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玲去年被调整到与芈玺一个办公室了。他们俩的电脑桌，一个靠东面墙摆着，一个靠西面，中间用两个文件柜隔开，工作空间各自相对独立。东面靠刘玲桌子的旁边，还有一张电脑桌，被安排的实习研究生还没有到位。
刘玲早上一进办公室没有先去开电脑，而是先从包里拿出了两本桌面小翻历。再过三天，又要迎来新的一年。刘玲依如往常，买了两本桌面翻历。这是刘玲每年给同办公室人的新年礼物，走到哪，买到哪，办公室调整了，送礼物的对象也跟着变化，多年来一直坚持。刘玲把扉页带有孔雀开屏的一本摆在自己办公桌的右上角，手里拿着封面有不倒翁木偶漫画的一本准备送给芈玺。她转过身走到文件柜边看了一眼芈玺，他正看着窗外出神呢。刘玲走到芈玺跟前，“你出什么神啊？又要送走一年了”她一边把本小翻历递给他，一边说“给你，这是迎接新年的，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咱们都又要长一岁了”。
“谢了”。芈玺接过小翻历，心里感慨，又一年即将过去，时光流得实在太快。刘玲的提醒，让芈玺不知不觉中审视了自己的年龄，噢，五十，半个世纪，他自己也吓一跳，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是三十来岁的小伙。
他突然想到，我再不能碌碌无为，否则，这辈子一事无成。晚上下班回家没有马上做晚饭，还是考虑他下面要做的大事情。他脑子里捋了一遍过去自己想到过的社会必须解决的一系列问题，终于他做出了一项重大决定，这也是他这两三年里常常思考的事情，一是州城市内污水河流的治理，二是研究解决主城区交通拥堵问题。芈玺自我感觉他的这些研究具有巨大的社会意义，是一项不朽而功德无量的事情。
这些日子，他吃完午餐就久久地站在研究院旁那条河的岸堤上发愣，是什么东西让河水如此肥厚起来，是水底污泥和河道两岸长期供应有机物的效应？是水体本身携带的有机物？是随风的尘埃？空中微尘颗粒？如何让水体瘦下来？这个治理应该是环保型的，不能用化学方法。
城市交通问题，他觉得是一个不好解决的难题，需要放开思路，来个奇思妙想才成，也需要集思广义。
有一天下午临下班之际，芈玺站起来伸伸腰，伸伸胳膊，凑到刘玲的办公桌前，说“刘玲，快下班了，你歇歇。我请教你一个问题。”
刘玲停住手中活，把计算机转椅转向芈玺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等待他的问题。
“现在交通这么拥堵，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
刘玲老半天看着他没有说话，原来刘玲以为他要和她讨论什么专业问题，但她没有感觉奇怪，因为他平时也有突发奇想的时候。“我能有什么好办法？我也不研究交通”，刘玲带着嘲弄的口吻接着说，“你操人家的闲心干什么？这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其实，我有挺好的办法”。芈玺是认真的，尽管这不是他职责范围内的东西。
“你能有什么办法？强行不让大家开车还差不多”，刘玲不屑一听，又把头低下去，干自己的活儿了。
“哎，你认真听着。把城市繁华区域的高楼都用空中走廊连起来，上面走人，下面跑车，不设红绿灯，路不会拥堵。在上面人走的地方，可以种植各种花草，矮小的树木，建设一个立体城市”。芈玺说的时候手舞足蹈，非常兴奋，仿佛立体城市已经实实在在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异想天开。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八杆子搭不着的问题”，刘玲忍不住笑了，“你怎么想的啊！”
“哎，芈老师，您写一部科幻小说吧，准漂亮”去年刚应聘来的小伙，来找刘玲交工会会费，走到门口听到了他们的聊天，觉得挺有意思，这会儿插了一句。
“写小说是闲人干的事。我们哪有那功夫？”芈玺内心深处一直认为，他干的事情才是真正推动社会发展的有意义的事情。
