实验报告,免得没有时间修改,影响到期末的考评。

于是乎,原本决意不去赴约的霁晓,赌气般在他面前好好收拾打扮了一番,雄赳赳出门去了。

结果可想而知,眼前坐着别人,脑子里想得全是邢云。

悻悻回家,一边感叹自己在感情这事儿上输得一败涂地,一边忧虑什么时候才能抓了那朵云在怀里。

回了家才发现,上午那个“内心毫无波澜”的人,独自闷在阳台,抽烟,以极其不熟练的姿势。

习惯杜绝一切不良嗜好的人,竟然也会因为内心烦躁,找了最槽糕的方式宣泄情绪。

“你果然还是在意我的。”

他在心里对阳台上的人儿说。

——————————————————————

“专心点!”

邢云踢一脚盯着体温计傻笑的家伙,召回他的注意力:“持续性温烧,心跳杂音,伴随胸口呼吸刺痛,你觉得该怎么处理?”

对于邢云的抽查提问,霁晓早已习惯:“胸腔部位疑似有积液,建议做胸透。”

邢云点点头,开了检查单递给患者。长眼梢轻挑,吊了霁晓一眼,翘翘儿地往里间去了。

江湖有云:酒不醉人人自醉。

有些人,对他人的吸引全在无心之间,自自然然却又勾人无比。

霁晓抬抬嘴角,加快接诊进度,在下一波人涌进来之前请求另一边的学长替替自己。

轻手轻脚窜进操作间,邢云正在清理操作盘。

“跟人家妹子都聊了什么?”搭手帮忙,又主动又乖巧。

“没聊什么。”

“有没有说起我?”

“你?”邢云侧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看傻瓜的表情:“我跟人相亲,干嘛要说起你?”

“当然是说……没人比我更般配、更适合你啊?”霁晓咧嘴坏笑,拿手指捅捅他的腰,“或者说我人帅、多金、活儿好?”

扶了病人进来检查的护士妹子赶巧听到后一句,想装没听见,偏偏又没绷住脸,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

邢云剜一眼说浑话的家伙,带上口罩主动迎上去接诊。

“别忘了,咱俩今天的班次一样,回家……”霁晓凑到邢云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然后一脸坦然地冲护士妹子点点头,出外间继续忙碌了。

“呸。”在他彻底离开前,邢云隔着口罩低声回应。

相亲的小插曲很快被整天的忙碌冲散,疲惫回家,吃过晚饭,邢云只想好好洗个澡,看会儿课本为明天的课做准备。

浴室门在合上的前一刻被人抵开,只套着家居短裤的霁晓蹭了进来,背身锁上门扑上前来。

“喂,你昨天才……”被圈在角落的人,面皮薄说不下去,只能用了劲向外挣扎。

“昨天你说今天要实习,怕累,所以只让来了一次,”霁晓扣住莲蓬头撑杆,再逼近一些,“明天只是上课,而且,那些书你不是已经看完了吗,唔嗯?”

“明、明天有实验课。”邢云撇开视线。

“我刚给你同学打过电话,他说你们明天只有理论课。”

“理论课不也要……”

霁晓痞笑着看眼前人躲避视线、强言争辩,懒得再任他多言,直接搂了人入怀,扣住脑勺咬上去。

一番推拒过后,邢云颤抖着抬手,攀上眼前人宽厚的肩膀——霁晓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在为今天的事情烦闷。

“现实”离他们越来越近,自己性情寡淡,又不擅表达,实在不愿他感到不安。

几次三番折腾,待到两人收拾完毕窝进床里已是将近凌晨。

“怎么了?”霁晓亲亲邢云的脑门,把人往怀里拢拢。

“唔,”邢云皱皱鼻子,“头很重,可是睡不着。”

“荷尔蒙效应,啊,玩笑玩笑……别动,静躺一会儿就好。”霁晓看着暖光下越发柔和的人儿,“跟你商量个事儿?”

