Δ两地开工
“老师给学生补课，在学生自己家补，有什么不行的？”
这是李婉华第二次回答这个问题。唐豆豆也提出了与尤老师相同的问题，不同的是，她不是询问或质疑，直接是反对。她越来越感觉，妈妈是在把自己往里卷，“你这是要无事生非啊！”
李婉华其实早就想过两拨人岔开在两处开工。怎么说她家的环境都比尤老师的平房宽敞且安静，更利于豆豆集中注意力学习。只她担心尤家人不同意两处跑，从而拒绝补习，才未提出过这个设想。眼下水到渠成，她唯一担心的是，自己不在跟前盯着，女儿学习不够自觉。
孩子在自己独立之前，不管他愿不愿意，总还是要听大人的话，不然给你来个“某某封锁”啥的，你就当时傻眼了。
唐豆豆最不能接受的是“零食封锁”。因此选择乖乖站在她家小区门口迎接初次来访的尤老师。但是，尤老师比学生家长更残酷，批评唐豆豆不该浪费时间，有在门口等他这工夫，一道“二阶非齐次线性方程”就解出来了，没准正好就是一道高考代数题，可她碰巧因为在这儿接老师，这道题没做过。
碰上押题命中率这么高的老师，唐豆豆只能自认悲摧。
这百合苑小区的环境的确比八方街强太多了，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很宽敞，小型的花池和藤蔓架子，是老人孩子休闲玩耍的好去处。
跟随唐豆豆，师生俩穿过小区，走进了唐豆豆家居住的小高层。进了家门，唐豆豆给尤老师拿出拖鞋换上，老师首先对新的工作环境进行了一番参观。
房子面积够大，是一套南北通透三室两厅的大三居，装修简洁素净，既亮堂又安静，住着这样的房子，挤在他家巴掌大的小平房里做着全天下最费脑细胞的数学题，着实委屈人家了。屋子里的每样东西各个都呆在自己应该呆的位置，想要保持住这样的整洁程度，这必须是女主人爱讲究，男主人够配合。
唐豆豆说这个“够配合”与她爸爸无关，而是与她有关，因为她妈早离婚了。
齐大妈的确细心，注意到豆豆妈从未听她说起过豆豆爸，原来真的是夫妻不和。尤曙光与李婉华换工以来，她的家庭情况没听她谈及过，也不必谈及，但也没听唐豆豆说起过。
唐豆豆对她妈妈的事看的很开，“一个中年单身女人的生活，有什么好到处说的。”
另一边，李婉华照旧老时间来到换工地点，尤曙光家。手里一如既往拎着一袋子新鲜水果。齐大妈今天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收下，她要让自己保持清醒，不能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往常都是尤曙光下班回来给赵迎春擦一遍，今天他下班直接去了李婉华家，齐大妈下午也忙着，还没来得及给她擦身，而她现在还得去做饭，李婉华赶忙表明自己不嫌弃，尤老师每天给赵大姐擦身擦得那么勤，大姐身一点儿都不脏，一次半次的，不擦就不擦了。
“不擦可不行。”齐大妈很认真。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往李婉华手里一塞，老在床上躺着的人身上容易沤，这大热天，一次都不能少擦。
李婉华不得不开始尝试她生平的第一次给陌生成年同性擦身。
脸盆里，是一条病人专用的毛巾，她用一根指头挑出来，毛巾泛着用久之后的黄渍色，不知道这条毛巾是如何区分人体的上下不同部位的……想到这个，胃里有东西往喉咙上顶……说起来，李婉华并非有洁癖，在自己家里做那些家务时，也难免出现令人作呕的污物，但好歹有一层橡胶手套隔着，心里的不适也就自然弱化了。可是给病人擦身，她不能像打扫马桶那样戴着一副手套去擦，那样对人不尊重。幸好躺在那里的人看不见她这样大的反应。
