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晚6时许，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经电台传出，武汉市民大放爆竹，欢欣之状空前高涨。街道每一处短狭的灰墙，都被日本投降了的巨大条幅所覆盖。几位记者驾着三轮车狂敲响锣，绕城一周，向市民报告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满街的人流，狂欢拍手。同日晚，《国民公报》刊登“日本投降”的号外最先到达市中心，市民争购，供不应求，鞭炮店爆竹瞬间售空，入夜，爆竹大放，各路探照灯齐放，照耀得市区如同白昼。
同一天，各大报纸以“胜利来临夜，武汉狂欢时”为标题的报道，跃然于头版头条，全国人民庆祝胜利的情景，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后，满街的人群像洪水般地激流汹涌着，许多人拿着长串鞭炮满街飞跑，敲锣打鼓，有的把洗脸盆也拿出来乱拍、乱捶。
许多饭店之顶,在冉冉的红日之中,升起最高的一面国旗，迎风招展，数千人仰头致敬。全市停业，爆竹声整天不绝，人们自发地上街游行，欢呼中华民族的解放和胜利。在敌后的晋察冀、晋绥、冀鲁豫等抗日根据地，当边区政府和报社接到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后，连夜组织宣传队奔赴附近农村，传播胜利的消息，赶印号外和传单，飞送各地。人们奔走相告，一群一伙的人们欢呼聚谈，庆贺胜利的到来。
张灯结彩,万人欢腾,噩梦结束,民众狂欢!
晚上，各地人们到处燃爆竹，宝莲禅寺附近变成了欢乐的中心。守城士兵买不到爆竹，就扳着机枪朝天鸣枪以示庆贺。这一夜，茶馆供应免费茶，酒馆供应免费酒。卖西瓜的把红旗下堆得像小山的红瓤西瓜，一个个搬到案板上,操刀狠狠地切成一片片，免费招待路人。
这一胜利的消息,迅速传遍全国,任何人,都是做梦都祈盼着这一天早日来临。所有流血流汗,牺牲过的生命,都是为了期待这巨大胜利的一天!
在这片祥和之光沐浴之下,心里最忐忑不安，最矛盾纠结的,却是莫若风。
对于胜利的期盼，对于安宁祥和的日子，谁不心之向往？
若风当然也不例外，只是这一天的来临，也就意味着日本人要滚出中国人的国土，他与左藤席甜子真的永无再见之日！尽管，他对于这段情缘，早早在心里就理智地作出过种种设想，结局无一例外是有花无果，无疾而终——似乎这是命中注定，但是一想到左藤席甜子的离开，若风心里的疼痛，不亚于在另一个死亡战场上挣扎……
在日本人宣布投降的这天，莫若风正在灯下,将明珠古琴做最后的修整,面对着这张古琴逐日在他手上完美，他的心欣喜不已，这张家传的名贵古琴一天一天开始焕发出特有的高贵气息。
莫若风在这种屏声静气、细碎而烦琐的修复工作中,平息了心中的狂躁,古琴渐渐恢复的样子越来越接近他的猜想,又不停地重新注入他新的兴奋和力量。
充满润泽与灵性的古琴,含情浅笑般呈现在莫若风面前,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妙指弹奏起琴弦,妙音就如水流淌。
正在若风沉浸在这妙不可言的境界之中时,他家的门被一个欢喜若狂的年轻人猛地撞开,在莫若风惊诧之间,就抱住他狂呼:“日本投降了！”不待若风反应过来,又像子弹般弹射了出去,风驰电掣地撒下一路兴奋。
日本人投降?若风回过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一片欢呼!人们拿出帽子、手帕在空中乱舞。
鞭炮、锣鼓、提灯晚会，人们能够想象的各种狂欢,在这天照耀到了大地的角角落落。
日本人投降了!莫若风门都没关,情不自禁地跟随着人流,将这份惊喜像波浪般滚滚汹涌到更大的范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念头情不自禁地浮现在若风脑际,他早晨去日租界,企图能与左藤席甜子碰上一面时,还看到街头到处是日本宪兵。一个被兴奋情绪撑胀得鼓鼓的年轻人,将日本投降的消息传给他时,是中午时分;下午他融入奔走相告、热闹非凡的街头,日本宪兵竟然全都不见了，街上贴满了标语，人们个个兴高采烈。
