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康容华贵的梅派艺來
演员是永远离不开观众的。观众的需要，随时代而变迁。演员在戏剧上的改革，一定要合观众的需要来做，否則就是闭门造车，出了大门就行不逋了。
——梅兰芳：《舞台生活四十年》
在中国京剧舞台上出现了四大名旦是中国京剧发展史上的奇迹京剧四大名旦梅兰芳、程砚秋、荀蕙生、尚小云在艺术上各有千秋，但出现了象梅兰芳（1894—1961）那样博大精深的艺术大师，更是难得。梅氏四代都是京剧男旦著名演员，这在世界艺术史上可说是凤毛鱗角的奇观！
梅兰芳在四大名旦中无疑是主帅。他把京剧提到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他的旦角艺术不但影响了同时代人，也影响了下几代人；既影响了中国戏曲艺术的发展，也影响了世界戏剧艺术的发展.将他以世界杰出的文化名人载入史册，是当之无愧的。
梅兰芳的京剧艺术是中国京剧发展史上新的里程碑，他以半个多世纪的舞台艺术实践，为京剧艺术的继承、革新、发展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他第一个把中国的京剧艺术传播到海外去，成为饮誉中外的京剧艺术大师，这是和他继承传统、勇于革新、不断甸逄的努力奋斗分不开的。他是一位伟大的京剧艺术革新家，他认为艺术和世间万亊万物一样，总是处于发展变化之中。他有一句名言：“一句话归总，都得变、变才有进步。”他适应时代的要求，从剧本、表演唱腔、舞蹈、化妆、音乐伴奏、灯光设计等等方面，都作了大胆的革新。他所有的革新与创造，都是美的结晶，美的化身。
我没有能亲眼看到梅兰芳青、中年时期的舞台风采，可是我有幸在脊年时代看过他晚年时期在舞台上演出的《樊江关》、《奇双会》（与俞振飞合演）和《洛神》（与姜妙香合演），我完全被他的艺术魅力所陶醉了。我如醉如痴地沉沒在美的享受之中。
凡是看过梅兰芳演出的观众，都不会忘记那热烈而动人的场面：梅兰芳出场前，台上的大幕换上了梅剧团特制的幕布，幕布上绣着一大支淡雅的梅花；舞台上的桌椅也都铺上了梅剧团特制的丝织品；后场人员全部换过。当梅兰芳在锣鼓声中一出场亮相，全场便掌声雷动；他尚未开口，观众都被他那雍容华贵的丰采所吸引。全神贯注留心他的一举一动。这样的舞台效果只有大师级的艺术家才能创造出来！
梅兰芳1894年10月22日出生在北京的京剧梨园世家，这为他后来的成长创造了得天独厚的条件。他的祖父梅巧玲是“同光十三绝”之一，著名旦角演员；他的父亲梅竹芬早年演老生，后演小生，最后改演青衣，生俞也是颇有名气的旦角演员。由于他辛劳过度，不幸在26岁就去世了，当时梅兰芳还只有4岁年纪。梅兰芳从小受到京剧的熏陶，拜了不少名师。由于他勤奋好学，8岁就登台演戏了。到了15岁，他又不幸失去了慈爱的母亲。他失去双亲，虽然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在生活上受到了极大的困顿，然而他有一颗追求艺术美的心，终于在20岁上就蜚声南北，25岁出国献艺了。有人可能会说：“象梅兰芳这样的艺术大师，从小一定是个天才。”然而事实上恰恰相反，梅兰芳小时候并不是一个天賦很高的孩子，他自己就这样说过我是个笨拙的学艺者，没有充分的天才，全凭苦学。”他的姑母桊老太太从小看梅兰芳长大，她曾经说过一段往事：梅兰芳8岁时，家中请来了一位名小生朱素云的哥哥来给梅兰芳说戏，这位老师给他教了四句京剧老腔，教了多时，梅兰芳还是不能上口，老师气坏了，说：“祖师爷没给你饭吃。”一赌气就离开了，从此再也不来教了。秦老太太回忆梅兰芳童年时期，认为他相貌平平，眼皮下垂，见了生人又不会说话。当时她对梅兰芳的评价是八个字：“言不出众，貌不惊人”。那知到了20岁上，梅兰芳第一次从上海演出载誉回京，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秦老太太当时看到梅兰芳那一对水灵灵的眼睛和出众的相貌，完全惊呆了。
