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业说：“凌矿长，也许我不该说这句话，你太书生气了。你看吧，现在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呀！其实这么搞，我也捏着一把汗，万一什么时候把我套进去了，一家老少都指望着我呢。可是不这么搞又怎么搞呢？”
凌云扭头茫然看着窗外山林，良久无语，心情很沉重，国营企业谋求发展，居然靠回扣、靠向国家工作人员送礼，何等悲哀！他心绪很乱，不想说话。
杨建业说：“凌矿长，你在省上有朋友，凭你的面子办私人的亊肯定没问题，但企业的亊凭个人的面子走正门，不请客送礼就办成了，我给你磕八个头作八个揖！特别是像水泥厂这样的大项目……”
凌云看了一眼写字台上的《水泥厂建设项目建议书》，叹息：“建业，这是踩钢丝的事啊……”沉思片刻，又说，“要搞，我自会承担责任，不会牵连于你的…… 建业，你家里有什么困难，一定要对我明讲。销售上的事，就靠你把关了。”他潜意识里担心杨建业把握不住自己，冲口就把心底的话也说了出来。
杨建业马上明白了凌云的话，信誓旦旦地说：“凌矿长，我说不来好听的话。我若对你起二心，下矿井死无全尸，出门坐车车翻，坐船船翻，不破肚皮，就断腰杆……
“建业！”凌云急忙制止，“不要说这种话！不信任你，我就不会找你了。我的意思是要你多辛苦点……”他心里很为杨建业忠厚的为人感动。
又沉思了一会，说：“按你的思路搞吧。”
杨建业说：“用一分钱，我都会向你汇报，你签字后，我再开支，保证一分不乱。”
凌云说：“跑水泥厂项目，你还得陪我去，一是我不喝酒，二是送钱这类亊最好你出面。”
杨建业说：“好。不过，小金库还得要个第三人才合适，你再确定一个人吧？”
凌云想想，问：“李维雄怎样？”
杨建业说：“让他知道，你不如直接告诉周大人…… ”
凌云想了一大串人，感到都不合适，最后说：“你信任老徐，就他吧。这事，要他绝对保密。”
杨建业点头：“知道了。”
想想，又说：“凌矿长，你对周美人没想法吧？搞她还不如搞朱玉萍！没想法干脆把她换了，她俩爷子在矿上很坏事。今年再给你搞出几百万利润，老子难得跑！”
凌云哭笑不得：“你乱说些啥？太离谱了，不了解情况就别乱说。领导之间更不应该说不利于团结的话，知道吗？”
杨建业只知道周承恩和凌云为年终决算发生了严重分歧，不知道平息那件事的内幕；认为凌云对周承恩有意见说不出口，就想借机把周承恩搞臭点，自己和凌云贴近点，就气呼呼地说：“周扒皮只会唱高调嘛！争他妈个一文不值的先进单位空牌子，引这么多孤魂野鬼上门要钱，他妈卖×，纯粹乱搞…… ”
“建业！”凌云严肃制止道：“你说话怎么这样不讲原则？”
杨建业看见凌云脸色不对，迟疑了一下，讪讪地笑：“我就对你说说…… ”
杨建业最后两句话，冲淡了凌云心中的喜悦。杨建业走后，他再无心思看水泥厂项目建议书了，就站在后窗边沉思起来。企业领导之间的矛盾日渐显现，杨建业与周承恩之间暗流汹涌，保不准哪天发生正面冲突。王大江与赵敬国勾心斗角，李天华不去上面听大话就在下面说小话，吴才全成天事不关己，累得秦和平没日没夜。他想，尽快找秦和平交换意见，把他从繁忙的事务中解脱出来，让他把这些矛盾、问题揉散。
财务上的问题也不能再拖了。销售外省煤已发生效益，仅价差一月就多赚回来十来万元，焦厂效益更是好得令人难以置信，每月几千吨焦炭净赚十几万元，煤球车间每月白捡二、三万元，机械厂、砖厂也全都发力。今年，企业利润简直就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天文数字。
企业财务月报、年报，怎么报告？不乱挤乱占成本根本控制不住利润。一年几十万的销售费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根本绕不开了。他想找周洁明商量，尽快拿出办法来。