老芈向刘玲谈这个问题，是想能够听听她对交通问题的一点想法，没想到她包括小年轻，压根不给考虑，只把它当成随便说的笑话，他失望地收住了话题。他想他们这些人只知道那么一点专业，不知道关心社会大事儿，眼光太窄，这些问题的进一步研究，只能靠他自己。
芈玺觉得这两个问题是社会大事，必须有全面的研究和思考。他利用周末休息时间，多次去省市图书馆查阅了很多有关治理污水资料和外国交通管理方面的资料。经过两个多月的努力，他整理出了比较完整的建议书。
芈玺给州城市长寄去了建议书，是宏篇巨论，长达三十页，有两大建议：一是关于城内污水河流的治理。他建议以河道两边种植水草等办法来净化水质，在其中，他分析了原理及可行性，以美国、RB新加坡三个国家治理污水的实例，谈到我市治理污水的基础、程序及做法；第二条是关于解决交通拥堵。他建议在繁华地带建立空中走廊，把这一区域高楼以空中廊道连起来，建成立体城市，上面走人，下面跑汽车。他还以我国城市人口密集，经济发展不如发达国家等具体情况，谈到我国解决道路拥堵问题的特殊做法。
芈玺工作之余暗暗等待着市长的召见，因为他精心准备了市长把他当作特殊专家来召见听取他的意见和建议时将要谈到的更加详细的计划。三个月过去没有接到任何回音，再等待三个月，再等待半年，一年过去了，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他心里暗暗骂了多次市长，这些当官的，不务正业，不重视市民有益的建议。但他没有灰心，反而更坚强了。
交通问题的解决，只能靠政府，他无法操作，但治理河水，他可以着手干。他利用一个多月的周末，骑自行车跑遍了州城十条有名有姓的市内河流。这些河水，与研究院西侧的河水一样，流速缓慢，水色墨绿或深泥色，水中有机质太丰富，发腻，虽然水体不小，但长不出三两重的鱼。据他的调研结果，这些河流，多年前相继不同程度地清理过，挖过水底污泥，但效果不明显。他花大量的时间研究了州城河流形成的渊源，这些河流均有几百年的历史，最老的可追索到1000年，最年轻的也有五百多年的历史。虽然城市不大，但水系发达，聚集了云云众生，这些水汇聚在此地那一刻开始，默默地滋养着来来往往的生命过客，养育着这个城里世世代代的市民，也发育了这一带文化。
他花钱买了一些水葫芦、芦苇、浮萍三种水生植物，种在研究院旁的河水里，做起了实验。他认为凡是水生植物都有治污功效。大热天的盛夏中午，他不休息，顶着炎炎烈日在河水中固定大眼网，以防水草流失。他纯粹是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干，李跃进、张小虎多次劝说他，中午好好休息，毕竟已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他还是很顽固地坚持自己的观察和扩大自己的实验。
很多人不理解。后来那些关心他的领导和朋友也开始不理解了。面对大家的疑惑，他反倒疑惑起来，这些人为什么不理解，为什么不关心社会的大问题呢？难道我关心有错吗？
芈玺不再期待市长的回音，对政府，不再抱任何希望，他坚持他的治理污水实验。周末，没有班车，他骑自行车来看研究院旁河水里的水草。过了三个月，他觉得不方便。有一天，他把能够捞走的水草捞起来，装进大网袋子里，驮在自行车后座，拉到离自己住宅小区不远的新桥河里，把实验区挪到了这里。
新桥河是南北向的水流，水比较深，最深处有2.5米，河的宽度有六七米。实验区搬到这里后，他每天起得很早，通常五点半出去看看自己的水草，下班后再看一两个小时。夏天，他会一直看到天黑，再回家做晚饭吃。冬天，下班后就看不成了，下班时天色已经墨黑，到了河里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他干脆下班后不去新桥河了，早上去，周末去。
腊月中旬，天寒地冻，带着湿气的寒冷，浸人皮骨。星期六早上，芈玺未能起早，因一晚未能睡成觉。他的屋里没有任何取暖设备，被窝冷冰冰，从脚到头没有一处暖地，一双脚冻得钻心地难受。半夜，他起床，把厚袜子套在了双脚。但还是不能入睡，总感觉棕棚床从床底往被窝里灌着凉气。连鼻子也觉得冻，他只好把毛巾盖在鼻梁上面，把被子拉到下巴，只留下供呼吸的嘴和鼻孔。好像这也无济于事，一晚上唯一感觉就是冷。