李婉华强迫自己的左右手各贡献出一根指头，然后用尽量小的面积捏起那条毛巾，艰难地掐着它，把多余的水沥掉后，迅速丢在赵迎春的后背，她丝毫不想再多一根指头触碰它。
“瞧这双手，真好看，跟捏绣花针似的，要不是尤老师在你们家回不来，真不敢麻烦你干这粗活。”
齐大妈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对李婉华的工作方式已经有所了解。李婉华就像溜奸耍滑被老板抓住的小伙计，慌忙申辩。
“算不上粗活，比按摩省劲儿，只是……头一回给一个女人擦身子，不大习惯。”
“啊！你习惯给男人擦身子？”
李婉华很囧。老太太的玩笑……口味重了……
齐大妈也不勉强，兀自拿起毛巾拧干水，将自己一只手全部裹住，给赵迎春擦拭起来。
李婉华曾听齐大妈说过她手腕子不好，所以给病人擦身按摩这样极需要手上用力的事情多半都是尤老师完成的。如果老太太因为今晚的劳动手腕出了毛病，那么她挽救换工的好主意岂不是在第一天就被她自己扼杀了……想到这儿，李婉华一把抢过齐大妈裹在手上的毛巾，痛苦地将这条泛着黄渍的毛巾裹住自己的手，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上去淡定自若，在赵迎春的背上擦下去。
齐大妈见李婉华开始擦了，起身出去，嘴里唠叨着，“这曙光，不知道天天倒多少八四，瞧把这毛巾给漂的，干净是干净了，多浪费呀，让人看着还不舒服……”
消毒过度的黄渍……李婉华从心里到手上一下子舒畅了。
换工的另一边，工作进行的很顺利。唐豆豆做完最后一道函数题，使劲伸懒腰，简直就是暴殄人生，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的美丽青春都是浪费在这些枯燥乏味的数学题上。她的确答应过尤老师，试着接受现代文明，但是至今依然没有领略这门体现现代文明的学科在她的生活中的实用价值。
尤曙光决定，就从她的生活中，找出她意识不到的这个实用价值，而且要用最浅显的例子，让小姑娘从此发自内心地接受这门体现人类现代文明的实用学科——数学。
当下，尤曙光在阳台上找到一堆废弃的木头。很好，发现现代文明，就从垒积木开始。
这家里就两个女人，没有谁有干木匠活儿的爱好，据说这堆木头组装起来是个多功能书架，但是母女俩尝试过了，没有能力让它们不再是一堆木头。尤曙光对照说明书上的安装方法动手组装，唐豆豆在一旁递螺丝打下手。没一会儿，在师生俩的配合下，一张桌子初见雏形。唐豆豆不明白为什么她和妈妈上螺丝的时候，那几个孔根本就对不上？而到了尤老师手里，螺丝自己就找到孔了。
“这就是你所学过的‘轴对称变量原理’”。
积木垒好了，尤老师适时引入数学原理。其实解释起来，原理简单得不能再简单，每一个螺丝孔对应着另一块木头上的螺丝孔，第一个完全拧紧了再去上第二个螺丝孔，那样第二个孔的对应距离就会出现细微的偏差，细微偏差累计到最后的螺丝孔，就变成了大误差，因此无法将螺丝孔对齐是必然的。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唐豆豆撇着嘴去冰箱里找吃的，她还是觉得，螺丝孔对不齐属于质量问题，跟轴什么什么原理挨不上边。她不想听尤老师借机说教，耗费了数亿脑细胞，不补充营养脑袋就空了。
吃东西，是唐豆豆的课余爱好，没有之一。
尤曙光和唐豆豆垒积木的时候，李婉华结束了第一天的两地换工。开工不久直到结束，她又招致了齐大妈一番挤兑，因为她又说错了话，令齐大妈不悦。
她是故意的。