当时的里弄里住着不少日本人，他们往日里耀武扬威，这时候一个个变得低眉垂眼,虽然都非常礼貌低调地躲让着行人,见有中国人在面前稍有停驻,就鞠躬问好,但是见惯了他们善性的中国人民,已不再信任他们斯文的外表了,更不再稀罕他们假模假样的谦恭。逗留的日本人，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人们见了他们,想起他们昔日的横行霸道,忆起昔日他们在中国土地上制造的数不胜数的血案、惨案,就无法控制地将手中的鸡蛋、蔬菜、石头等物,朝他们兜头扔去,手中实在是抓不到什么朝他们扔的器物时,就张嘴朝他们狠狠吐一口痰,随着痰液划出的长长弧线,落在日本人左冲右突却避之不及的道貌岸然的身上,四周就会爆发出一阵讽刺的哄堂大笑……
莫若风走着走着,笑着笑着,脑际里闪过左藤席甜子的身影,欢欣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急切的脚步超越过一双双腿,径直来到日租界。素日拒绝中国人靠近的租界,此时蜂拥着的全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他们欣喜地在那一排排又高又白的墙上,用黑木炭写着“日本投降,滚出中国”,有的小孩甚至脱下裤子,朝墙上撒尿,以此来发泄压抑在心中多年的对日本人的仇恨。
若风的脚步,不自觉停驻在将军府前,对于这座宏伟建筑,他并不陌生,为了寻找一个与左藤席甜子有片刻面晤的机会,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这儿徘徊、辗转,又一次次因为无法靠近这座房子,畏惧这座房子承载着的权威,而又一次次地失望而归。
而今,他第一次能这样近距离地站在以前令他望而生畏的将军府前了,昔日的深幽、霸气不见了,展现的是万头攒动、杂乱无章的舞台。他的左藤席甜子,今在何方,身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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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在欢庆土地上的日本败寇,只不过是日本军营中的虾兵蟹将。左藤、岗次之流的日本高级将官,早在军中将士们的保护下,脱离了险境,并且安然地到达机场,毫发无损地准备飞回日本。
一群叽叽喳喳的贵妇人,或迷惑,或愤愤不平,或抱怨,实在是不能明白,她们威风凛凛的男人们,拥有优良的兵器兵术,并且据说是经过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作了近百年的准备,为何却败给了吃小米穿草鞋的中国军队?她们若是凯旋而归,在飞机落地的刹那,一定早就涌动着迎接她们的鲜花和可掬的笑容。
对于这些妇人之见,左藤不屑回答,他心里却在冷哼着,真是中国俗话里讲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在那片广博的土地上,存在着太多令人不可捉摸的变数,非观察研究战术就能赢得这片战场。
在这片沦落却不肯认输服气的贵族胭脂粉里,左藤席甜子仿佛置身事外,她像是遗落在她们中间的一颗明珠,虽光彩夺目,却遗世独立地从车窗中,不时回头瞅瞅身后那座渐行渐远,慢慢消失了的，却居住着莫若风的城。
左藤席甜子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引起美至子极大的不满,在众人拥下车,即将登机的那一刻,她挽着东张西望的女儿的手,小声不满地嘀咕道:“看什么呢?一路心不在焉沉默不语的,那么多人找你讲话,你也不搭理,一副拒人千里的面孔,你想干吗呢?”
“妈,我,我舍不得走!”颗颗泪珠,从左藤席甜子的眼眶涌出,露珠般挂上她的长长睫毛,“妈,我想留下来!”
“你疯了吗?”美至子气恼地暗暗责备着女儿,一边焦灼而心疼地悄悄用力将女儿往飞机上拉扯,“这片土地不配你留下,他也不值得你爱,懂吗?甜子,你目前的状态,不叫爱恋,只叫情迷,我敢担保,一上飞机,一上蓝天,你就会放下这种负担,豁然开朗。”
可是,登上了飞机的左藤席甜子,依旧感觉她的魂留在了这片土地上,她的爱,已完全交给了一个叫莫若风的中国男人!这种爱是一种痛而波动的感觉，她只能在孤独的一隅,让它缓缓地从腑腹最柔软的孔腔吐出，生怕被人惊碎了这薄而透明的温情。
生命中唯一与众不同的那个背影，渐渐淡了，渐渐散了,随着飞机的启动,将永隔天涯,渐成陌生!广播里每次提醒大家快点登机,飞机即将起飞的消息,左藤席甜子的心就沉重地往下坠,扯得她的五脏六腑似乎都不能呼吸。
左藤席甜子的失落,没有逃过美至子的双眼。知女莫若母!她娇贵的女儿,却将心留在了这片千疮百孔的贫贱土地上!