“唔。”邢云慵懒地在霁晓肩头蹭蹭眼睛。

“我爸生日那天我不是有回家一趟嘛,后来我们快吃饭的时候,你发消息问我意面在哪个柜里,我怕你自己弄不好又胡乱叫外卖,所以就编了个理由跑了回来。然后吧…我当时那理由没选好…说医院有急事,没想到正赶上我姐在急诊轮值。”

“笨?”

“诶!你先别乐,”霁晓捏捏他的鼻梁,“我姐你是见识过的,跟你一样凶悍,嘶…说错了说错了,是一样厉害、厉害!诶,别掐别掐……”

“再不好好说,我不听了。”

“嗯,好好说,好好说。”将被角掖掖紧继续,“打小我就怕两个人,一个是我爷爷,一个是我姐。她往我们家院子门前那么一卡,抬眼这么一瞅,我就全招了。”

“……什么意思?”

霁晓斟酌着,找不出更好的说法,只能坦白:“就是…她想和你聊聊。”

“唔……”邢云沉吟,过了一小会儿,眯眼往他怀里钻了钻,“行吧,早晚的事。有什么值得吞吞吐吐的?”

“你可想清楚,我姐她……”

“你姐早看出来了,”邢云在他怀里蹭蹭脸,寻找着舒服的姿势,“之前就有试探问我来着。”

“啊?那你怎么回答的?怎么也不跟我提一下?”

“多大点事儿啊,难道她说不愿意,我们就得分开吗?还有没有其他事,没有我睡了啊,好困。”

“……”

“别慌,有我呢。”邢云在迷糊间握了握他的手。

“……嗯。”霁晓用下巴蹭蹭他滋起来的头发,抬手关灯。

也是,光明虽好,黑暗也不怕,无论以后会如何,自己怀里都只能是他。

——————————————————————

霁晓的姐姐霁景是附院颇具话题的人物。

她曾以最好的综合评定由实习生行列迈入见习生队伍,同时,她也是有史以来在见习岗位呆得最久的‘非新人’。工作中真正接触过她的人,大多会给出“处着舒坦”的评判:工作中干练专业,工作之余不多话不多事。不需要她出面的时候,要么抱着书发呆,要么就是给之前的工作收尾。临到她接诊,效率极高又独具风格,不寒暄、没安抚,只有简洁的症状描述、病情推断以及建议治疗方案。出自她手的处方单和病例从来都是条理清晰、书写工整,不似其他医生的龙飞凤舞……

从很多事情上看,她和邢云有一个明显的共通之处——对待行医之事,有着不受外力干扰的执着与投入。

只不过,邢云的方式偏于沉默内敛,而她则是个性强烈地贯彻外显。

“说起来,你姐接诊的方式还是我学习的范本呢。”邢云停在霁家姐弟约定的咖啡馆门外,冲身后的人说道。

“是吗?”霁晓明显有些不安,他越过邢云,推开店铺的玻璃门,“这事儿你应该提前跟我报备一下,兴许她能因此对咱俩温柔一点。”

“依我看,直面惨淡比较理性,报不报备今天的见面……都不会轻松。”邢云看了看他紧绷的脸,忽然学了一舌他大清早祈祷的口气,“啊!华佗保佑!”

“哈,好啦,不管结果怎么样,我在街对面等你。”

“嗯,一会儿见。”

离开医院,霁景整个人都慵懒起来,氛围倒是与这家洒落着蓝调的咖啡厅很搭。示意邢云坐下后,她搅了搅面前的清咖,直截了当地抛出了第一句话。不是关心邢云和霁晓俩人的相识,也不是好言相劝亦或恶语伤人。

“做医生和做霁晓的恋人,哪个对你更重要?”她问。

一阵见血地犀利,不偏不倚戳中了游荡在邢云心底的问题。

“我……会选择做医生。”邢云盯着面前的绿茶,眼底印着徐徐的波纹。

“是吗?”霁景撑头看向外边,“当医生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

“唔,”邢云点头,静了静又补充道:“我一开始想过,如果不跟我在一起,霁晓的路可能会更好走。现在…就觉得感情问题不能靠理性思考,得靠本能。”

听闻此话,霁景扬了扬唇,试探问道:“那你会为了他好,主动从他身边离开吗?”

