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业从武汉回来那天下午，和妻子刘昌惠去云山县医院看望了秦和平；秦和平已经脱离危险，秦琴从天津赶回来，一直守望在哥哥的病床前。杨建业乍见遍体鳞伤的秦和平时，也是情不自禁，潸然泪下。十几年的情谊，那一刻最真实，也很动人。
秦和平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身体虚弱，头又晕又痛。他凝望杨建业夫妇很久，才转眼看眼泪汪汪的妹妹，心里百感交集。十几年来，杨建业与他兄妹情同手足，他们成长的路上，洒满了杨建业夫妇的情和爱。这几年，杨建业为企业日夜奔波，含辛茹苦，企业的发展也凝结着他的心血。过去和现在的杨建业，企业千头万绪的工作，凌云左右为难的处境，都上了秦和平的心头。几个人情绪平静后，秦和平借故支走了刘昌惠和秦琴，躺在病床上，单独和杨建业艰难地谈了一次话。他不忍心看到凌云对杨建业动手，想拉杨建业一把。
秦和平头晕痛，说话很吃力：“杨大哥，你叫人给秦琴买张回学校的火车票，我这里用不着她。她明年就该毕业分配了，不能影响学业…… ”
杨建业坐在病床前，点头：“好，和平，我会安排好的，你放心吧。”
秦和平看了杨建业很久，轻声问：“杨大哥，这次出去，事情都处理好了吗？”
杨建业说：“都处理好了，明年的供销合同也签订了。你好好休息吧，工作上的事情你放心。”
秦和平歇了一会，问：“杨大哥，凌云找你谈过话吗？”
杨建业迟疑了一下，答：“谈过…… ”
秦和平说：“杨大哥，你做事一向都很精明，为什么要收购那种煤呢？”
杨建业一怔，突然意识到秦和平的问话有用心。凌云造访用户，难道秦和平事先知道其中原由？想了想，依然用搪塞凌云的话搪塞秦和平：“企业资金短缺，用人家的骨头熬人家的油，能赊到优质煤炭吗？”
秦和平淡淡地说：“对湾滩乡煤厂有些说法，对你很不好…… ”
杨建业一下起了疑心。他意识到凌云突然走访用户是与秦和平事先商量好的！秦和平事先不告诉他，现在安马后炮，做好人。他言不由衷地说：“和平，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什么人吗？我剜开心子见得天——凌矿长要我放开手脚大干，又不给流动资金，我有啥办法？收劣质煤更赚钱嘛！”
秦和平忧心地看着杨建业，沉默了很久很久，缓慢地说：“杨大哥，有些事情，你要三思…… 雁过留影，人过留声，事过留痕，要使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换个人，他也许不会给机会。共事几年了，你该懂得他的思想感情…… 以他的家庭背景，社会关系，工作能力，想干什么都是轻而易举，心想事成啊…… 天时、地利、人和，他都占齐了。可是，他却来吃这份苦，他是为什么…… 我们要多给他补台、分忧，企业正在翻大山…… ”他头疼得说不下去了。
杨建业被秦和平微弱真诚的话语和审视的目光，逼得心慌意乱，无话可说，心里烦躁起来，就赌咒发誓：“和平，我可以向你赌死人咒——谁乱搞了，死儿绝女，断子绝孙！”
秦和平心里一阵绞痛。起初，他对杨建业善自为谋，将信将疑，一个在生活底层挣扎了几十年，九死一生的人，怎么可能食言自肥，忘本负义？他电话上问过肖瑞莲，又找李维雄、王建和朱玉萍侧面了解过情况。种种现象令他百思不解，十分痛心。此刻，见杨建业口发毒誓，更加痛心疾首，吃力地说：“建业，用不着…… 用不着向我赌咒…… 你要对自己负责，对嫂子和杨林他们负责…… ”
杨建业心里十分反感，闷闷地不吱声。
秦和平见杨建业情绪不对，心里很焦急又无奈。躺着休息了一会，又说：“没有事情就好。常言道知足者常乐……想想我们的过去，心就自然平静了…… 我们的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勤劳持家的平民百姓，留给我们的是教会了我们如何吃苦，怎么做人…… 辛辛苦苦走到今天，不容易…… 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们留给后人的，应该是教会他们如何做人…… 而不是让他们享乐的金钱…… ”