“勤奋出天才”这句名言从梅兰芳一生经历中，完全证实了是颠朴不破的真理。
下面我从五个方面论述他的艺品和人品。
一、题材多样剧情美
一个演员的健康成长，必须要以剧本为依托。而决定舞台演出质量的高低，又要取决于剧本质量的高低。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演员的茁壮成长，又必须通过众多不同题材的舞台实践，才能取得明显的效果。如果一个演员，光是在少数几出戏中，翻来复去地演出，即使演得再好，也会使观众倒胃口，更谈不上成为名演员。四大名旦的成长和他们的戏路宽广是密不可分的。梅兰芳在这方面尤其突出。他从小打下了京、昆剧的坚实基础，不仅基本功扎实，而且戏路很宽，他一生演过的京、昆剧，包括主演和配演，据不完全统计，总数不下200出。据成喻言在他的《梅兰芳大师一生演过的剧目》一文（载《中国戏剧》1993年第3期）中说，粗略计算，梅兰芳一生演出过的剧目有130多出，这些剧目中有传统的、改编的和新创作的。有时装新戏，也有古典歌舞剧。从角色行当来看，有青衣、花旦、闺门旦、刀马旦和反串小生等行当。成喻言整理过梅兰芳历年收藏的戏单、说明书和海报、特刊等资料，所以有相当大的准确性现将成喻言文中所列的剧目写在下面：
（一）传统剧目
（战蒲关》（又名《忠义节》，饰徐艳贞）
《孝感天》（又名《掘地兄母》，饰共叔段）《搜孤救孤》（饰程婴之妻）
《浣纱记》（饰浣纱女）
《桑园会》（饰罗敷女）
（别宙》（饰孙尚香）
（祭江》（饰孙尚香）
《孝义节》（饰孙尚香）
《桑园寄子》（饰金氏）
（打金枝》（饰升平公主）
（落花园》（又名《二度梅》，饰陈杏元）
《彩楼配》（饰王宝钏）
（三击掌》（饰王宝钏）
《探寒窑》（又名《母女会》，饰王宝钏）
（武家坡》（饰王宝钏）
大登（饰王宝钏）
（朱痕记》（饰赵锦棠）
岳家庄》（饰岳云之姐）
祭塔》（饰白素贞）
《三飨教子》（又名《双官诰》，饰王春蛾）
《二进営）（饰李艳妃）
《汾河湾》（饰柳迎春）
《甯天门》（饰曹玉姐）
《四鲦探母》（饰铁镜公主）
《女起解》（饰苏三）
《玉童春》（饰苏三）
《御礴串）（饰孟月华）
《长圾坡》（饰糜夫人）
《梅玉配》（饰苏玉莲）
《雁门关》（又名《南北合》，饰青莲公主）《儿女英雄传》（饰张金凤）
《樊江关》（饰薛金莲）
《头本虹霓关》（饰东方氏）
《二本虹霓关》（饰丫鬟）
《法门寺》（饰宋巧姣）
《五花涧》（饰潘金莲）
《珠砂痣》（饰江氏）
《九更天》（饰马义之女）
《游龙戏凤》（又名《梅龙镇》（饰李凤姐）《打渔杀家》（又名《庆顶珠》，饰萧桂英）
4：天河配》（饰织女）
《六月雪》（饰窦娥）
《穆柯寨》（饰穆桂英）
《审头刺汤》（又名《一捧雪》饰雪艳）
《宝莲灯））（又名《二堂舍子》，饰王桂英）
《珠帘寨》（饰大皇娘曹玉蛾）
《甘露寺》（饰孙尚香）
《美人计》（饰孙尚香）
《回荆州》（饰孙尚香）
《破洪州》（饰穆桂英）
《赶三关》（饰代战公主）
《双金莲》（饰潘金莲）
《八蜡庙》（饰张桂兰）
《武眧关》（饰马昭仪）
《延安关》（饰双阳公主）
《缇装救父》（饰缇萦）
《空谷香》（饰姚萝兰）
《摘缕会》（饰许姬）
《煤山恨》（饰周后）
《金针剌红蟒》（《混元盒》中一折，饰红蟒）《琵琶缘》（《混元盒》中一折，饰蝎子精）
群戏：（饰演角色见前单折戏）
《龙凤呈祥》（又名《全部美人计》）
《红鬃烈马》（又名《素富贵》《全部王宝钏》）《四五花洞》
反串戏：
《辕门射戟》（饰吕布）
《八蜡庙》（饰黄天霸，义务戏演出）
《镇潭州》（饰杨再兴，堂会戏演）
《三江口》（饰周瑜，堂会戏演）
《艳阳楼》（饰呼延豹，自家堂会演）
（二）创编时装新戏
《蓽海波澜》（饰孟素卿）《宦海潮》（饰余霍氏）
《邓霞姑》（饰邓霞姑）
《一缕麻》（饰林纫芬）《童女斩蛇》（饰饰李奇娥）
（三）创编古典歌舞戏