凌云下楼，走进招待所值班室，要通了财务科的电话。
偏西的太阳，欢天喜地地与明月峡里的山山水水打闹。周洁明身着白色短袖衬衣，青色长裤，高跟皮鞋，款款走上招待所院坝时，脸上就渗出了些许细汗，红红的脸上满是笑意。
她不知道凌云找她是公事或是私情。去年冬天决算风波后，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怕给凌云添乱。她确实喜欢凌云独立潮头的男子汉气魄，喜欢他超尘出俗的才气，喜欢他寸心不昧，明月入怀的品格，喜欢他爱憎分明，有情有义的为人和有滋有味的人生态度。他的心中永远春色满园，梦想不断。他性格中偏激、固执和不设防的毛病，在她的眼中恰恰是率真、执著、坦荡可爱的表现。她认为，他经营企业的理念非常正确，企业猛增的经济效益就是最好的诠释。
刘小娟抱着小孩，站在招待所门口，说：“周姐，凌矿长在203室等你。”
周洁明心里突然慌乱起来，203室，全矿职工都知道那里面发生过什么。说：“小娟，陪我一起上去吧！”
刘小娟说：“你们谈工作，我上去做啥？”
周洁明莫名其妙地说一句：“我上去，就下来…… ”这一说，她的心更加紧张慌乱了，快步上了楼。全矿上下都知道：丁学农和肖瑞莲的故事，就是从203室开始的。那是一间为上级领导来矿准备的套间。
周洁明走上楼，来到203房门口，站着不进去。凌云躬着身子又在专心致志地看图纸，没有听到周洁明的脚步声。周洁明站在门口犹豫着，心中感到今天会发生点什么。她想发生点什么，又怕发生，对着背朝她的凌云问：“神神秘秘地叫到这里来干啥？”
凌云回过头笑：“办公室搞不清静。”
有心人听无心人的话，凌云一个“搞”字，说得周洁明面红耳赤：“有话出去说……”
“进来嘛，我又不吃你。”凌云说。
周洁明羞涩地笑着：“不！出去说。”
“好，好，好！”凌云哭笑不得。本来，他今天毫无谈情说爱的心思，周洁明扭扭捏捏羞怯的模样，反撩动了他的春心，“出去说，出去说！去哪儿说嘛？”边说边收起资料就走了出来。
周洁明在前面走着，也不说去哪儿，也不知去哪儿。
两人走下楼，刘小娟和另一个女服务员站在门口说话。周洁明不知往哪儿走，就去逗刘小娟手上抱的小孩。
凌云望了望户外的阳光，说：“回办公室不清静，去招待所侧边说几件事情。”
招待所侧边是一片小松树林，下面是矿区公路，背后是缓缓而上的山梁，山梁上密密麻麻长满了碗口粗的松树。山梁的里边是悬崖，下面就是周洁明家侧面那道小山谷。周洁明在前面走，凌云在后面跟着。刘小娟和女服务员咬了一下耳朵，两人看着凌云和周洁明的背影嗤嗤地笑了起来。
周洁明走到小松树林下，回头问：“什么事嘛？”
凌云坏笑：“没事，想找你耍。”
周洁明嗔笑：“放着工作不干！啥事？快说……”
凌云仍坏笑：“要说就上山说，我怕别人听…… ”
周洁明瞪了凌云一眼，没回答，果真就朝山坡爬去。
山路沿山脊而上，黄色的泥土路中央，有一条浅浅的沟槽，那是伐木人和打柴人经年累月运木拖柴留下的痕迹。凌云走在周洁明身后，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气，心里偷着乐：今天逮住了你，就得找你清算陈年老账！看着周洁明的高跟鞋走着一扭一扭的，又关心：“你爬山行吗？”
周洁明回头恨了凌云一眼：“山里长大的人，没你们城里人娇贵！”
凌云说：“你行，我们就上野猪岭吧。”野猪岭是他们儿时常去的地方。
周洁明不说话，在前面自顾向山上爬，高跟鞋爬山不吃亏，凌云在后面还有些跟不上。
野猪岭不过是依偎着大山的小山岗，山坡上长着稀疏的松树，芊芊芳草和杂乱的灌木丛中，明丽欲滴的映山红盈野连天。两人满头大汗来到一棵大板栗树下站住了，抬头望了很久树上绿茵茵的板栗花。
