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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五.新地平线

日落钟在“新地平线”的中央大厅里响起,沉郁而悠长,西区的人工智能控制台前,柯林翻看着屏幕上的图纸,看得过于专注,忘了身后还有人在等他,钟响了几遍也没反应。等的人是叫诺伯特的硬件工程师,一个魁梧的大块头儿,大块头不知道老板要让自己等到啥时候,又不便问,耐着性子转来转去。场地里的工人们听到“收工钟”都高兴起来,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奔向“红色之州”,没一会儿就溜了个精光,四下变得安静,各式灯光从波浪起伏的天花板的各个方向上投射过来,照得两人连影子都没有,兀自站在偌大的广场大厅里,冷冷清清。

“新地平线”是源泉集团的火星产业之一,始建于大萧条之前,比先期建的“红色之州”要高档得多。柯林是“源泉”的人工智能总工程师,“新地平线”刚建成时来的火星,主持“源泉”的智能项目——“吾觉(GnothiSeauton)”。转眼过了三年零两个月,项目已在试运行,集团上上下下对“吾觉”的出色表现都很赞叹,可是,今天上午,“吾觉”犯了自诞生以来的第一个错,大错特错,它做了一个极其险恶的举动——伤害人。

“嗯…哼…”大块头凑近了使劲儿地清了两下嗓子,柯林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四处看看,明白了,“今天就这样儿吧,明天把情绪检测单元涉及的声敏传感?皮电遥感?光子探测?热敏器这些声像配件全部重新校正一遍,就可以了。”

“哦,我说老大,你说得轻巧!一圈儿下来,至少个把星期。”

“快点儿吧,室外工程都等着‘吾觉’开工呢,试运行要尽快结束。”

“明白,我尽力,对了,这批传感器的质量是不是有问题?”

“怎么可能?都是霍尼韦尔被收购之后直供的,又不是配套?代工的垃圾,好几家专业机构检测过,质量没的说,你个搞硬件的,应该比我清楚。”

“呃,我就是觉着蹊跷,你说硬件没问题,那就是软件了?”

“原来你这个意思,不是软件的问题,有点儿复杂,”柯林为难地皱皱眉,“这么说吧,人工智能跟外围设备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比如—”

“磨合?!好家伙!”诺伯特抢着说,“磨出这么严重的后果,门禁关死,地上‘唰,唰’地升起几根柱子,织起了激光隔离网,十几个人被网在门前那一小块儿地方,进退不能,吓得他们砸门喊叫,正常反应嘛!换我也会的,结果防御警报响了,你把警报停下来的时候,差一点儿喷雾装置就启动了,这家伙是要对我们动手啊,可把大伙儿吓屁了,疯了,谁也吃不准……”

“够了!你懂个屁,不是‘吾觉’发疯,”被调侃得急了,柯林语气尖刻起来,他最近本来就心烦气躁,“富勒早上把预警系统调到了红色,‘吾觉’的警惕性一下提到最高,而当初这块儿的情绪识别单元设的太灵敏,……,怎么说好?神经过敏,这词儿恰当,人工智能跟人一个道理的,另外,不还是有人带危险品了么?所以,要让‘吾觉’适应这种警戒状态,就得把相关配件重置,声音和皮电样本也要重新作,我看了一下午图纸,问题就在这儿,大工程师,明白不?”

“哦,明白,没疯,神经过敏,”诺伯特立刻软了下来,“不过,老大,样本采集可不归我管……”

“知道,我这就给珍娜打电话……”说着,柯林扬起了手腕。

“我看你最好别。”

“又怎么着?”

诺伯特转转眼珠,“你看,人家小姑娘熬了一天好容易盼到下班,你又打电话给她布置这个,安排那个的,烦不烦啊?不是人人都像你,就知道工作,更何况女人。”诺伯特顿了顿,见柯林未置可否,继续道,“这样好吧?我传个话儿,反正我要去‘冰火’,珍娜她们下班儿准在那儿。”

柯林依旧没表态,反而问道:“‘冰火’是什么鬼地方?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落伍了不是?几个亚洲人开的俱乐部,场子很小,但又酷又火爆,有烟,有酒,唱歌,跳舞,还有—”诺伯特眉飞色舞。

“够丰富的!那就你带话吧,不就是找机会跟女孩子打交道么!别忘了把我刚刚给你解释的也告诉她,她需要了解前后状况。”

“拜托,这不是替你着想嘛!你一天到晚忙得……”诺伯特耸耸厚实的肩膀,无辜地说。

“行了,我领情了,你也辛苦一天了,回去休息吧。”柯林说完大步流星地向中央电梯那边走去。没走多远,发觉诺伯特在后面跟着呢,他回头瞥了一眼,“不是去‘冰火’么?”