邢云皱眉,像是忽然气恼,生硬地否定:“不会!”

“唔?”霁景又是挑眉,用力地点了点头,“好,你可以回去补觉了,难得翘一回课,不是吗?”

忐忑半天,竟然只被盘问了两句。邢云犹豫着开口:“您不劝我离开霁晓吗?”

“我劝了你会听吗?”

邢云摇头。

“那就是咯,我不做无谓的事情。而且,我觉得我弟能高攀上你,挺幸运的。你进附院不久,我就听过有关你的传闻,很厉害嘛!”

邢云抿唇,挠了挠后脑勺又问:“您待会儿还有事情吗?”

“怎么?”

“霁晓说在那儿等我吃饭,我想邀请您一起。”邢云指指街对面。

霁景循着他的手势望去,顿了顿,大笑出声:“哈哈哈哈,那小子还真紧张你!哈……”

“……”邢云见她捧腹的样子,也没能绷住表情,羞赧爬上耳尖。

“吃饭可以,但你能不能别‘您您您’的叫我,听着怪别扭。”

“……哦。”

“叫姐。”

“姐。”

“乖!”

五分钟后,邢云和霁家姐弟聚在街对面的小餐厅,连同睡梦间被霁晓叫来助阵的陆铭。

“啊,还真是物以类聚,”霁姐姐碰碰邢云的肩膀,冲桌对面的两人努努嘴,“都是话唠。”

“我姐干嘛这么说你?”霁晓扭头问陆铭,假装不曾在姐姐的手机上看到过他的照片。

“唔,我之前做规培生是……师姐带的我。”陆铭低声回道,尴尬地捧着柠檬茶。他刚去附院的那天,儿科诊室难得清闲,他见霁景盯着桌面发呆,怕她觉着无聊,才会挤破脑袋地没话找话。

那一通扯东拉西,果然被‘话多’俩字给总结了。

“我姐一般不损人的。”趁霁姐姐和邢云点菜的间隙,霁晓悄悄凑到陆铭耳边嘀咕。自己‘大难不死’,超有心情调侃别人。

“那我是不是应该感到荣幸?”陆铭低声嘟囔。

“当然!我姐一向很吝啬评价别人的。”

“呃,是吗?”

霁晓凑得离陆铭更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要论起认生,他比邢云还严重。”

“……经你这么一说,我是该感到荣幸了。”陆铭抬眼看向桌子对面。

不知道邢云说了什么,霁景正笑得不能自已。

是不是,面无表情的人一旦笑起来都魔力惊人?

霁景。

——————————————————————

陆铭再去霁邢二人小窝蹭饭的时候,霁姐姐俨然已成同行人员。

锋利的她与柔和的他,相恋了。

“你姐夫明天要去短途旅游,请我帮他值个夜班。”邢云接完电话,晃回卧室,大手压上霁晓面前的课本。

“我姐夫?”霁晓笑着拉了他坐进自己怀里,“陆铭终于开窍啦,还晓得带我姐出去旅游。”

“你怎么知道是和你姐一起?”

“昨天某些人兴奋得睡不着,打电话骚扰我来着,这这那那大半天,其实就想问我穿裙子跟人出去旅游,会不会显得太刻意。”霁晓揉揉睛明穴,神情困倦,“眼睛好干。”

“歇会儿再看呗,我刚自学了针灸,要不要试试?”邢云挑眉,“超解乏!”

霁晓掀掀沉重的眼皮,手指沿着邢云的衣摆向内滑去,“扎人这件事呢,只能是我、扎、你。”

“啧,你怎么这么不害臊!”好不容易听懂这句荤话的人拿胳膊肘狠狠向后捣去,站起身准备再武力教育一番,却发现对方的眼底满布血丝。叹口气,将他面前的书抽走丢上床边的矮柜,再将靠坐在床头的人彻底推倒躺下,“考研复习不能急在一时,书先别看了,躺会儿吧。”

“那你陪着我,不想一个人睡。”霁晓反拉了他躺下,贴着额头嘟囔,“我们都好久没有一起睡了。”