今晚尤优在诊所加班，尤曙光在李婉华家加班，外屋也腾出来了，不怕打搅谁学习，齐大妈却没去看她好些天都看不上的电视剧，而是也挤在里屋，跟正在按摩的李婉华闲聊天，一上来就打听李婉华的个人问题，问她：“像这样天天在外面忙活，跟你们家掌柜的感情不会受影响吧？”既然被问到，李婉华直言不讳地说她已经离婚好几年了，而且不想再找了，一个人带着女儿过没什么不好。她就是要告诉老太太，她哪个男人都不找，所以别担心你们家那个男人。齐大妈这话题也不是随便引的，这样一句表白，可不足以让她信服。
“赶明儿闺女考上大学一住校，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想想都孤单。跟大妈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呀？大妈帮你物色。”然后齐大妈看似特别随意地问了李婉华一句，“哎，我们家曙光这样的，你看得上吗？”
这也太明显了。李婉华假装没注意到，给赵迎春翻了翻身，变换了一下手法，回答：“尤老师这样的好人太难得了，谁能看……”说到这儿，她悄悄斜眼看了一眼齐大妈，果然正虎视眈眈等她说完，然后特自然地话锋一转：“……看……得上他呀！”
倒让齐大妈意外了。
“中学老师、没车、没房、没钱，家里还……就他这样的条件，离了婚也难再找。虽说我现在没想找，就算我今后想再找个伴儿，大妈您放心，除非这世上就剩下他一个男的，否则，我找谁也不会找他。这下您心里踏实了吧？”
挑明了。也踏实了。同时也听不下去了。
自己的孩子再丑都是宝。齐大妈更是如此。“我们家曙光怎么就没人要了？有车有房有钱算什么，那样的满大街都是，有学问、重感情、责任心强的男人才是家中宝，我们曙光孝敬老人、关心孩子、爱护学生、伺候病人，一伺候就是十三年，一句怨言都没有，一天都不带歇的，谁坚持得了？我都没见过哪个床上躺了十几年的人身上这么干净的，一丁点儿褥疮都没有，就这一条，有几个人能做的比他好？”
见李婉华听得入神，齐大妈很得意，谁说我家的孩子就没人要？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才叫做“好男人”。
李婉华狠狠点着头说：“尤老师是好人，好男人，瞧大姐这一身的皮肤这么光溜就知道了。”把人家好好一个女婿贬完了也要适当表示赞扬，免得让齐大妈忌恨。
齐大妈却听着她这话不够诚恳。让李婉华随处去打听尤曙光在邻里同事间的口碑。他要是没人要，那就是老天爷瞎了眼了，不光有人要，还一准是最好的……李婉华第一次亲眼见识一个丈母娘说起自己女婿如此滔滔不绝，是夸赞而不是指责，除了优点还是优点，外加诅咒老天爷。直到当晚离开尤家的时候，齐大妈借着出来关院门，还不忘教导她应该如何看人。
“小李呀，大妈说句实话，你不年轻了，不能用人家小姑娘的标准找对象，还讲究看有没有钱、房、车。话说回来，人家什么都有的，都找小姑娘去了，哪还有剩下找咱们这样的呀！上岁数的人找对象，人要踏实本分这才是第一位。”
话不中听，可全是大实话。李婉华记下了。不管怎样，自己的警报解除了，这学生家长对这家女婿没兴趣，老丈母娘相信了。
开车赶回自己家，尤老师还没走，客厅中央，那堆她试图自己拼装了好几遍的木头变成了一张崭新的多功能书桌。也不知是今晚听齐大妈夸女婿夸得深入人心，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李婉华站在门口对尤老师认真看了一会儿。师生俩还在为安装桌子与数学几何到底有没有直接关系争论不休，样子很有趣，朦胧中，竟像是一对亲密父女在抬杠。
Δ王大冲的生意
王大冲出现在一品鼎盛的办公大楼时，是被两名保安半推半搡从电梯里“送”出来，这景象与他自己所形容的“将与一品鼎盛深度合作的关系”一点都不对称。
幸好，他看见“孙总”从另一部电梯出来。