“呃……先去趟植物园。”

“植物园?早关门了吧!”柯林放慢脚步。

“啊……应该是,……我不进去,……有人等我。”

“哦!”柯林猜了个大概,故意问:“女孩子?”

“那还用说!而且是个大美女。”诺伯特小跑几步,追了上来。

“行啊你!多才多艺。”柯林知道诺伯特有家有孩子,就挖苦他。

“拜托!一年到头守在这离家万里的荒漠上,干这么枯燥的活儿,跟服兵役似的,不找点儿乐子还不闷死?”

“找乐子,也是!话说回来,当初你也不是不知道!”柯林不买账,非循着根子问,“为什么还过来?又没人强迫你!”

“唉!不是钱闹的嘛!”诺伯特被戳到了痛处,“在NASA时那点儿可怜的收入,要还车贷、房贷,养老婆和三个孩子,天天有账单,还有没完没了的税,赚那俩钱儿根本不够。”

“NASA工资不错的啊,怎么会?”柯林很不解。

“是不低,架不住我老婆能花啊,这也没什么,养家是男人的责任嘛!可是,NASA解散之后就糟了,大萧条席卷全球,我找不到正经工作,只能东家做一阵,西家混两天,运气差时,一个子儿也赚不着。更惨的是,晚上六点之前不能回家,没着没落跟流浪汉似地四处转悠。”

“为什么?”

“她怕邻居知道了丢人。”

“什么毛病?又不是你的错,全球不景气,这有什么丢人的?”

“唉!说啥好呢!手头儿紧的时候我劝她省着点儿花钱,把开销降下来点儿,这不过分吧?”

“再正常不过了,心理学上说,如果你爱一个人,你就会更在乎她的感受,设身处地替她着想的,这叫共情作用。”柯林对书上搬来的“共情理论”其实也没多大把握,但他习惯套用理论。

“真希望心理学是错的,反正我在她那儿碰了一鼻子灰,被臭骂一顿,那难听的话啊,真******伤人,让人透心凉,想我美其名曰算个‘中产’,其实早就破产了,对我这样不上不下的人,生活太不容易。后来,我打听到‘源泉’招聘,薪水开得很高,最差的都比别的公司热门职位赚得多,来这边,固定四年的合同,工资预付一半,当时我那个兴奋啊,简直是救命稻草,只要拿下‘源泉’的工作,就能保住体面,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所以,除了这荒漠我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了!”

诺伯特原来是NASA的高级硬件工艺师,技术上挺有天分,话多,友善、随和的一个人,柯林跟他一批来的,工作上接触的多,关系很融洽。只是,职位和收入的差距像一堵厚玻璃墙,若隐若现却结结实实地隔着两人,使他们没走那么近。

“明白了,苦命的,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没钱就没近乎儿,看来没错。”感觉气氛沉重,柯林想来点幽默,“别说得那么惨!现在都好了嘛!财务危机解决了,你是好父亲,好丈夫,个人问题也解决了,你在姑娘们眼里魅力四射,多好?我都嫉妒!”

“夸我呢?咋听着不是味儿呢?”

“是夸你啊!别看这荒漠,多少人抢着来还没机会呢,”柯林一本正经,“‘源泉’门槛高得很,旁人眼里这可是美差,公费火星游,高薪拿着,而且,你还能‘约炮’,了不得!能不嫉妒么?”他差点儿笑出来。

“约炮?要命!从你嘴里也能蹦出这么糙的词儿来!把人家说得跟色狼似的,我的弟兄们听你这话会不高兴的,这叫ROM(火星上的浪漫),听到没?多高雅!老词儿新用还有技术含量,这就是品味!”

“恩!品味!这肉体浪漫真太高雅了,我觉得你们是在攻克人类外星上有性繁衍的难题,说崇高都不过分,应该给你发个大奖章,让我表达一下敬意!”