多病季节,邢云这届的学生大多被排在忙碌的白天做助手,低他一届的霁晓则被排了相对清闲晚班。

“知道吶。”邢云抽开手,站起身来拉上窗帘,将床尾的薄被给霁晓搭上,然后再蹬掉拖鞋爬上床,“闭眼,我先给你按会儿腰。”

霁晓收回落在桌面日历之上的视线,顺从地趴好闭上眼,满身疲劳在邢云温柔和缓的按摩之下渐渐消散。

迈往合格医生的道路,忙碌而疲惫,因为邢云的陪伴,一切都显得平稳和缓。

可惜,生活远比我们预期得更像戏剧。

悲多,少喜。

那是在霁晓即将成为见习医生的临冬季节,流感、风寒以及其他气候变换带来的病症让医院走廊几乎挪不开步。

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所有人脚步不停地忙碌了一整天,深夜之时这种状况才得以稍稍改善。身为后辈,霁晓理所当然接下坐班工作,让其他人先去吃口饭。

夜班排在前两天的邢云算准时机来到医院,拎着热乎的饭菜,想要探看又累又饿又困的他家那位。

事实状况比他轮值那天还要严重,急诊室门外仍有整一排座椅的病人在候诊。邢云兀自晃进来,也不打扰霁晓,准备将饭菜放进休息隔间的简易保温箱。

操作台前正接受缝合的家伙看起来还醉着酒,身边陪着的壮汉也清醒不到哪儿去。替伤者处理的护士很有经验,知道这类损伤清创缝合疼痛感很强,便在事先做了说明,可这两个醉鬼半句也没听进耳里,一个不停地大喊,一个满嘴脏话地帮腔。

这番吵闹很快影响到了外间正在接诊的霁晓。

接受听诊的病人心跳间有明显的杂音,需要相对安静的环境去辨认位置确定规律。

“能不能男人一点,不要嚷嚷。”霁晓略显烦躁地冲里间高声提醒道。

安静不过片刻,风云变幻亦在瞬间。

就诊椅中的病人忽然尖叫着逃开,护士小姐冲了出来,霁晓回头,邢云不知何时挡到了自己身后,手里正攥着一柄雪亮的手术刀,长柄在外,锋利的刀片几乎整个被包裹在他的掌心……

被生生截住的刀尖,距离霁晓的后背已不到一公分!

刺目的鲜血让疯狂的醉汉顿时清醒不少,他慌张地松开手,夺路而逃,口里不停重复着:“不是我,不是我……”

“愣着干什么,快给我止血!”邢云皱着眉头喊道。

霁晓毫无反应。他手脚脱力,几乎撑不住桌沿,脸色苍白,眼睛直直盯着邢云鲜血淋漓的手。

怎么办,邢云的手,邢云那贯彻始终的主刀梦想……

“霁晓!霁晓!霁晓……”

明知对方此时心慌意乱,什么也听不进去,邢云还是不住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也许是头一回经历人为暴力,也许是隐约感知到不好的征兆,他只能通过不停地呼喊来压制自己内心的不安。

幸好小休之中的几位医生很快留意到这边的异动,急匆匆赶过来救了场。

再之后,邢云淡定地接受了院方的安抚、当事人的赔偿,以及期限颇长的养伤休假。

一切看起来都在回归正轨,除了霁晓……

“你要是再端着苦瓜脸,我就搬回家去。”在面对霁晓近半月的沉默加悲切脸后,邢云终于爆发。

“……”捏着片菜叶儿盯着水龙头人被吼得一震,扭过头来动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又埋下头去忙活。

“你……”邢云动动唇,终是没法再凶上一句。他知道霁晓在担心什么,毕竟连院里的权威专家都给不出痊愈的保证。

想到这,邢云的眼神黯了黯又很快恢复清明,“喂,霁晓,你可别小瞧了我……这手就算废了,我也照样做主刀!”

