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曦水镇-市集
稽查叛匪余孽告谕
本院奉命巡抚是方，既任此职，惟欲剪除叛逆，安养生民。今特令域内不论豪门贵胄，五侯七贵，贩夫俗子，村哥里妇皆协同兵卒捕吏，廓清辖内，拔除奸佞。此为去除茛莠，免致延蔓，贻累尔等。
尔众中间固多诗书礼义之家，吾亦岂忍以狡诈待尔良民。便欲防奸革弊，以保安尔良善，则又不得不然，父老子弟，其体此意。尔等各安生理，父老教训子弟，头目人等抚缉下人，务兴礼义之习，永为德佳之民。
吾今领敕谕，擒斩乱党。望父老子弟，排查异己，搜检外人，来历不明，即须查究。若有可疑，或语妖言，或行诡谲，即行报官，告之者赏金银钱帛。邻里亲朋如或隐蔽，事发，与之同罪。
天历二十八年五月初一日宣谕
集市旁，一群忙完手头活的各色镇民，在树荫下乘凉，闲来无事，便开始谈空说有，七拉八扯，大摆龙门阵。
“衙门又贴新告示了，说什么州内民众要配合官府缉拿乱党余孽，举告散步流言之人。”一个刚从州府贩卖完货物的市贾，高声谈论道。
“那跟我等有何关联，他捉他的叛党，我过我的日子。”一茶贩轻轻放下挑子，满不在乎地笑道。
“你们有所不知，这回巡抚大人可是接到死令，务必涤淸辖内流言。一家传出流言而邻里不告，与之同罪啊。”那市贾神色顿时严峻了起来，一本正经地谈道。
旁边一差役听闻此言，有些坐不住，慌忙起身，插话道：“这可颇有些骇人，岂让我等天天盯着左邻右舍，看看有无妄言？”
“这可由不得你，你不盯人家，人家盯你，说错一言，万一传出，不报官府，一样大牢伺候，报了官府，又有赏银，你说谁都要留点神不是？”
“唉唉唉，听我一言，近来外面有传言道曦水侯爷与这事相关，有云衙门意及此事，或然正在按查。”一平时就喜欢夸夸其谈，飞短流长的鱼贩，低头轻声说道。
“放甚鸟屁，胡言乱语。侯爷广布恩典，博施济众，哪回灾年不是他拿自家私粮救赈，我等方能活到如今。”一个农夫打扮的人闻言大怒，竟抄起扁担向那鱼贩直将砸去，好歹被众人拦住。
“道听途说而已，虚虚实实，谁知真假，你这家伙，不识好歹，便要打人。”鱼贩见势不妙，侧身一躲，跑到大树另一旁，方才回头说道。
“我也不信此等胡话，无稽之谈，竟还提及。”方才那个差役，也对此嗤之以鼻。
“你们以为我信呐？架不住传的人多，如今这事几近众人皆知，我有何法？”鱼贩没办法，生怕再跳出一个火爆脾气的莽夫，只得继续解释道。
“要我说就是尔等疑神疑鬼，信口开合之人，闲来无事，以讹传讹，那些乱党妖言才会传播甚广。”农夫说着，拾起自己的扁担，用鄙夷的眼神看着鱼贩。
鱼贩见状也有些火气，回口骂道:“你这泼皮，好没道理，偏不饶人!我只顺口一说，再不曾说甚，又无指向侯爷，为何讥我。”
一时间，树下吵吵嚷嚷，颇有些混乱。
在众人上方，突然传出一阵语带不满的声音：“聒聒噪噪，不让人安生。为蜚短流长之事，如鸡争鹅斗一般，可笑。”
众人往上一看，树上正躺着一个少年，被树枝遮住了形貌，手攥着一把镶银匕首，上下抛扔。
鱼贩正在火头上，又听见有人嘲讽他，打眼一看，还是个半大青年，怒气更盛了：“小崽子，爷爷我正说话，你乱插什么话，看我不……...”话说到一半，他怔然顿住了，因为那少年忽然坐了起来，从枝桠繁叶中探出了身子。此时，树下众人都看清了他的衣着相貌。
一时间，万籁俱静，鸦雀无声。
竟是江家少爷江虹！鱼贩目瞪口呆，张着嘴巴，下巴挂在颌上一颤一颤的，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这江家可是豪门大户，威望颇高，招惹不得，江家少爷江虹又是远近皆知的习武高手，加上年少气盛，向来无人敢触这个霉头。
“江…..少……少爷，原来您在上面啊。”鱼贩颤巍巍地看着从树上顺干而下地江虹，哆哆嗦嗦也不知说什么好。
“不然呢？我好生不容易方得闲歇一阵子，就听你们在吵吵嚷嚷一些有用没用的。”双手抱臂，背倚大树，面无表情地说道。
“小的着实不知，方才冒犯，实在该死，少爷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一般见识，小的知错，知错。”鱼贩双腿一软，噗通跪下，抱着江虹的腿，带着哭腔求饶道。