“别损人了行不行?不就是穷开心嘛!”诺伯特还击说,“看看你,赚七位数,有私人助理,住新地平线,我嫉妒你还差不多。瞧瞧这边,那叫一个壮观?排场,特别是那个顶层,听说高新材料一大半耗在那个圆顶上了,一级碳纳米管差不多用光了,浪费,整个屋顶全是碳复合材料,透彻得跟水晶似的,整个大厅亮堂堂的,又结实,流星撞上去都没事儿。白天晚上,防护罩一开,永远是好景色,看得见塔尔西斯山顶和水手大峡谷,最过分的是,还有恒温游泳池,妈的,我们连洗澡水都要省着用,可你们……”

听到诺伯特从赞美变得愤愤不平,而自己也是他愤懑的对象,柯林感觉在这无形的阶层冲突中,自己被他们划到对立的阵营去了,“实在悲哀,要来个澄清。”他想,于是苦笑着打断他,“都听谁胡说八道的?水手峡谷看得到?是,塔尔西斯山顶可不行!那房顶是结实,整个‘新地平线’的外墙都很结实,经得住流星?那要看多大的了!关键是,奢侈对我没意义,不是我的,我也不长住,项目正在收尾,这么紧张,没时间享受那些玩意儿,而且,那里从来没给过我家的感觉,顶多算是宾馆。”

“这么说,真住那儿了?”诺伯特的脚上好像长了弹簧,“嗖”地一下蹿到柯林前面,见柯林点头他继续说:“他们说有人搬进总统套房了,我猜就是你……快讲讲,里面啥样儿?住着啥感觉?”

“慢着,总统套房?”

“对呀,我们起的雅号!或者凯撒宫,别管它叫什么了,快说说,上面景色究竟如何?还有那些穷奢极欲的,别说不知道,你住里面,就算没都用过也总该见识过。”诺伯特一副无药可救的表情。

“我说什么?都被你说了,”柯林有些不耐烦,“我住那儿是因为核心主机在那儿,“吾觉”到了最后阶段,要随时在主机上调试、修改,富勒才安排我住进去。”

“你真没劲!就不能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诺伯特本指望听些权威消息,增加点儿想像的空间,好跟女人们吹吹牛,没承想被搪了回来,“我是嫉妒,但说实话,你不觉着新地平线这边的档次太高了点儿?五星酒店还是比佛利?瞧瞧我们那破地方,天壤之别,你真该去体验下,两个世界,妈的,太不公平,那边就是一大片汽车旅馆,不,应该说胶囊旅社。”

柯林乐了,诺伯特马上抗议,“去过之后你就笑不出来了!”

“不好意思,胶囊旅馆,你这比喻实在太……,他们一般叫它‘鱼罐头营’。”

“更难听,谁这么缺德?”

“管谁呢?红色之州,我去过好几次了,没那么差!”

“好!那说说有哪点儿让你觉着不差?”

“起码,每个人独立房间,全天热水供应,基本便利设施齐备,应该说是个干净整洁的宿舍区,对不对?”

“也没错,只是……”

“只是被这气派一比显得,房间太密集,空间小得不能再小,转身都费劲儿,见不到阳光,更别说景色了。说实话,我也不理解规划的人怎么想的?为什么把那边修得跟蜂巢似的,却在这边耗费巨大的人财物造出这么大一个贵族岛。”

“就是!”

“这么大的反差,就为显示有钱人的特权?让富豪来消费?人家不会来的啊!”

“怎么不会?”诺伯特不赞同了,“记得当年X-MOTO搞的那个什么‘挣脱引力’的空间站七日游么?那叫一个又贵又悬啊,怎么样?买票的大款还真不少!”

“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挣脱引力’用的是蚱蜢火箭,反复使用,比起用一个扔一个,成本低得多,价格自然就低,花个几百万去趟空间站,对追求刺激的富豪们是小意思,X-MOTO还能赚不少。而且,火箭弹跳技术都搞出来了,送人去空间站住几天就没什么大不了了,总共几百公里,都是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技术,安全,容易,应该说有惊无险。”

“是,都是老技术,”诺伯特附和说,“不过,在当年还算有突破的,那个创始人风光一时,科技精英的楷模啊。”

“恩,确实是个人物,可惜最后还是败在资本脚下了。”柯林有些动情,“可悲的是,再没那样让人肃然起敬的科技先锋了,人们不再崇拜科学家,不仅科技,各行各业都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平庸的年代。”