寡言的人,最近说的话比霁晓还多。

“……我只是为你不值。”静默半晌,霁晓轻轻叹道。

被心疼的人反而因为这句话跳了脚:“什么叫不值?伤只手总比你死了的好。”

“那把刀所指的位置很难致死,如果……”霁晓说着说着陡然收声。

槽糕!这大概是邢云最讨厌听到的话了。

“我不是……”一脸懊悔地看向厨房门边站着的人。

“你不是什么?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么想的?呵,霁晓,你可真聪明!”邢云冷冷看他一眼,转身往卧室走。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霁晓赶紧追过去,带着水渍的手慌慌张张地把人往怀里扣。

那时候哪儿由得人事先计较?

“邢云,我是真的害怕…怕害得你不能操刀,怕因为这件事,毁掉你之前的努力,你努力了那么久,我、我……”

邢云不再挣扎,他抬起自己被厚厚包裹着的右手,盯了片刻,轻声叹息:“霁晓,我也怕。”

按捺至今的泪水顷刻间汇聚在霁晓的眼角,疼惜悔恨的滋味一下子涌至心尖。

感应到肩上的湿润,邢云挣开他的手臂,回抱过来:“我是很想做主刀,想了这么多年,能实现愿望当然很好……可是,实现愿望的途径又不止这一条,要是…要是我的手真废了,不是还有你嘛……我趁现在多读些案例,多去手术台前观摩几回,等你做了主刀,再邀请我作理论参考,结果看起来就差不多了,对吧?”

那个晦暗的‘以后’,他早有思考。

“……是啊。”霁晓将自己难看的泪脸埋进邢云的肩膀。他不敢看,一直致力于做“最强主刀”的人,笑着说这些的时候,眼底是怎样的无奈和遗憾。

这一次,故事里的峰回路转没有出现——那把被胡乱抢走的手术刀刚替换上新刀片,邢云在截握的时候又用了力气,伤口瞬间深至骨头,肌腱和血管损伤严重,他那精贵的右手,再也不能恢复到往日的灵活自然。

结论出来一周后,霁晓消失了,连院里的宣誓入职都没参加。

所有人中只有邢云偶尔能联系上他,可无论他怎么逼问、怎么套话,霁晓都不肯说出自己在哪儿,只是叮嘱他好好做复健。

附院再权威,都不够说服他放弃。马不停蹄拜访了几乎全国所有的机械性损伤专家,得到的结论毫无例外都是消极……

那时候,他们都以为境况已经足够糟糕。

多一根稻草,就再也站不起身来。

只是,柳暗难接花明,潜藏的问题终究逃不开接连触发的命运。

因为霁晓的异动,他的母亲,副院长宋宜清无意间撞破了陆铭与霁景的恋情。

这个性格强势、出身显赫的女人,怎会容得下陆铭这种穷小子‘勾搭’自家女儿?

然后,无数次顺从父母安排的霁景,将经年的压抑迸发成了决绝——她毫不犹豫地脱离霁家,片叶不沾地投靠了陆铭。

看起来精明的她,其实有着和邢云一样不谙世事的单纯。

她以为父母至少会心惊,会念及她这些年的牺牲顺从,然而,她想岔了。

强权者已经习惯独断,他们不会心软,只会亮出更强硬的手腕。辞退、抹黑、封杀,电视中的狗血剧情逐一上演,偌大的城市很快没了两个小医生的容身之地,尽管他们有着丰富的医疗经验,以及不错的患者口碑。

爱情让人不惧阻挠,两个年轻人决心远离这个城市,就像当初霁景安慰霁晓时说的那样,要是爸妈容不下自己和爱人,就离开此地,去寻求另一片天地,大医院也好、小诊所也罢,总能混口饭吃的。

可惜这段为爱远走的路,被一场惨烈的车祸给生生截断,连同霁晓邢云对未来平稳和缓的期许,一并崩塌在一夕之间。

邢云提出要搬离两人的住处。

陆铭的死,毫无进展的复健治疗,越迫越近的霁家人……

他不善倾诉,又不愿郁结在心中的愧疚不安祸及同样心力交瘁的霁晓,他知道苦撑下去,状况只会越来越糟。

至少在那些人意识到他的“存在”之前,保全霁晓。

强撑的晚餐过后,霁晓用悲伤的拥抱默许了他的决定。

他的云曾经那般卓然,无端予人安定、叫人神往。那万千光华,是他没能保护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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