《嫦娥奔月》（花镰舞，饰嫦娥）《天女散花》（长绸舞，饰天女）《麻姑献寿》（犇舞，饰麻姑）
《上元夫人》（云帚舞，饰上元夫人）《洛神》（独舞·群众，饰宓妃）《红线盗盒》（指尘舞，饰红线女）《木兰从军》（单剑舞，饰花木兰）《廉锦枫》（饰廉锦枫）
《霸王别姬》（双剑舞，饰虞姬）
《西施》（前、后部，饰西施）
《太真外传》（1—4本，饰杨玉环）
（四）创编红楼戏
《黛玉葬花》（饰林黛玉）
《千金一笑》（又名《晴雯撕扇》，饰晴雯），《俊袭人》（饰袭人）
（五）改编过的剧目
《牢狱鸳鸯》（饰郦珊珂）《春灯谜》（饰韦影娘）
《宇宙锋》（饰赵艳容）《贵妃醉酒》（饰杨玉环）《凤还巢》（饰程雪娥）
《抗金兵》（饰梁红玉）
《生死恨》（饰韩玉娘）
《穆桂英挂帅》（饰穆桂英）
（六）昆曲剧目
《白蛇传》
“金山寺”，饰白蛇“断桥”，饰白蛇。
《孽海记》
“思凡”，饰赵色空。
《牡丹亨》
“春香闹学”，饰春香；“游园惊梦”，饰杜丽娘。《西厢记》
“佳期·拷红”，饰红娘。
《风筝误》
“惊丑·前亲·逼婚·后婚”，饰俊小姐。
《玉簪记》
“琴挑·偷诗·问病”，饰陈妙常。
《獅吼记》
“梳妆·跪池·三怕”，饰柳氏。
《金雀记》
“觅花·庵会”，饰丼文鸾；
“乔醋·醉圆”，饰巫彩凤。
《铁冠围》
“刺虎”，饰费贞娥。
《昭君出塞》
“出塞”，饰王昭君。
《长生殿》
“鹊桥·密誓”，饰杨玉环。
《南柯记》
“瑶台”，饰金枝公主。
《渔家乐》
“打舟·藏舟”，饰邬飞霞。
《翡翠园》
“盗令·杀舟一游街”，饰赵翠儿。
《奇双会》又名《贩马记》
“哭监·写状”，饰李桂枝；
“三拉·团圆”，饰李桂枝。
梅兰芳经常演出的保留剧目主要有11种，这是梅氏演出本的精华。计有：
《宇宙锋》：一生经常演出的代表作。
《贵妃醉酒》：从早年到中年不断演出的代表作。
《奇双会：h从中年到晚年经常演出的昆剧。
《黛玉葬花》：早期经常演出的剧目。
《天女散花》：早期经常演出的剧目。
霸王别姬》：夕期演出的代表作。
《洛神》：中期到晚期经常演出的代表作。
《凤还巢》：中期以后经常演出的剧目。
《抗金兵》：中期演出的代表作，
《生死恨》：中、晚期演出的代表r作。
《棰桂英挂帅》：新中国成立后编演的代表作。
从以上11出剧目中，我们可以看出剧本所反映的内容相当广泛，主题也是健康的。如《抗金兵》演出的历史背景是“九·一八”事变以后，全国上下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罪行，激起了极大的愤慨，梅兰芳编演此剧显然有其反帝的作用。《宇宙锋》、《贵妃醉酒》则反映了宫廷帝王的糜烂生活。《黛玉葬花》、《洛10神》、《凤还巢》描述了妇女对爱情的向往。《霸王别姬》和《生死恨》描写了妇女的悲剧命运。《奇双会》等描写了妇女为父伸冤的美德。其他还有神话歌舞剧如《天女散花》等等。尽管剧本所涉及的题材不同，梅兰芳扮演的角色不同，可是剧情的共同点是给人以教育、以美感，女主人公都是美的形象。即使他早年编演的几个时装戏，也都是以反封建压迫、反封建迷信、反封建婚姻为主要内容的。总之，梅兰芳在剧中无论扮演悲剧角色、喜剧角色、宫廷贵妇、巾帼英雄、大家闺秀、时装女子、神话仙女等等，都给人以赏心悦目的感觉。他扮演的角色，时而使人激动，时而使人赞叹，时而使人悲哀，时而使人高兴，这些剧情不但满足了各种不同文化层次观众的审美要求，同时也陶冶了观众的情操。他曾对青年演员说：“希望青年艺术家要注意辨别精、粗、善、恶。”他一生的艺术实践，证明他从不把粗的、恶的东西在舞台上表演，而是把精的、善的、美的奉献给观众。