“别这么悲观,你就是个了不起的科学家,我们都为你骄傲呢。”诺伯特讨好地笑着。

“差远了,我说的是亿万人中才能生出一个的那种有独创思想的天才,怎么扯起我来了?”柯林讨厌奉承。

“牛顿,爱因斯坦那样儿的?”诺伯特睁圆了眼睛。

柯林点点头,诺伯特吐吐舌头,马屁拍不下去了,柯林又接上刚刚的话题,“‘摆脱引力’跟这儿真没法儿比,到这儿要飞上亿公里,‘源泉’的热核太空船刚投入使用,还需要改进,速度突破不大,也没完全摆脱窗口期,来回一次差不多要三年,送人上来的成本估计是个天文数字,要搞火星游赚钱的话,价格一定高上天,亿万富豪大概也受不了,再说还发生过灾难,富人的命多值钱啊!人家活得那么滋润,犯得着花血本来这儿玩命儿么?”

“这么说,‘源泉’不会搞火星游了?”诺伯特不解地问。

“我觉得不会,你想想,它有任何关于火星游的广告,宣传或者计划什么的么?”

“真没有,不过,也许是商业机密呢?竞争对手什么的……”

“什么竞争对手?NASA都倒了,哪里还有对手?”柯林摇摇头,“要说保密到是真的,保得连我们都不知道!”

“那……,‘新地平线’谁住?”“诺伯特更糊涂了,“难不成老板留着度假的?”

“我可没说,肯定不是给你我这样的,我们年底就都回去了,老百姓跟这里不沾边儿,一般的阔佬儿也来不起,你要说‘源泉’老板这级别的,倒是没问题,可惜人家不会冒险来这儿玩儿的,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地球真的要玩完儿了!”柯林说完自己都笑了。

诺伯特也跟着傻笑,“你真能逗!说正经的,‘源泉’够神秘的,当年,突然‘蹦’出这么个公司来,有的是钱,花大价钱招各领域的专家和顶尖的航天技术人员,投巨资买专利、技术、材料,可劲儿造飞船,数不清的钱砸进去没见啥回报,就连月球上的氦3项目听说也没见利润。可他们的钱好像是天上掉下来,地上冒出来似的,总也花不完,富可敌国,这不是什么‘源泉’,应该叫‘钱泉’才对。我们私下议论,这公司背景很深,但谁也说不出它到底什么来头,市值和年营业额都是多少?不知道,五百强名单上从来没见它上去过,没人晓得它的钱是咋来的。你是高管,总比我们知道的多吧?”

“多什么?老板叫啥我都不知道,我是说真正的老板,我是研究人工智能的,不是搞情报的!知道太多不是啥好事儿,这可是人家地盘,监控厉害着呢,嘴巴小心点儿,刚刚那些话,别有用心的人听去就不妙了。”

“这不跟你说呢么?又不是外人!”诺伯特被唬了一跳,声音压低了许多,“再说,声控系统下午全关了,‘吾觉’啥也听不见,怕什么?”

“声控关了就没事儿了?你太小看‘吾觉’了!”

“莫非-这机器-它能读懂口型?我的天,糟了……”诺伯特掩住嘴巴,惊慌地看了看四周的摄像头,柯林的话他还是很信的。

看他紧张兮兮的,柯林噗哧笑了,然后又正色说道:“怕了吧?这机器很有智慧的,而且会越来越聪明。”

“不怕,有你在就不怕,‘吾觉’他再神也还不得听你的?哼!”诺伯特反过神儿来,“机器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不过,我以后会谨慎些,不管怎么说,被自己费尽心血造的机器给收拾了,那就蠢到家了。”

“总算说到点子上了,”柯林赞同着,“机器不可怕,可怕的是人。人工智能不会逾越人给他的逻辑和原则,如果它最终进化成为邪恶,那一定是人给他的基本原则和逻辑就是恶的,问题还是在人。人性傲慢?贪婪?嫉妒的阴暗面是一切麻烦的根源,就比方说这个‘新地平线’,以目前的科技水平和实际需要,应该尽可能扩大公共面积和生存空间才对,结果呢?费了那么多宝贵资源,建得跟个皇宫似的,宁肯空着也不让大家住,不和谐、不科学,荒唐,你说是不?”

诺伯特比柯林年长,但他一直钦佩这个年轻人的才智,他点着头,“真深刻,尖锐,听着痛快,只是,我好奇,你是不是捡好听的说?”