孙总二十七八岁，其实只是总经理助理，并非王大冲喊的什么“总”。但王大冲每回见到他都会大方地奉上对方更愿意听的头衔。王大冲如此向小鬼谄媚，为的是小鬼放他进去见里面的“大猫”——一品鼎盛最大的老板，唐总。但总是被这小鬼拒之门外，理由是，“你就是来一百次，把门槛踏烂了，唐总也不可能把那么大规模的装修项目给你这样一个小装修队……”
“公司，公司，还是有专业资质的，呵呵。”王大冲每次都会小心翼翼地强调自己是装修公司，不是孙助理嘴里的小装修队。
即便是公司而不是小装修队，一品鼎盛也不会把庞大的工程交给这样一个注册资金恐怕连五十万都没超过的小公司，出了事这样一个小公司拿什么抵？一品鼎盛可不当冤大头，让别人既练了手又赚了钱，出了事还得一块担责任。
孙助理看见王大冲拔脚要走，王大冲机敏地用身体拦住他，趁势往孙助理的衣兜里塞进一叠东西。
孙助理不易察觉地捏了捏衣兜厚度，“好吧，我尽量帮你争取和唐总面谈的机会。但是，是否争取得到，谁都不能保证。”
只要愿意帮忙争取，总比一点机会都不给要有希望。打通了小鬼，王大冲开着他那辆苍老怀旧的桑塔纳旅行小客车准备离开一品鼎盛，车却横在大厦门前的空地上罢工了，无论尝试什么办法，老年车丝毫不挪窝。一时造成前后车辆无法正常出入，交通拥塞。
“哎，内谁——”孙助理看见公司的商务车办事回来，吩咐司机把这个造成拥堵的客户送回家。
倒不是这位孙助理收了点小钱就立马变得多么照顾王大冲，而是王大冲的那辆老破车堵在他们的高档大厦门口，太影响一品鼎盛的形象。孙助理也并不认识刚来公司不久的司机罗贯才，他只认识公司的车，至于开车的是谁，他不去管，反正都是公司的低职位员工，吩咐你工作，去照做就是了。
小罗对自己送的这位客人很好奇，老总助理亲自安排送他回家，估计起码也属于大客户一类的，可他开的那辆车……就不怕影响谈生意？于是忍不住劝这位大客户，钱赚够了，也该换辆车享受享受了。
王大冲爱显摆惯了，尤其是在谦虚恭敬又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的年轻人面前。他显然认为小罗就是这样的好青年，于是跟小伙子聊起自己的人生感悟。
“小伙子，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大老板最不在乎的就是表面的浮华，比尔·盖茨有钱吧，世界首富，他平时穿什么知道吗？就让他助理从批发市场随便看着买，几十块钱一件，合人民币一百多块，最贵的衣服也不过是上千元的阿迪，人家那还是在美国买，更便宜。谁敢说他穿的不是阿玛尼，就不跟他谈生意？我就最欣赏这种境界。我就开着我那辆破车，跟你们公司把八方街搬迁的装修项目谈成喽，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老板还算有些境界。”
罗贯才开着车找路，也没特别仔细听身边这人说话，猛然间就听见了最后那句，顿时一个激灵。
“您说什么街搬迁？”
“八方街呀！”
商务车把王大冲一直送到他家楼下。王大冲很高兴，坐了趟一品鼎盛免费发的单人班车。小罗也很高兴，这趟出车出值了。
小罗把这位客户送到的“他家”并不是他的家，而是他前妻的家。
李婉华正戴着塑胶手套在家打扫卫生，开门发现是王大冲，一点儿也不掩饰对来人的不欢迎。但也并不排斥，继续打扫卫生，让他自己换拖鞋进门。
唐豆豆第一眼看见王大冲，就夸张地瞪大她那双小眼睛一惊一乍地喊，“哎呀妈，这什么打扮呀？”
王大冲上下左右打量自己，很困惑，这身打扮不正常吗？
“你瞅你这衣服上的标，弄得跟暴发户似的。”唐豆豆很嫌弃的样子，说他一看就是四五线、五六线的小老板撑门面用的行头，跟我妈在一块那么多年，都没把你的品位熏陶出来。