美至子叹了口气,故意想找些话题,分散些女儿陷入痴情中的心思,打消女儿的执念,二来也避免丈夫总是将探究不满的目光落在女儿身上,一旦他真的察觉出女儿对一个中国男人动了真情,回去后将又是另一场战争。
“你说,中国这样贫贱的土地,要想恢复元气,得多少年?”
“也许是一百年,也许是永远!”在贬损这片他们得不到的土地时,左藤将军一扫败者的满脸失落,空大的幻想支撑起他强大的自信,“长此以往!也许中国以后永远就是这个样子!不再地大物博,不再土地肥沃,他们将永远无法再爬起来!”
“你听到没有,我的甜子!”美至子听着,故意夸大自己的兴奋之情,想以此来感染女儿,“这是片没有希望的苦涩国土,在这样病态生存状态下的国家,生长不出甜蜜的爱情!”
母亲总爱自以为是!左藤席甜子悲戚地想,他们吃不着葡萄,就开始说那一串串透着香甜味的水晶似的葡萄不好吃!
“你在想什么呀?你这脑袋!”美至子终于忍不住暴发起压抑了许久的脾气!
左藤席甜子委屈地扭过身,别过脸,盯着机窗外。难道她来中国一场,只是为把一个破碎的爱情故事留给一个优秀的中国男人吗？父亲在日本曾经对她来中国学古琴,学中国文化的事情,描绘得那样靓丽唯美,她来过后,除了看到一场丑恶的战争,见识了所谓贵族浮华的夸夸其谈之外,她只在内心深处,留下一个伫立在窗前的背影，没有快乐，凝视天涯一角，便是永远悲伤。
她的泪又在不经意间,猝然滑落。
她用洁白的手绢擦拭了一下眼睛,再度将目光投向窗外时,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几乎要脱口而出,毫无顾忌地大声喊出一个人的名字。
在一群中国建筑间,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跑窜着的那个黑点,不是想挽留住前面的心上人,不会创造出这样的奇迹:他整个人像疯狂溃逃的装甲兵团，永不知疲倦地在不停地跑着，将一切建筑树木,人群甩在后面……
“若风?”左藤席甜子瞪大了双眼,将额头抵在玻璃窗上,全心全意盯着那个风驰电掣的身影,聆听奔跑身影脚步下那些高贵灵魂的自言自语。
美至子被女儿爆发出的惊喜声音,吓了一跳,看着窗外,她不由心焦地一把拉着女儿:“快到爸妈舱里来,飞机就要起飞了!”
“妈妈,放我走吧,我要留下!”左藤席甜子,一下跪在妈妈面前,跪在猝不及防,眼珠子似乎要摔在地上的父亲面前。
“你,你!”左藤将军失控地大叫着,“我要毙了你,我要毙了你!”作为一个军人,他没有拿下这片付出了无数士兵生命的土地,而这片土地,却在无形之中,夺去了他女儿,这是他一辈子的污点,更是历史的污点,他不能容忍。
护卫们忙安慰着左藤将军,而美至子则泪流满面地扑到了女儿身上,她见丈夫在护卫们的安慰下,已渐渐平息了怒火,继而将恨铁不成钢的爱恨情绪发泄在女儿身上:“甜子,你是妈妈掌心的明珠,心上的肉!你忍心让妈妈独自回去,在以后的岁月里,让牵挂的泪水不干?早就对你说过千遍万遍,爸爸妈妈爱你胜过这世界上的一切,你要懂得,你要感恩,不要让这个平凡的中国男人毁了你的一生!”
“他在妈妈眼里平凡,是因为妈妈眼里没有重视他!只要重视了他的人，他无处不在的魅力也会降临在你的双眸间,妈妈!”左藤席甜子听着广播里飞机要起飞的消息,站起来,不顾一切地冲下飞机。
“你要去哪里?你不要爸爸,连妈妈也不要了吗?”美至子抱着女儿,哭成一团。
“妈妈,我善良慈爱的妈妈,原谅女儿吧!”左藤席甜子望着妈妈,目光凄婉而坚定,“我知道您为了女儿,甘愿把一切最好最美的东西滋养着女儿,而我,而我——也应该为了我的孩子——留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