“你啥意思?”柯林扬起眉毛。

“我是问,这是肺腑之言还是说说而已?……”诺伯特连忙解释,“是发自心灵深处的真实想法还是善意的说辞。”

“知道你什么意思!当然是真心想法,”听他啰啰嗦嗦,柯林有些不屑,“想啥呢?难不成我假高尚?有必要么?”

诺伯特转头望着柯林灰蓝色的眼睛,片刻,若有所思地说:“没有,我很欣赏你的坦诚,高贵的品质,像你这样高职位的,真诚的真没几个了。你年轻有为,有地位,又享受着这里优越的条件,还能看透这一切,不容易!”

“什么高管,社会地位!”柯林很不以为然,“扯他妈蛋,咱都是打工的,赚的都是辛苦钱,没什么两样好不好?”

“话是这么说,差别还是很大的!”诺伯特小声嘟囔。

“你只看问题的表面!给你说个人吧,NASA的狄拉诺知道吧?”

“当然,戈达德航天飞行中心的头儿。”

“他职位够高,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么?”

“听说挺惨,这年头儿,危机没完没了,多少百年大公司都倒了,满世界失业的,各国的航天项目几乎都停了,他上哪儿找工作去?NASA关掉后多数人跟我一样来了这里,但狄拉诺他们没那么走运,被源泉拒之门外了。”

“为什么?想过没有?他水平不行么?”

“应该不是,说不清。”

“个性,听说在他在NASA那些年,为了争取科学家的决策权跟上层抗争过好多次!是个敢说敢做不畏权势的人,我猜这是‘源泉’不能容忍的。对了,你还记得面试时的那个能力测试么?”柯林问道。

“那个啊,记不清了,印象里挺难的,题目七转八弯的非常费脑筋,特别是逻辑测试,长长的题目,绕来绕去的,折磨得我脑袋差点儿没爆了!”

“记得不是挺清嘛!确实很考验逻辑和智力,但我发现有许多题跟我检验人工智能的心智和个性时采用的图灵测试一个道理的,简单说,通过那测试,他们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看透我们的个性,这才是真正目的,而且隐藏得非常好,不好作弊,有许多测谎圈套在里面。”

“有那么厉害?说得我起鸡皮疙瘩!”诺伯特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不然狄拉诺怎么会进不了源泉?你看他搞的这配重服和地外电磁重力系统,完美解决了失重问题。这还不是他的专业,他的贡献多着呢,那个VASIMR火箭,了不起,可惜最后无果而终,他的很多成果我们都免费地用着,才华横溢的科学家,现在连个工作都找不着,谁能想到?”

“是啊,不敢相信。”诺伯特跟着唏嘘。

“要我说,当今这世界就像一个大型模拟游戏,”柯林继续说,“绝大多数人跟我们一样都是不起眼的小角色,角色五花八门,但不管你扮演什么,都是被玩儿的,幕后是几个掌控金融?拥有无限特权的人,没有法律能约束得了那些人,他们操控一切。”

“你说,几个人控制着我们所有人的生活?不大可能吧?那还不把他们累死?”

“错!恰恰相反,很轻松,这游戏不需要什么脚本,也不用引人入胜的情节,只要定下规则,咱们的小命儿就在人家手上了,模式,懂么?这些人眼里,我们是听任摆布的游戏人物、系着绳子的木偶,所以,咱是同路人,一条船上的,明白了么?”

“明白,一条船上的,”诺伯特应道,“你坐头等仓,而我……”他脸上显出滑稽而不是恐惧。

“狗屁!”柯林白他一眼,“我说的就一救生艇,你是没的救了,算我白说,对牛弹琴!”

“你的意思我都懂,这不逗你呢么!生气了?”

“没有。”柯林看到配重服又想起了什么,“话说回来,比起第一批来火星探路的,我们算幸运的了。”

“那是,总算是还活着,那次死的可不少,听说,多半是人为失误,预报?指挥?救援,漏洞很多,危急时刻还得等时差,看着都是小问题,赶一块儿去就要命了。”

“是的,两百多个人才啊,被低级错误害得曝尸荒野,”柯林感叹着,“到头连装尸袋都没一个,太惨!有时候我就想,那些孤魂野鬼被遗弃在这凄凉遥远的星球,家都找不着,灵魂如何安息?血淋淋的惨剧!”

“等等,不迷信吧你?”