“爸爸谈生意去了，适当的包装还是需要的。等你爸爸这回这个大项目做下来，就能进入准一线了，到时候咱们全家吃香的喝辣的，把全世界逛个遍。”这解释似乎和刚才对小罗讲的论调有点儿出入，只有在自家人面前，王大冲才会体现自己真正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但也并非全部。
“那就不指望了。”两周前唐豆豆就给王大冲打过电话，请他过来把阳台上那堆碍事的木头拼装起来，可是这点儿小事都指望不上他，今后那些遥远的美好计划，就更不必指望了。
王大冲一听，赶紧解释自己其实心里一直惦记着，今天前脚谈完生意，后脚就赶过来了，“这身暴发户的行头可以作证，我要是玩儿去了，也舍不得穿着它们出去糟蹋呀！”
这话，唐豆豆和李婉华信。裤线笔挺、皮鞋铮亮，只有去谈他所谓的大生意时，王大冲才会穿上这种既不舒服又不便宜的行头。
王大冲卷起袖口，忙着四处踅摸唐豆豆所说的木头。唐豆豆指着客厅一角，已经是成品了，别人帮忙干的。
“谁呀？”王大冲很不乐意有人抢了他体现价值的机会。
“我们老师。”
老师？来家里，干体力活儿？王大冲正疑惑，外面有人敲门。唐豆豆开开门，指着门外的人告诉王大冲：“喏，我们老师。”
尤曙光见屋里有生人在，客气地问了句：“家里有客人呀？”王大冲则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对这位老师特别强调自己：“我是豆豆的爸爸。”
接下来的情形令李婉华和唐豆豆都没想到，这俩大男人居然聊得热火朝天一见如故。原因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共同话题——离婚。王大冲劝尤老师，离婚对于一个家庭绝非小事，所以绝对不能随随便便就离婚。尤曙光也深有同感，他就是一直抱着这样的观点。
李婉华最明白，其实他俩说的离婚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聊到尤老师究竟该不该离婚，王大冲让尤老师听他的，必须离，马上离，越快越好。因为他掌握着八方街拆迁的内部机密，今天他就是去一品鼎盛，跟一品鼎盛的老板谈八方街的拆迁项目。
王大冲这牛吹得一发不可收拾，李婉华对他还是够了解，等他一走，就直接告诉尤老师，之前说起的那个“说话必须先甩干了再听”的朋友，就是这位，她的前夫，让他好好掂量王大冲说的话。
王大冲的话倒是对尤曙光大有帮助，他终于弄明白，为什么前前后后几次听到的拆迁内部消息大相径庭。之所以一直对拆迁户封锁消息，就是为了防止拆迁户在拆迁之前运用各种对策制造虚假住房信息，使开发商的利益受到损失。只是他吃不准这位前夫刚刚带来的那个内部情报能否让齐大妈知道，想来想去，李婉华临去他家上工之前，还是决定拜托她先别让他家老太太听见这风声。李婉华明白原因，齐大妈要是知道了，必定当时就押着他去办离婚。
相比之下，尤优可比她爸爸果断，小萝卜一告诉她从那位公司大客户嘴里听说的拆迁消息，就直接让小萝卜对她奶奶保密。尤优用她心理专家的水准做出肯定，那人说的话不会全假，因为他并不知道小罗就住八方街，没必要蒙一个小司机。既然装修工程都开始谈了，拆迁还不已经在日程上了，弄不好最近就有动静。
李婉华答应帮尤曙光保密。小萝卜也向尤优保证绝不走漏风声。但他们都忘了一件事，包括小萝卜自己也忘了：小萝卜回家不会不告诉老萝卜的……
Δ意外惊喜
今天菜市场的鸡蛋比昨天一斤便宜两毛，齐大妈挑鸡蛋的时候听见人家说，没准这鸡蛋也像汽油那样，明天价钱一涨起来准是比落下的价钱翻番，就一下抢了二十斤，反正是每天都要吃的东西，不糟践。