杨建业认为秦和平是四面见光，两面吃糖，虚论高议，心里很不舒服，打断秦和平的话，说：“我也经常想，当领导再苦再累再穷，都比矿工强。老年人讲，人会搞的搞一世，不会搞的搞一时。和平，我是怎么想的，你该知道啊！”
秦和平轻轻叹了一口气：“建业，凌云一直都很信任你…… ”
杨建业自有主见：衣是女人的脸，钱是男人的胆，在这干什么事都要钱的社会里，有钱就有一切。他不想深谈这件事，说：“我知道。你自己好好保重身体。他要无凭无据猜疑我，我有啥办法？真金不怕火炼，让他查呗！”
秦和平头痛心也痛，既焦虑，又为难：金钱已经把杨建业的灵魂扭曲了；看来，他要一条道上走到黑。他头晕目眩，不想多说话，闭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又恳切地说：“建业，我一时半会下不了床，企业的事，就只有你们多辛苦…… 井下技改和水泥厂生产、销售，都很急，好好配合工作…… 查与不查，是组织的事……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企业能有今天，是大家的汗水和心血…… ”
杨建业心里想，屁的个组织，查与不查都是凌云一句话。嘴里说：“你放心，该我干的事，我会尽力。当一天副矿长，就尽一天自己的责任。”
秦和平痛心地感到，杨建业走远了。
秦和平意外负伤，凌云回矿就陷入繁忙的事务，无暇顾及杨建业偷鸡摸狗的事情。年末岁首，里里外外的事情、上上下下的会议接踵而至，急不暇接。好在，周承恩左提右挈，鼎力相助。似乎是天道酬勤，桀骜不驯的水泥厂，在凌云雷霆万钧的驯化下，渐渐温顺可爱起来。他虽然停辛伫苦，但心里永远是春天。
元旦节后，喜讯不断，先是周洁明调万山市建行工作，领导谈话时，已明确告诉她下去熟悉情况，准备提拔为副行长。再就是，已是行署专员的汪江北电话告诉他：地委书记李昊天调到省委工作了一个月，就调邻省任副省长了。临行前，还惦记着凌云和明月峡工业区，李昊天亲自向省长汇报，为水泥厂争取了二百万技改资金。凌云的心情一下灿烂起来，最让凌云欣喜若狂的是竹林沟技改项目，省厅同意上报北京争取国拨资金。他心中的明月峡前程似锦，春意焕然。
杨建业没有向凌云承认错误。他和徐峰对明月峡里的事洞若观火。在武汉时，两人穷思极想，此唱彼和，形成共识：秦和平身负重伤，生死难卜；凌云深陷水火热之中，势孤技穷，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对他们贸然采取行动。秦和平受伤，为他们争取到了应对危机的时间。他们没有和凌云过不去的意思，也没有挖空明月峡的想法，只想在这个人人“向钱看”、有钱就有路的年月，为自己留下一条路。
从武汉回来后，杨建业仍然用对付周承恩屡试不爽的办法，化解凌云对他的信任危机——全身心投入工作，对企业的销售运筹帷幄，行兵布阵。凌云满怀胜利的喜悦，宣布水泥厂正式投产那天，购买水泥的汽车和客户，从四面八方云集牛郎沟助阵……
凌云不能不承认，杨建业是天生的生意人，是人才，也是人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杨建业在武汉期间，他叫李维雄以联系工作为名，对杨建业和徐峰的问题暗查暗访过，结果，明明白白的现象，却找不出破绽，对湾滩乡煤厂查来查去，竟然查到地区检察分院一领导的弟弟……
凌云跋前踬后，举棋不定，心里十分窝火。
然而，他的一举一动，没逃过周承恩的眼睛。这个在明月峡里沐雨栉风三十载，年近花甲的老人，对明月峡里的事通幽洞明，心明如镜。这两年，他不过问企业经营活动中的事情，并不是撒手不管。他对明月峡里的人看得明明白白。秦和平负伤住院，凌云孤立无援。论耍心眼，凌云不是杨建业和徐峰的对手。