“迷信?说灵魂就是迷信?这可是哲学的基础性问题之一,想几句话就解释清楚还真不容易,只能说要看你如何界定科学的边界,如何看待意识了,当然,我是指那些人的精神在最后一刻所受到的折磨,懂吧?”

“这我明白,生命最后一刻已经是种痛苦,更何况以那种方式离开,恐惧,惊慌,措手不及,想想就瘆得慌。”

“说的就是,也正因为那次事故,‘源泉’才决定上‘吾觉’和量子通信的。我突然想问,在这儿工作,你老婆会不会很担心?”话出口,柯林觉着冒失,就跟上一句,“纯属好奇,没别的意思。”

“担心我?她才不管呢!也不对,她也会关心我,起码有两样东西能让她在乎我的死活,一是那张白金运通卡,我所有的钱都在那里,每个月工资我都转到那上,设置了按月扣款还贷,还有点儿存款,卡都是她在用;一是我的航天意外保单,至于哪个对应的是死是活,不用说了吧?”

“不至于吧?”柯林一惊,“家里人被你说得这么势利,过分喽!”

“过分?以前,我也不愿相信,直到一次,我的小儿子彼得自己给我发了个视频邮件,‘老爸,你是窝囊废么?妈咪怎么这么说?——别跟我提你那个废物爸爸,他就是个窝囊废,废物点心,养不起家就逃,躲到火星去了,妈咪是在跟有本事的人交朋友。老爸,虽然你让我有点失望,但是我还是很讨厌她的那个脑袋上没有毛的朋友,我太想你了,我不在意你是个废物。’看完邮件,我感觉被捅了一刀,其实,这话如果是她亲口跟我说可能还好点儿,我早了解她,虽然她不会像孩子这样泄漏心机,但我知道她怎么想的,可是彼得刚六岁,我的心头肉,她怎么可以……”

“不是真的吧?或许有误会!”柯林瞪圆了眼睛,这故事超出了他意料太多。

“这样的事儿我会开玩笑么?我太了解她了,可惜,迟了点儿。当初,她看我是NASA工程师,以为抱上了摇钱树,那时我们很甜蜜的,我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后来她发现我其实没多少油水可榨,就……刚刚我说到保险单,估计你想不明白,除了‘源泉’给买的定额,她又凭着我个人事务地上全权代理人的身份,不声不响地加买了定额的四倍。”

“什嘛?!”

“真的,而且保费还设的每星期从我这边扣,开始我都没发现,只是感觉工资数不对,也没好意思问,后来一直这样,我想,就算水费什么的再贵也扣不了这么多啊?实在忍不住就去问财务,一查,这才发现的,也就知道了她在想些什么!她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是的,我的确没想明白凭她那点可怜的智商是怎么做到的,后来我明白了,有人帮着出谋划策啊!那个秃头,我走之前就知道了,是个什么投资咨询代理,顶着投资理财的幌子专门吹牛到处骗钱骗色,地道的人渣一个。”

“太不像话,成什么了?简直是《名利场》中的那个贝姬!”柯林义愤填膺,但转念又想,别人的家事自己不便过多掺和,劝劝就行了,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好话来劝,只好说些俗的,“你不用太生气,现在这样的人很多,危机把人变得冷血了,所以……”

“所以,不用安慰我,我早想开了,才不要自怨自艾地过日子呢,开心、快活比啥都强,别的让时间来裁断吧!你看,时间是把双刃剑,它让人的容颜变老,它也在锤炼人的内心,人的思想,让你不断成熟。刚听说我有约会,你肯定想‘年纪一大把了还不检点,到处偷腥!’,对吧?”

“恩,差不多,”柯林答应着,“准确说,当时我脑袋里闪现的词儿是好色?下流?堕落啥的,没恶意。”

“还没恶意?真够实在的,没关系,换我也会这么想。但谁也不是天生就这副德行的,你这个年纪时,我也乐观向上,对爱情,对家庭,对生活充满期待。然而,冷酷的现实不断教训我,热情慢慢凉下来。不好意思,希望不会影响你对生活对女人的看法。”

“会的,对我看清楚人和事会有帮助,感谢你能讲这么多。”

“别谢,我还真没料到有这效果,压根儿就没想到咱俩今天聊了这么多,这么深,老实讲,以前,我觉着你这个人总是心事重重,不爱说话。”

“心事重重?我?胡说!”