拎着鸡蛋回到家，齐大妈准备侧身穿过箱子阵，成堆的箱子依然抵着房檐在罗家后窗外面摞着，这几天齐大妈从院门口进屋都是先让手里的布兜前面先过去，自己再侧身往里挪，对这个隔离带还是没有撤掉的意思。可是今天不行，二十斤鸡蛋一只手拎不动，两只手捧着身子又过不去，齐大妈算过了，二十斤鸡蛋赚了好几块钱，可不能磕破，磕破一个少赚的可不是半毛钱，而是半毛钱的翻番。
齐大妈一点点贴着墙往另一头蹭，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冷不防，脑门方向传来一声脆响，齐大妈没防备，手一哆嗦，手里的东西瞬间落地……紧接着，“噼噼啪啪”的快板声在齐大妈脑门上方响起来……
“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有缘才相聚，
为了小事发脾气，事后想想又何必？
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相识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
打快板的罗大爷可不知道自己又惹事了，绕着屋子唱得欢。一墙之隔的院子里，齐大妈挤在墙壁和箱子之间，瞅着她全军覆没的鸡蛋，听着罗大爷的唱词，这叫一个气啊！连本带利，她赔了个翻番，具体多少钱，此时她已经算不清了，如果不是响亮的快板声压着，隔着墙都能听见她喉咙底下即将爆发出来的咆哮……齐大妈无比矫捷地窜上一只箱子……屋子里还在又说又打的老罗头猛然间觉得，后窗亮了！！！与此同时，老头听到一声狮吼直逼他后脑而来……“死老头，大白天的，吓死人啊你！”
罗大爷一个激灵，回头一瞥，直接把快板给扔了。由于窗户隔着，窗外齐大妈的脑袋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悬在两只箱子之间，正好摆在窗台上，而她自己并不知道这效果。
“大白天的，你诈尸啊！”罗大爷被吓得够呛。
齐大妈本来就一肚子火还没发，哪里容得下罗大爷这样说她，冲着窗子里头又是一串吼：“你诈尸，你才诈尸，你们全家都诈尸！成心报复是吧？你这窗户不想见光了？”
罗大爷冤枉，但他看齐大妈气成那样，并不急于替自己伸冤，因为他非常有把握，接下来，他可以让齐大妈全部的怒火瞬间熄个干净，不但连半点儿火星都不冒，而且还得谢他。罗大爷捡起快板抖了抖土，满脸笑容唱起来：
“八方街，是我家，一品鼎盛来开发，
严防死守锁消息，就怕离婚分两家。
要问消息哪里来，内部绝密在我家，
你好我好大家好，风光依旧又如初……”
罗大爷唱的得意，忽觉头顶又暗下来，一抬头，窗户仍堵回原样，窗台上的人头早没了。“喂，我的风、我的光，我立下这么大的功，还不打算还我呀！”
二十分钟，仅仅二十分钟，齐大妈已经能看见尤曙光他们学校了，她从来不知道，自己七十多岁还能有这样的速度和激情。她太激动了，老罗头唱得好听，“邻居亲朋不要比，吃苦享乐凭自己，儿孙琐事由他去，何必伤神又费力……”这话唱得多好啊，何必伤神又费力，可是你不去费力，儿孙又能知道你有多伤神吗？
尤曙光急急火火地跑出校门，齐大妈已经等在那里，在确定了尤曙光已经请好假之后，老太太二话不说拉着他就走，还骑什么自行车？这种与时间赛跑的特殊情况，齐大妈一点儿都没吝惜钱，抬手就叫了一辆车——电动蹦蹦车。嘱咐司机直奔南区的房管所。
“咱们不是去医院吗？”尤曙光纳闷，齐大妈突然打电话给他，让他赶紧请假出来，他问都没问，认为是赵迎春出事了，为什么现在要去房管所呢？
“你妈还能把你卖了不成？快上车。”
齐大妈不由分说把尤曙光拽上车。轻便快捷的“蹦蹦车”立刻在车流穿梭的马路上，欢快地与高大的汽车们争相前行，经过一路的颠簸，在房管所大门前停下。给钱的时候，齐大妈还想省下一块钱，可是讲好的价钱，人家蹦蹦司机还特别急人所急一路加速，因此少一分都不答应。