凌云放眼四望，近处山花怒放，远处层林叠翠。前望明月坝，纵横阡陌，稻禾青青。蜿蜒的公路像一条黄飘带，飘落在禾田中。侧观明月峡，高山深谷，奇峰险崖，牛滚凼尽收眼底，十分壮观。他心生感慨：“世外桃源啊！春光、青山、古峡、清溪、山花…… ”他看着用手帕扇风的周洁明，又坏笑，“还有佳人……美啊！”
周洁明又想戏弄凌云：“你敢坏，我告诉和平。”
凌云高兴地笑：“哈、哈！我现在不怕他了…… ”
周洁明佯嗔不怒：“去你的！找你的杜娟去。”
凌云说：“你偷看我的信，我该怎么惩罚你？我说那年是咋的了！告诉你，她爱我没错，我不爱她也没错！今天，非找你算账不可…… ”说着就要动手。
周洁明一步跳开，一本正经地说：“说正事，不然我下山了……”
凌云嬉皮笑脸：“一男一女跑上山来，有正经事吗？去年冬天，你在财政局拧了我一把，我至今还在痛。今天，我要拧你一把！”
“你敢！”周洁明口不应心。
“你看我敢不敢…… ”凌云说着，一下扑上去，抱住周洁明就狂吻起来。
两人积淀在心中多年的感情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先是凌云大举进攻，后是周洁明奋起反击。两人激动不已，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芳草中翻滚，吻得天昏地暗，日色无光。缠绕翻滚了一阵，凌云就不能自持了，嘴和手一齐动。开始，周洁明顺应着，幸福着，到后来，就招架不住了。凌云试图深入发展……
周洁明心慌意乱，别开脸娇羞地说：“野人，这是什么地方……”
凌云情不自禁：“好地方……”
……完事后，两人身上都是黄土和草汁。周洁明情浓意蜜，含羞带娇，佯嗔道：“我看你这矿长怎么回去见人？”
凌云两手紧搂住她的纤腰。身后板栗树泄漏下的斑驳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凌云坏笑着说：“你咋见人，我咋见人……谁叫你害我这么多年。”
周洁明小鸟依人般地依偎在凌云怀里：“几年了，你不给我写信？”
“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回明月峡？我还以为你和和平呢…… ”
“现在呢？”
“他告诉我了。”
“傻瓜！”
两人依偎着，沉醉在无限的幸福和美好的遐想之中。山风吹起，漫山遍野的树枝、花草随风飘动。山风中，流动着山花沁人心脾的芳馨。两人静静地依偎着。
周洁明问：“野人，想啥呢？”
“我在想从前那个穿花衣服，留齐耳短发，领着我到这棵树下捡板栗的小妹妹。”
“一个野姑娘，有啥想的？”
“我喜欢野姑娘的自然、纯洁、美丽和聪明。”
“天涯何处无芳草。”
“十七年前，我在这树下就萌动了对野姑娘的情思……”
“好坏！那么点年龄就成了多情种！十七年来，就没有其他姑娘打动过你？一个灰姑娘就那么值得你动心？你是来明月峡温旧梦的？”
“也有新梦。国有企业改革，是经济体制改革的主战场，也可以说是国运的转折点。我们这一代人春秋鼎盛之年，欣逢休明盛世，不轰轰烈烈干出春华秋实的人生盛事，不仅有负于时代，也有负于自己的人生。明月峡，有伯伯这样千锤百炼的‘老工业’，有你给我留下的梦，我不来这里，又去哪里？”
“梦想家！”
“人生本来就是千万个色彩斑斓的梦组成，有梦想才有希望。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完美主义者，事业和爱情都追求至善至美的最高境界……”
周洁明心里好感动：“理想家！”
“有理想，人生才有追求，事业才有成就…… ”
“你在朗诵诗呀？诗人！”周洁明仰起脸看着凌云的眼睛戏笑。
凌云低头亲吻了一下周洁明美丽的眼睛：“那年，你坚决地走了，我心里失落了好久、好久…… ”
“我看到杜娟写给你的信还…… ”
“还怎么样？”
“哭过…… ”
凌云搂住周洁明又亲吻，说：“今后，我们就在这山里生活一辈子，外面的世界太嘈杂。不知为什么，我特别喜欢大山。”