邓良菊从云山县医院回来那天，周承恩一个电话把凌云从放牛坪召回家吃晚饭。他要为这个龙性难驯的未来女婿指点迷津。
秦和平脱离危险后，凌云就没再去探视过，心里牵挂，却身不由己。走进家门，看见邓良菊就问：“邓姨，和平病情怎么样？”
邓良菊淡淡一笑：“你呀…… 他能下床慢慢活动了，就是头晕，一阵一阵还在吵头痛，也不晓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人家天天念叨你，你一个多月不去看看人家。”
凌云说：“太忙了，过几天去看他。脑震荡恢复很慢…… ”
周承恩说：“先吃饭。”
邓良菊把饭菜端上桌，三个人一人一方围着饭桌吃了起来。邓良菊说：“快过年了，和平想出院，就让他回矿医院吧？”
凌云说：“行。接回矿医院，在病房里安装部电话…… ”
周承恩瞪了凌云一眼：“你也想得出来，人家那么重的伤，要他在病房工作？人家是脑伤！让他在县医院住一段时间。”他知道秦和平回矿休息不清静。
凌云尴尬地笑：“那就让他在县医院再住一段时间吧。”
邓良菊边吃饭边说：“和平真是命大，医生都说是奇迹。全靠身体好，人年轻。”笑笑，又说：“哎——老周，肖瑞莲对他还有那意思，又来医院守了两天。”
周承恩没好气地说：“单相思，自己不珍惜。”
凌云笑：“洁明告诉我，江涛在撮合他和那个兰护士。邓姨，你看那个兰芳护士行不行？”
邓良菊像突然醒悟似的：“哦——？我说呢，兰芳天天关心几次和平，还时不时给他送吃的。原来…… 喔——我看行！兰护士人不错，长得也受看，就是矮小了点，好像比秦琴那丫头还小几个月…… ”
周承恩说：“你去哪里找像和平那样高高大大的女孩子？”
凌云性急：“我看也行，就这么定了，和平不答应也不行！”
周承恩又瞪了凌云一眼：“你是什么事都爱做主！人家的私事，你说定了就定了？自己的稀饭都吹不冷，还去管人家的干饭！”
凌云讪笑，不说话了，低头自顾吃饭。
邓良菊说：“小云，你抽时间和洁明去把你爸爸妈妈接回来吧，出去几年了，你们不管了？”其实，她是想凌云和女儿快结婚，又说不出口。这件事，她都催了无数次，两个年轻人像没事似的，周洁明开年就满三十岁了。
凌云低头吃饭，嗡声嗡气地答：“洁明刚到市银行工作，让她工作一年半载再去接。”
周承恩心事重重地吃饭，没有再说闲话。他叫凌云回来不是儿女情长，企业潜伏着巨大危机，他得给凌云讲清楚。
明月峡里的这个冬夜，无雨有风，寒冷刺骨。吃了晚饭，天就黑尽了。邓良菊洗碗，收拾家务。周承恩把凌云叫到火炉旁，进行了一次长谈。
周承恩问：“今年不去走访用户了？”
凌云说：“时间来不及了，人手忙不过来。我准备过两天去一趟省上，把水泥厂的技改拨款落实下来，再为竹林沟技改项目做做工作，拜访一下几个部门的人。”
“杨建业去吗？”周承恩问。
“不去。财务科黄光荣去。”
周承恩心里清楚，凌云带着财务科长一路，又是去省上活动拉关系，要钱要物，送钱送物。这类事他不想问、不想管，也管不住。他关心人的问题：“为什么不安排杨建业去走访用户？”
凌云说：“我想春节后全面走访用户，掌握市场。”
“愚蠢！”周承恩说，“现在，企业正是用人之时，观过知人，识人识心。对他只能智取，不能激化矛盾，尤其是现在。这么大的企业，什么事都靠你自己，行吗？”
凌云愣愣地看着周承恩，不知如何回答。
周承恩瞪着凌云说：“你以为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你急急忙忙出去跑用户，我就知道杨建业又不讲规矩了。”
见凌云愣着不说话，又说：“和平负伤之前，也给我讲了。”
凌云惊异地看着周承恩：“伯伯，您…… 您说怎么办？他们确实很不像话，捞了不少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