“得得得，就让你占我一块钱便宜。”齐大妈把留在手心的一块钱钢镚儿捅到那人手里。要不是今天有急事在身，绝不会这样轻易被人讹走这钱。
到底是谁讹谁，蹦蹦车主嘟囔着发动车“突突突”掉头走了。站在房管所大门口，齐大妈这才说出此行的两大任务，任务一，把房子过户给尤曙光；任务二，去领离婚证。
尤曙光不明白老太太这是搭错哪根筋，为什么偏要在今天办这件事，而且这样急。前几天人家豆豆她妈劝他把房本拿到手，还由此遭老太太多心，现在就不怕他拿到房本让别人捡了便宜？
“怕。咱家就这点儿家当，我能不怕吗？”不过现在她等不及了，管他别人有什么企图也来不及，今天必须一条龙把该办的结结实实都办了。
尤曙光见齐大妈态度坚决，感觉出有问题，试探她：“……妈，您这两天听说什么了？”
齐大妈反问：“你呢？你听说什么了？”
齐大妈咄咄逼人的架势，尤曙光基本明白了，她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消息。唉，还是没防住。但不论她听说了什么，不论她听谁说的，反正说好的两个月找路期限还没到。
“多余的路不找了，两个月的期限立时作废。”
“妈，这有点儿……专制了吧？”
齐大妈指指房管所大门，问尤曙光：“你办不办？”
“不办。”
“好。”
尤曙光纳闷他妈竟然没继续为难他，可是转脸他就知道自己想简单了，她妈没那么简单。只见老太太从布兜里摸出一张广告单，往路边的花池边一铺，稳稳当当坐下了。
可是即便如此，尤曙光还是把他妈想简单了。
Δ持久战
头戴太阳帽，身边放着从家带的水杯，手里摇着蒲扇，齐大妈逍遥自在地坐在房管所门前的花池子上。尤曙光看明白了，老太太是有备而来。
齐大妈很爽快：“看出来了？看出来就好，看谁耗得过谁。”
既然一时走不了，尤曙光也在花池沿上坐下。可是这么坐着肯定不是办法，必须想办法让她回家，于是问老太太，“咱俩坐这儿看别人，咱家迎春谁看呢？”
“这你不必担心，我让苏大妈帮我看着，晚上还有优优。”
晚上！老太太把晚上的事都安排好了。尤曙光心底发慌了，不知道她究竟能耗到何时，难道是要在这地方过夜吗？饿着肚子吗？如果不答应还要绝食示威？
“我不绝食，两天的饭我都带着呢！”齐大妈拍拍她随身的那只大布兜，胸有成竹。
“您瞧这会儿太阳多毒，再把您晒中暑，家里躺着两个，我一个人可伺候不过来。”
不等尤曙光说完，齐大妈从布兜里摸出一把折叠雨伞撑起来。恐吓是没有用的。
太阳您不怕，下雨您也不怕了是吧？尤曙光想了想，又有了好点子：“现在天亮着没事，一会儿天一黑，蚊子就出来，您打算坐在这花丛里喂蚊子呀？”
齐大妈没说话，又掏布兜……取出一瓶蚊虫喷雾剂。
尤曙光瞬间崩溃……您这是什么布兜啊！不禁想起一只肚子上有个袋子的猫，尤优小时候特别喜欢那个动画片，特别希望自己就是那只机器猫，想要什么，就能从肚子前面的大口袋里掏出什么……这会儿，尤曙光只感觉到太阳无比的刺眼……“优优的，先借你用。”
一付墨镜，刚从布兜里掏出来的。尤曙光已经无力再想出迂回的办法，他觉得自己迂回不过齐大妈的这只神奇布兜，不知道一会儿还能从里面蹦出什么样的无敌法宝。不就是让我离婚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由着您离吧，谁让我管你叫妈呢！
齐大妈让他别忘了，今天出来是两个任务，婚肯定要离，房本也要过户，不然她不放心。
“您这逻辑有问题，房本给了我，我这一离婚，要是我使个坏心眼，您可就人财两空了。”