这里我想特别提一提梅兰芳剧目中求“真”求“新”的文化心态。艺术贵在求真求新，艺术上不追求“真”，必然不能感动观众；艺术上不追求“新，显然不能适应新时代观众的审美要求。举《霸王别姬》为例，这个剧目不但艺术上求真求新，而且从戏改意识方面考虑，也充满了文化内涵。梅兰芳演出的剧目不少是前辈艺人们演过的，可是经过梅兰芳的改编加工，立即使原来不怎么光彩夺目的剧目突然变得光彩照人。这正如莎士比亚一样，莎士比亚绝大多数剧本都是前人演出过的，可是经过莎士比亚改编以后，立即使剧本的内涵无比深邃、丰富。这不仅仅是莎士比亚会使妙笔生花，而是说明莎士比亚的戏改意识，具有无比丰富的文化内涵，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天才。《霸王别姬》是梅兰芳和杨小楼根据明代沈采所编的《千金记》传奇，并根据当时上演的《楚汉争》改编的。原来的《楚汉争》有四本，剧情冗长，主题不突出。这是剧本的大忌。梅兰芳跟他的“智囊团”人物商量以后，狠下决心，由原来的20场删减到12场。新中国成立后又删成8场。如此精练的剧本，在以往的旧剧中是少有的。没有勇于改革的精油是很难办到的。这种戏改精神我们必须继承。时代前进了，节奏加快了，观众哪有闲情逸致来观看剧情冗长的演出呢？我们对传统剧目决不能照搬。其中精华部分，我们要继承，要发扬；糟粕部分，如拖沓、重复的情节，必须要扬弃、删除，只有这样，才能适应新时代观众的要求。梅兰芳早在数十年前为我们作出了范例。
其次，剧中的舞剑场面，内涵也很丰实。一般来说，妃子舞剑往往为了求得主子的欢心，所以舞剑的场面往往是欢快的。然而虞姬此时此刻的心情能欢快起来吗？她眼见霸王平日里刚强成性，不肯纳听忠言，到如今霸业已去，她的心里会好受吗？她的舞剑只是聊以给霸王解忧宽慰而已，因此，虞姬的舞剑包含着复杂的感情在内，含而不露，怨而不恨，爱而又怜，可算是当时虞姬的心态。梅兰芳利用“抱剑上场”和“舞毕收剑”两个背对项羽的转身机会，面向观众表达了虞姬内心的悲痛，用极美的舞姿，向观众传达了虞姬爱恨交加的复杂思想感情。
第三，《霸王别姬》的结尾，显示了梅兰芳的独具匠心。“大团圆”是观众的普遍心理要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一种“尚园”的观念牢固地在戏剧观众心中扎下了根，即使象《梁山伯与祝英台》那样的悲剧，也要用“化蝶”来平衡观众压抑的心情。梅兰芳破除了这一观念，让剧情按照事物发展的规律，该悲剧结尾让它悲剧结尾；该喜剧结尾的，就让它喜剧结尾，决不外加主观臆想的结尾。《霸王别姬》原来的结尾是虞姬自刎以后，还有一场开打，霸王在战斗中失败自刎乌江。这一场该是演霸王的杨小楼的戏了。可是观众等虞姬自刎以后纷纷离席而去，他们不愿再看最后霸王的自刎了。杨小楼不能不接受观众退场的现实，只好把最后的情节删去。以后袁世海演霸王，也到虞姬自刎为止，这一事例生动地说明了一个真理：剧情演到该结束的时候就不能再拖下去了。如果谁违背这个真理，谁就要遭到观众的离席而去。梅兰芳的高明之处，正好说明他不但深谙艺术规律，也是深谙观众心理学的大师。
另外，我们要指出的是梅氏剧目中往往注意到时代色彩。一个剧目没有时代色彩，怎么能启迪民智，受到观众的欢迎呢？如《抗金兵》、《生死恨》、《穆桂英挂帅》等剧本，都是一些时代的产物，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缩影和观众思想感情上的渴求和愿望。现举《生死恨》为例。此剧原是根据明传奇《易鞋记》改编的。主要描写韩玉娘和程鹏举在宋金战乱中几遭离散颠沛之苦。《易鞋记》原本子是用“大团园”结尾的，可是梅兰芳在改编此剧时，结合反侵略斗争的形势，将此剧改编为悲剧结束。编演此剧时，正是“九·一八”事变以后，全国人民同仇敌忾反对日本帝国主义对我国的侵略，因此梅兰芳在剧中加强了韩玉娘生离死别于战乱之中的悲惨生活的描写，从而激起了广大人民的爱国热情，推动了全国范围内的救亡运动。令人欣慰的是，梅兰芳剧本的时代特色，决不是硬加进去的，而是通过生动的艺术形象来体现的。只有这样富于时代气息的剧本，才会有生命力，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