“聪明人爱水，笨蛋才爱山！”
“智者爱水，仁者爱山。我的确不是智者，和平是。”
“和平太重感情，无论对企业、对黄叔叔一家、对我们一家和杨建业一家，为情所困。他思想很成熟，做事也很稳重，可他不该回明月峡，明月峡无法张扬他的个性、发挥他的才智，误了他。”
“你为啥不把朱玉萍介绍给他？却把鲜花插在牛粪上？”
“你才是牛粪呢！黄树良侠骨义胆，你钢笔字还没他写得好。和平不会答应，他喜欢温柔沉静的，小朱太外向。”
“我无法理解，黄叔叔和梁姨都是通人达才之人，黄树良怎么是那种性格？”
“说人家，你呢？凌伯伯和欧姨待人有礼有节和和气气的，哪像你刚愎自用，锋芒毕露的？唉，黄叔叔受伤时，黄树良还不满十岁。梁姨陪着黄叔叔四处求医，哪有时间管教他，矿工们一天乱逗乱教。黄树良从小逆反心就重，黄叔叔那几年性格又特别暴躁…… ”
“今年下半年，把黄鼠狼送煤炭干部学院学习两年，我看他本质不错，和平说他是管理型人才。哎——江涛是不是那年和你一道来火车站接我那个长辫子？”
“是她。漂亮吧？”
“我只顾看你，没注意看她。”
“你坏！”周洁明又拧了他一把，“你找我不是说这些吧？”
“我想到明月寨上去。”
周洁明抬头望了望远处高耸入云的望月峰，不解地问：“去那上面干啥？很少有人去。”
“无限风光在险峰嘛！有险必有美，有险必有效益。”
“理想家，你别忘了高处不胜寒哟！”
“会当凌绝顶！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更高、更好、更美，才是我追求的境界。”
“典型的理想主义者！你又想干什么？”
“今年，你怎么给我把利润控制在一百万之内？”
“只有把井下、地面的工程费用摊进生产成本。下半年不开工水泥厂，我就没处隐藏利润了。”
“伯伯反对呀！”
“工程费用进入生产成本，我给他讲通了，财政局的工作我也做通了，他不会反对了。”
“他反对啥？”
“反对你公款送礼。老爸思想正统，他说这样搞企业，搞乱了社会风气，担心你犯错误。”
“洁明，我想搞一笔账外资金，开支那些见不得天的费用。”
周洁明扭过头，惊讶地看着凌云：“你要咋弄？”
凌云见她惊异的目光，连忙改口：“没想好，请教你嘛！”
“账外资金风险更大。到时，我俩一齐套进去……”
凌云沉默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周洁明说：“这种开支，你必须严格控制，尽量做到有发票，哪怕是假发票。经办人一定要签字。”
凌云仍沉思不语，凝望着明月坝。
两人静静地坐了很久，周洁明问：“又在想啥？”
凌云凝望远方，声音沉缓地说：“国营企业真难哪！体制障碍、机制障碍、政策障碍、滞后的法规、落后的思想、释放的欲望……形形色色的东西，都得面对，真是寸步难行！企业不活，国家就不可能富强，老百姓也不可能安居乐业！空前绝后的难事…… ”
周洁明沉默了。
“洁明，你给伯伯做做工作，把去年的费用处理了吧，借条摆在财务上终是一件事情。”
“凌云，工作上的事，慢慢做吧，我也帮不上你。爸爸的工作我在做，你多与他心平气和地交谈吧！你要用软话泡他，他也很刚强，你要慢慢说服他，不要急。今后，你要再和他争吵，我就不理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他心脏不好，血压又高…… ”
凌云说：“知道了。我不会惹岳父大人生气了！”
“你美吧！还有，我想帮你两年，我们的事不能暴露…… ”
“为什么？”
“你傻不傻？暴露了，我还能留在财务科吗？”
“唉——真没劲…… ”
“下山吧，恐怕有人又在满矿捉拿你了。”
“不走嘛！这里水光山色，鸟语花香，真美啊…… 唉——！让我再亲一个…… ”
“嗯——坏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