“着实不知？若我不在这，你还是打算讹言惑众，毁我侯府清誉喽？”江虹眯着眼，沉声应道，话语中夹带着不小的火气。
“小的这张臭嘴，着实该打。”鱼贩看见江虹的表情神态，更加慌张了，一边用力啪啪地给自己掌嘴，一边继续求饶道：“胡言乱语，嘴不把门，还望少爷宽恕，小的再也不敢乱说。”
“饶你可以，先容我问你几事。此等流言，源自于谁？你从何处听得？与我侯府相关，是为何事？”江虹拎那鱼贩的颈口，借势逼问道。
“小的说，小的着实不知源自何人何处。小的也只是经过州府告示栏旁，听人念读告示，旁边有人在低声谈论有关曦水侯府之事，说侯爷与乱党郭铉有嫌隙，交往甚密，可能就是叛首之一。”鱼贩说完，闭上眼睛，战战兢兢地听候江虹发落。
“此话当真？”江虹往下瞪着魂不附体的鱼贩，继续沉声说道。
“千真万确，若有半点虚言，天打雷劈，断子绝孙。”鱼贩被逼无奈，只得举手大发毒誓，只求江虹怒火稍息。
江虹松开鱼贩衣领，一把把他推坐在地，大怒喊道：“岂有此理，简直是天大笑话。州府之人，怎知我曦水实情，我江家世代皆忠良，岂容鼠辈造谣中伤，投杼逾墙，可恨至极！”话音刚落，手中匕首出鞘，直插在身后树干上，刀身尽没其中。气力之大，致合抱之树都在剧烈颤动。
“尔等记住，再敢妄布流言，诸如此树。”江虹拔出匕首，用刀尖指着鱼贩，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高声宣告。
“你，滚。休让我再见你。”江虹右脚一抬，向鱼贩屁股狠狠踹去，把他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方才停住。鱼贩连忙起身，也不顾疼痛，快步向出镇道路走去。走了几步，回想起什么，即刻回身，又低着头，硬着头皮把江虹脚下的鱼篓拎起，捂着屁股，如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急忙奔走。
树下众人看着鱼贩狼狈逃窜的模样，不由得笑出了声，却被江虹一瞪，又安静了下来。
江虹看着手中的银匕，沉默了许久，知道流言已然至此，自己即便强行遏止也为时已晚。形势严峻，火已烧眉，如不加应对，便鸡犬难宁。
他移步朝江府走去，步伐变得沉稳有力，给树下缄口无言的众人只留下一个坚毅的背影。
三夫成虎天地惑，众口烁金是非多。
幽州-曦水镇-曦水侯府
“疾风将起，山雨欲来。蠹众木折，隙大墙坏。”江滋手端茶盏，平视前方，淡然地看着站在堂前，告之此事的江虹：“此事我早已知晓，事已至此，确为不妙。然我江滋为人处事，众所周知。身正不怕影斜，明人不作暗事。是非曲直，自会辩白。我已托人寄信给巡抚钱士启大人，详议此事。”
“人言可畏，众议成林。只怕白黑颠倒，扭直作曲。”江虹心中仍悬着石头，听闻此言，并不能放心。
“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即便满城风雨，朝中也有明理之人。言蜚之祸，横加滋生，忠良皆尽，讦者登天，终将撼我国基，动我国本矣。”江滋长叹一声，只能寄希望于朝廷，聊作**。
“朝堂之上，还有明理之人？如今奸相擅权，贪官主政，污吏横行，小人得志。其余清廉自守，尽忠报国之人，或被诬入狱，或身首异处，或自身难保，或屈服佞臣，朝纲律法不正，赏罚刑错皆乱，何来公正之言？”孔公恂不知何时到来，一边步入大堂，一边正色说道。“老朽不请自来，还望侯爷海涵。”
“事到如今，无需拘泥礼数，先生请坐于堂上。我也深知，先生所言，并非虚妄，奈何我一小小曦水侯，位卑权轻，纵有千户之赋，也不过砧板鱼肉而已。”江滋说完，有些无力地望后一靠，垂头倚在椅背上。
“京都之言，皇城大乱。近侍之言，郭铉死难。如今州府之言，定非毫无来由。老朽虽不能察其全貌，但也已窥之一二。”孔公恂一边提起蔽膝落座，一边娓娓道来。
“先生此言何意？有人故意而为？”
“江家世代为官，高车驷马，枝繁叶茂，授爵封侯者比比皆是。侯爷族中显贵颇多，蓟门总兵江煌，坐拥十万大军，镇守北疆。交州总督江尧，本朝封疆大吏，掌管一方。且江家家风严谨，不为财动，不为权倾，又位尊势重，哪能不为朝中权奸所嫉。”