齐大妈脸上的微笑很和善，“你不敢，过户有公证，你要是叛变，我就请人帮我把公证书发到网上，我说我房子让女婿给占了，现在的人不是都爱在网上找人肉吗？我让他们也人肉你。”
“……”
尤曙光一屁股坐回原地。您都要人肉我了，就算我心里多想独吞这房，现在也不敢要了，就陪你在这儿看人流晒太阳吧！
打持久战的人转眼换成了尤曙光。
马路上车来车往，便道上人来人往。花池边日头下，一个男子戴着墨镜，一个老太太打着大黑雨伞，并排端坐，看几个零星的行人走过。日头渐沉，轮到齐大妈坐不住了。
“诶，今晚上不去给学生补习了？”
“没关系，一会儿我打个电话，让她今天自己做题。”
“哦。几点了？”
“不着急，还有一小时才到下班高峰，反正咱们也不急着走。”一旦打定主意，尤曙光还真的不着急了。
“我倒是不急，可我带的干粮就只够我一个人的，我瞅这附近也没个小饭馆，大饭店咱也吃不起……”齐大妈极尽所能撼动对方的意志，可她话音还没落，就听见马路对面有一个极不配合的声音。
“包子，大馅包子……”
尤曙光果断地朝卖包子的三轮车招手，“老板，来二十个大包子。”
Δ弱势群体的卫士
齐大妈败了。
既然目的是让尤曙光离婚，也就不再纠缠于第一个任务。赶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的办公大厅时，已经离停止办公的时间没几分钟了，但还算及时，而且这个时间还没人排队，随来随办。
齐大妈拉着尤曙光来到一号办理室坐定，张口就说，“同志，我们办离婚。”
办事员看看眼前这对年龄悬殊明显的办理人，表情诧异。尤曙光赶紧给人家解释，妻子行动不便，由岳母代表她来办手续。
齐大妈迅速从神奇布兜里取出各种证件和证明，应有尽有，一应俱全。办事员对此一一审查，尤曙光和齐大妈被那凌厉的目光盯得很不自在，不就是植物人的母亲代替自己女儿来跟女婿办离婚证嘛，这种情况的确不多见，但也不必拿出一副审核犯罪嫌疑人的架势吧！
“材料不够。”办事员看完所有材料，给出这样的答复。
齐大妈觉得不应该，结婚证、身份证、户口簿，还有街道开的证明，该用到的材料她全都带齐了。
“怎么证明你是女方的母亲。”
“这不是有户口簿，还有身份证吗？”
“代理人需要提交派出所开具的关系证明，必须注明你成为当事人监护人的详细时间。”
尤曙光和齐大妈呆看对方。
办事员：“简单说，就是你闺女是你什么时候亲自生的。”
尤曙光立刻听懂了，翻开户口本给办理员看，“哦，这个容易，这上面有，喏，出生时间是……”
“这个只能证明她什么时候出生的，但不能证明就是这个妈生的她。”
齐大妈问办事员：“那还能是哪个妈生的？”
尤曙光反应很快，帮齐大妈补充说明：“她是她亲妈，这一点我可以证明。”
办事员义正辞严：“这个你证明不了，得开证明。”
齐大妈火了：“开证明，开证明，她从一生下来就是我闺女，我就是她亲妈，我要是都不能证明，连她爸也不能证明。”
“大妈您别跟我急，规定就是这样规定的。”人家办事员始终不卑不亢不温不火。
尤曙光也忍不住了，“你们这规定太可笑了，服务机构本来是服务于老百姓，制定这种规定，简直就是在故意为难老百姓。”
办事员仍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坚持原则，“这位大哥，大多数老百姓并不需要这么为难，可以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一辈子都用不着开这种证明，谁让你们正好是那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呢？”
百分之零点零一的人和他妈，彻底没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