他起床时已经早上七点，但是他没有睡醒的感觉，总觉得有点睏，但睡不实。他的理智告诉他，该起床了。这时，他想起刘玲说的话，棕棚床垫适合夏天，冬天不合适，冬天还是换张席梦丝床垫比较好，能保暖。他想等看完水草，去大超市看一下席梦丝床垫。
他先用水壶烧了一壶水，一部分倒在洗脸池里，剩下的灌进了暖瓶。洗漱完毕，他把放在厨房台子上的半碗剩饭倒进小锅里，再放了半碗水，煮成了稀饭。天天早晨吃的榨菜没了，他重新开火，在稀饭里打了一个鸡蛋，再倒了一点酱油，算是主食和菜都有了。
吃了早餐，冷冰冰的身体有了暖意。他没有马上起身，接着慢慢喝了一杯热水。他的感觉舒服了，他穿好羽绒服，去了新桥河实验区。
这个实验地带沿岸铺开了六十厘米左右宽，一里地左右长的水草。冬天只有干枯的芦苇，他的芦苇不够老，开花的没几株。他很欣慰，芦苇依然挺立，帮他守着实验区。
他蹲在岸上拨弄着芦苇，想看清楚冬天里芦苇是否可以依然工作，但是蹲在岸上搞不清楚芦苇是彻底歇着呢，还是在进行着微小的工作。他想拔出一棵看一下根部，没有拔起来，再一用力，脚下一滑，直接滑进了河里。河底污泥太软，越陷越深，来不及他反应，水已没到胸口。他的第一反映，太丢面子。他想靠自己，爬上岸。他本能地两手扣住岸上的一块石头，使劲往上蹬，脚没有蹬到可以使上劲的硬东西，脚底越扑越深。两条腿很快冻得疼痛难忍。早上他没有穿厚棉毛裤，他觉得厚秋裤蹲起来吃力，不舒服。寒冷的冰水浸透了全身。水慢慢没到芈玺肩膀，他两手紧紧地抓住另一块凸起的石头，拼命往上拱，但收效不大。
他只好豁出脸面大喊“救命”“救命”。喊了三四声，才引起远处在河边散步者的注意。那人远远地跑过来，边跑边不断地喊着“挺住，挺住”。
那人走近了，“哎呀，芈玺”，这人正是宋传奇。河岸上没有靠力的地方，蹲在岸上用手拉，肯定拉不上来，需要一根麻绳。宋传奇一边扯着嗓子喊“救人啊！救人啊！”，一边在周边寻找着可以救人的绳子。
早晨气温低感觉奇冷，河边人丁稀少，河对岸倒是有几个锻练身体的，但一时过不来。宋传奇不知喊了多少遍，喊来了一位登三轮的。他的车里有绑货的麻绳。宋传奇把麻绳扔给芈玺说，“来，抓住绳子”。芈玺的手已经麻木，很难抓得紧。芈玺最后一搏，抓住了绳子。宋传奇与三轮车夫拼命往上拉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终于把芈玺拖上了岸，芈玺浑身动弹不得，上下牙齿直打颤，连说话都有点困难了，只能任人摆布，过了一会儿失去了知觉。
那位老者恰巧是芈玺的对门。宋传奇在老者的帮助下，把芈玺背到他家门口。老人家在芈玺的口袋找到房门钥匙，开了芈玺的房门。一股寒气扑面。宋传奇把芈玺放到卧室里，四处找空调摇控器，没有找到，最后才发现，这个屋子里压根没有空调。那位老者说，我们家有空调，背到我们家里，给他换上我的衣服算了，要不然，耽误太久，怕人要冻坏了。
宋传奇又背起芈玺到了对门，把他平躺在沙发。老人，打开了家里所有空调，而且把三个房间的空调都调到最高温度，三十五度。宋传奇趁老者找衣服时，打了120。
那位老者与宋传奇一起帮芈玺换衣服时，先向对方作了自我介绍。他姓沈，他们虽然住邻居很多年，但从未互相来往过。老沈只知道，他的对门是一个搞研究的，没有家室，挺奇怪的姓，芈，仅此而已。城里生活节奏太快，人人忙自己的生活，总是时间不够用，所以老死不相往来。老沈每天早上出来转一会儿，他说今天早上出来的晚了点，正赶上这事。这会儿，老沈的老伴出去买早点还没有回来。
宋传奇也向老沈简单介绍了自己。他与芈玺一个单位，退休多年，姓宋，住在邻近小区阳光小区北端，只要不去加拿大女儿家，也经常到这河边散步。
老沈把姜洗净，切成几块放到锅里，开始烧姜汤了。
姜汤还未熬完，120救护车到。老沈估计老宋肯定口袋里没有揣钱，把抽屉里的现金全部放进裤袋子里，也上了救护车。院方说病人深度昏迷，需要送进重症监护室抢救，并要求立即付清重症监护医疗费。宋传奇身上没带一分钱，老沈的钱已用光，宋传奇向院方说明单位马上带支票过来。但医院没有马上送进重症监护室，先安排在临时观察室，采取紧急救护措施。医院说，现在突发情况处理后出不起治疗费用的不少，医院再也承担不起这些费用了。宋传奇摸了所有的衣服口袋，摸出工作证，赶紧给当班负责医生看了，并告诉他不会拖欠医疗费用，等一会儿肯定有人带支票过来的。这是国家级研究机构，那医生确定不会出不起医疗费用后，把芈玺转移到了重症监护室。这里有医护人员二十四小时陪护，不用他人再陪护了。老沈回了家。宋传奇回家吃了饭又来了，他一直守在这里，就怕临时出现突发情况。