江滋思忖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先生之意。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百尺之室，突隙烟焚。我江家虽大，牵一发便可动全身，几位族兄位高权重，生性谨察，不可妄动。而我既袭爵位，与各色人等皆有交集，又势小力薄，难以招架，由我一人之过，便可株连全族，由小诛大，事半功倍。”
孔公恂听完江滋所言，点头笑道：“不愧为侯爷，一点即通，切中要害，如此一来，此事便非你一家之事，猿穴坏山，委肉虎蹊。祸乱如至，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多谢先生前来提点，江某实乃愚钝至极，险些误了大事，累及家族亲朋，此等再生之恩，江某定涌泉相报，愿为犬马。”江滋边说边跪下叩首，以示感激。
“侯爷请起请起，无需行如此大礼。举手之劳，顺便为之，不必过誉。不知侯爷知晓此事来龙去脉之后，作何打算？”孔公恂急忙搀扶起江滋，把他送于座上，又接着问道。
江滋匆匆说道：“我即刻让心腹家丁持我手信，骑快马赶往蓟门，交州等地，将此事告之我天下族人，以商对策，共同解决。”
“侯爷莫急，慌则乱智。若有人要置江家全族上下于死地，怎能不做万全准备，老夫料想，此时曦水内外早已遍布眼线，我来登访贵府想必也早有人盯梢通报。侯爷此时派家丁出府报信，恐怕如石沉大海，丝毫无用啊。”孔公恂缕须微笑，啜了一口茶，然后说道。
“孩儿愿骑马出镇报信，谁敢拦我，杀将便是。”江虹一直立于一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从疑惑，到震惊，渐渐得平静下来。听闻孔公恂之言，按捺不住，便主动请缨。
孔公恂连连摆手：“公子气节可嘉，然一人之力，难敌千百兵马。校场于曦水镇郊，临近驿道，公子可借到冉之（孙翼皎字）兄处习武之机，夜晚留宿于此，待夜半时分，快马奔出，即便有人发觉，也早已望尘莫及。”
“谨遵先生指示，徒儿这就去准备。”江虹说罢，行礼告辞，回房准备相关物件去了。
“与总兵一封，交由公子送达，与总督一封，就由老朽代劳。剩余几封，可由来往宾客，亲近可信者随身藏匿带出，事未到明时，即便权势熏天，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拦路搜身，打草惊蛇。”
江滋拱手道：“多谢先生出手相助，一切听从先生安排。”
孔公恂见江虹离开良久，方才开口道：“还有一事，虽不近情节，还望侯爷务必答应。”
“先生但说无妨。”
孔公恂简短有力地吐出了八个字：“还需家丁，出府送信。”
“先生方才言说，此举无用，怎又要为之？”江滋一头雾水，更加疑惑。
“不求成功送达，但求混淆视听。且家丁所携书信内容，与你我所谈有异，仅言府中困难，可能生变，望族兄救济云云，以蒙蔽奸人。”孔公恂淡然解释道。
“此事怎可，明知危险，却派家丁出门送命，此非我所愿，不可，不可。”江滋闻言皱眉，断然拒绝。
“老朽早料侯爷仁义心善，已经越俎代庖，告之侯爷几位心腹家丁目前状况，此时他们正候于堂前，听候吩咐。老朽擅作主张，还望侯爷莫怪。”
接着，几名在侯府侍候多年的心腹齐齐走入堂内，噗通一声，想着江滋稽首拜道，其中为首的一名老家丁动情地颤声道：“侯爷仁义之德，我等永世难忘，灾年放粮救济我等，又曾予钱请医救我八旬老母，恩重如山。为此赴汤蹈火，我等在所不辞。即便丢了性命，也是我等所愿，请侯爷差遣。”
江滋见此情状，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良久乃释，睁眼说道：“罢了，罢了。尔等忠心可鉴，情义比天，此行凶险，九死一生，我先与钱给尔等家眷，出门之时，即行抚恤，以补我永生缺憾。若有来世，我再报答尔等。”说罢鞠躬长揖，向伏在面前的一众家丁行了三礼。
礼毕挥手道：“我立即去书房手书，尔等散了，自行准备吧。”
“是，侯爷。”一众家丁说完，起身各自散去，俄顷，大堂便又只剩江滋和孔公恂二人了。
江滋转头看着孔公恂，伸手请道：“先生陪我入书房，共议书信之事吧。”
孔公恂微微颔首，随江滋而去。
府外天色渐变，风吹草木，簌簌作响。
坐看浮云蔽日，静待骤雨忽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