“你自己还觉不出,不只我,好多人这么说,特别是女孩子们。”

“是嘛?都说我什么了?心事重重?”柯林还真有些好奇。

“那倒不是,都说你……说你是个成天跟机器说话的怪人?工作狂,嗯……说你,聪明,又漂亮,心地善良,很优秀,只是不太好接近,工作之外话很少,还说……这种忧郁而骄傲的人身后往往有曲折的故事,还有……,算了,我觉得她们是对你这个钻石王老五非常好奇,反正现在我知道了,你不是怪人。”诺伯特一边儿说一边儿留神柯林的表情,把握着亲近和熟落,生怕哪句冒犯了上司。

“啊!我是天天跟你们眼里的机器说话,不过,那不是单纯的机械装置,或者烤面包机什么的,他们有知觉,有自我意识,而且情商不低,信不信由你,智商比我们高多了,”柯林并不介意别人说他什么,倒是挺在意人家对人工智能的理解,“说我骄傲、忧郁,我真没觉得,至于曲折的故事,让你们失望了,我可没有你那剧本似的经历,对了,你接着讲讲,我很想听。”

“还讲啊?不恶心啊?编成剧本估计能拿个酸莓奖了,亏得我心胸开阔啊,要不然……”往下,诺伯特不想再说。

“能理解,那,现在还见她吗?我是说视频邮件。”

“很少了,不想见了,你说怪吧?我们没多少言语上的冲突,即使她和那秃头的事情被我知道后,为了孩子,我都没戳穿她,说实话,连跟她吵的热情都没了,她说的还是冠冕堂皇的关心人的话,她就有那种天赋,嘴上说一套心里想一套的天赋,但你知道,我听着的感觉,被欺骗被敷衍的感觉,很难说清,只能用心去体会,……反正,两颗心的距离越来越远。所以,年轻人,要用自己的心去体会别人的内心世界,而不是靠耳朵,甚至看到的也不一定准,真的!”

“对,口是心非让人更不舒服,可惜,很多人就是习惯了嘴上正人君子,心里肮脏龌龊,违心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可惜,眼睛总是出卖他们。”

“这么说,你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口?”

“是的,眼睛能透露出人内心的真实想法,他们不会说谎,这是真的,不只是眼睛,人的很多肢体语言都是诚实的信号……”

“那,看我的眼睛,……知道我在想什么?”诺伯特摆出轻松自然的神气。然而,这个可怜虫受伤太深,热情之火已经熄灭,某种感情也已经随之逝去,剩下只有悲哀的空洞了。

柯林跟他对视了一下,盘算着,“这脸真滑稽,轻松里透着酸楚,被老婆背叛的男人一定不想再暴露自己的伤口,他需要舒心的东西来替代痛苦的回忆,玩世不恭往往是自我保护。”他假装盯着诺伯特的眼睛,故弄玄虚地说:“看到了,总统套房,柔和的灯光,红酒,美女,极可意,花瓣浴……,再后面,就不说了。”

诺伯特愣了,“天啊!还真灵,差不多,搞人工智能的太厉害了,跟心理医生似的,以后我要闭着眼睛跟你说话了。”

“那是,很有必要。”见自己蒙对了,柯林窃喜,嘴上飘起来。

“不过,说实话,我都替你可惜!那么大个地方你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也不好好利用一下,换我的话……”

“又来了!没说嘛,临时宾馆而已,有完没完了?干脆这样,哪天我带你进去看个够!”

“那我可不敢!”诺伯特连忙说,“被富勒知道了可不得了,那家伙一天到晚阴着张脸,我可不想惹他,再说又是扫指纹又是扫虹膜的,还有声音识别,我也过不了关啊?”

“有我在呢,有什么难的?但是有个条件,你得管住嘴巴,否则……”

“那你放心。”诺伯特连忙保证。

柯林眼看快到电梯了,又补了一句:“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今天你有约会,明天我有计划。”

“明白,我的约会,你的计划!都听你的。”

“不错,那我上电梯了,咱明天见。”柯林笑了笑。

“明天见!”

柯林紧走几步进了一部电梯,回身看诺伯特还跟个桩子似的杵在那儿,心驰神往地朝这边儿看着,这电梯在他眼里成了通往天国的阶梯。柯林笑着大声说,“快去找你的ROM吧,约炮可别迟到!”诺伯特窘得红了脸,转身悻悻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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