芈玺在重症监护室整整躺了四十个小时后才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宋传奇和李跃进。慢慢地想起自己掉进河里又喊来宋总的过程，但最后怎么被救上来的，他回忆不起来了。这时他有了种重生的感觉，对宋总更是感激不尽，如果不是他，后果不堪设想。芈玺想说声“谢谢”，张了张嘴。这时他发现两片嘴唇张起来沉重，舌头打不成弯，说出来的话口齿不清晰。他伸出手想与宋总握握手，但他的胳膊也发重，勉强伸出手，手未能握住宋传奇的手，他接着发现自己的两条腿也不听使唤，不能自主坐起。
刹那，芈玺刚才有点亮的眼神，马上暗淡下来。宋传奇看到了这个细节，告诉他，他的病肯定会治好，四肢不灵活，这是暂时的。但需要一点时间，治病要耐心，不能着急，越着急越慢。过了一小阵，芈玺的眼神又亮了。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捡了一条命的芈玺，格外觉得这命很重要，要珍惜。宋传奇还告诉他，他的家人正往这里赶。通知他的家人是在前天下午，由工会主席方斌通知的。芈玺的手机在水里泡的时间长，完全不能用了，老宋打电话告知院工会时提醒了需要与他家里人联系。方斌打电话问了综合所李跃进，才搞到芈玺弟弟的电话。
此时，李跃进很自然地想到几年前宋总退休时的情景。老总要退休了，工会组织院领导与几个老同志相聚，欢送老总光荣退休，名单里有芈玺。那是一个星期五下班之后。院里的小中巴车专等候这些人，人员中就差芈玺没有上车。李跃进从车里跑下去，去了芈玺的办公室，催他动作快点，一车人就等他。芈玺坐在办公桌后，只是抬起头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
李跃进没有想到他会不去，“为什么？宋总一直对你关怀有加，非常支持你的工作。咱们刚来那会儿，他不少帮了咱们这些年轻人。尽管你过去顶撞过两次，但他从未往心里去，宋总在背后还是说你的好话。你别不知好赖。去吧，咱们一起欢送一下老领导”。
“他对你是关怀有加，但对我一直很苛刻，鸡蛋里挑骨头。你忘了？纵向大课题刚开始的时候，我讲的那份报告，他也不与我商量，大改特改，就按他的要求做”。芈玺一想起宋传奇在大厅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指出立项报告中的这个毛病那个毛病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对此一直耿耿于怀。
“他那是站的位置不同，肯定比咱们看得远，看得准。他改了，立项设计和你讲的报告不都获得好评了吗？最后，项目也获奖，结果很好啊！”李跃进觉得芈玺钻牛角尖，想不开。他还是劝芈玺想开点，高高兴兴欢送一下老总。但最后未果，李跃进只好向一车人解释，芈玺突然有点肠胃不舒服，他要找另外时间向宋总打个招呼。李跃进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话，他想芈玺往后能不能单独向宋总打个招呼先不管，把眼下圆过去，不能让即将退休的老总有一丝难过之处。
李跃进向芈玺讲述了宋总如何救他，又如何在他的对门沈姓老人的帮助下把他背到对门，给他换上人家的新衣服，又如何联系了他家里人。“宋总是你的救命恩人，他昨天中午只回家一趟，吃了饭，又急急赶回来，一直照顾你。我因为老婆重感冒卧床不起，昨天来站了一会就走了，今天刚来就赶上你醒了。”他看了芈玺一会儿，那是提醒他，要记住人家的好处，“醒了就没事儿了，挺好”。
芈玺不断说“谢谢，谢谢”。
李跃进看着芈玺两天里塌下去的脸夹，觉得这个人太可怜，又太可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