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朱江送多少钱的问题上,徐峰颇费了一番心思。按照他观察的情形,送几千元,最多一万元给朱江,就可以把事情办成。但是,他主动请缨时,说要花二十万元费用。他权衡再三,决定给朱江送十万元,掩盖起初的用心。
杨建业初涉社会,不了解社会行情,他只知道时下的经济交往中,送土特产、请吃请喝是常事。一次送十万元出去,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想到临出门时秦和平的再三嘱咐,悄悄对徐峰说:“老徐,少送点儿吧? ”
徐峰笑笑:“你定吧,要办事就送十万,不办事,送多少都行。”
杨建业不是吃素的。他察言观色,看明白了徐峰的心思,也看明白了朱江和汤光乾非同一般的关系。吃了晚饭,叫朱玉萍以送土特产为名,送了五万给朱江。
朱江提回家打开一看,惊得一夜没睡好。时下办事送钱如此阔绰出手的,他是第一次遇上,但他收下了。他知道这事能办成……
凌云是在放牛坪接到杨建业报捷电话的。
当时,他在砖厂平整场地的工地上,四台风枪,七、八台电钻,几十个人在小山槽里钻炮眼。每天下午,都有上百响隆隆炮声在明月峡里震荡。副区长阳成急冲冲地跑来叫他接杨建业的电话。凌云的心跳上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电话,是喜是忧,一路跑进矿区办公室。电话那头的杨建业激动万分地说:“凌矿长,事情成了!”
凌云喜出望外:“是吗?搞到多少?”
杨建业兴奋地说:“你要多少有多少!”
凌云说:“大个子,你吹吧!”
杨建业按捺不住成功的喜悦之情:“火车不能推,牛皮不能吹。我们和铁路局长接上头了!”
凌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吗?你在哪里?”
杨建业说:“我们在××市。我不是打电话叫朱玉萍和她舅舅来吗?她舅舅这次可帮大忙了!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明晚上,我们请朱局长吃饭,关键呢!你得出出面才行。”
终日压在凌云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一下落地了。他心花怒放地说:“哎呀!建业,真有你的啊!我马上赶来。”
第二天下午,凌云与杨建业、徐峰相聚异乡。杨建业、徐峰争先恐后、添枝加叶地向他讲述了一段传奇故事,凌云听得喜不自胜。这一天,朱玉萍陪着老舅逛大城市去了。头一天,朱江陪了两人一天,还一人给了一叠钱,共两千元,朱玉萍知道那钱是矿上的,又全部退给了杨建业。
晚餐是朱江提议安排的,老爷子下午从北京回来。知父莫如子,朱江熟悉老父亲的套路,钱是打不动他的,惟有情会让老父亲动心。他流落万山几年,与父母团聚时,没瞒汤光乾一家人的恩情。历经苦难的父母,听了离散几年的儿子感人肺腑的遭遇后,泪湿青衫,一直念叨要见见那个农村的老支书,终未成行。他坚信老父亲在大恩人面前不是铁石心肠。
晚餐安排在离铁路局不远的餐馆里。万山来的五个人,早早地等候在小包房里。朱局长从北京回来,朱江就给他讲汤光乾千里迢迢来看望自己的事。年过花甲的老人闻之动容:“我们失礼了,失礼了!”
朱局长匆忙处理完几件要务,由儿子陪着朝餐馆走时,全城已是华灯齐放。父子俩走进餐馆小包房,凌云一行人都站了起来。朱局长是一个胖老头。
朱江首先向父亲介绍了汤光乾。朱局长一把抓住汤光乾的手,久久不放,动情地说:“老伙计,理当我来拜望你啊!”
汤光乾拉着朱局长的手,微躬着背,憨厚地笑:“您是大领导,您忙…… ”
朱局长说:“老伙计啊!那些年,我和朱江的妈妈相继蒙冤,自身难保。三个孩子天各一方,音讯全无,大儿子武斗中死了,二女儿下乡了,留下朱江一人,不知生死……好在,我们党有千千万万个像您这样的党员……老伙计,我谢谢您啊…… ”他下泪了。
汤光乾说:“不谢。那些知青娃娃,十七、八岁的,看了叫人心疼。那么小就离开父母,来吃那种苦…… 都是养儿养女的人,都晓得儿女痛人心。来我们大队的娃娃,就一个下河洗澡淹死了。其余的,我们都好好地还给了人家的父母…… 只是农村穷,没让娃娃们吃上好的。”
朱局长紧紧握住汤光乾的手:“我听朱江说,您尽心了,尽心了!”
两人像离散重逢的亲人,站着说了很久的话后,朱江才把明月峡煤矿的四个人一一做了介绍。
大家落座后,服务员就上酒菜。朱局长一杯又一杯地敬汤光乾的酒,很少关顾其他人。他已明白了这一行人的目的,心里很为难。酒过数巡,汤光乾说:“老哥哥,我从没见过您,今天见到您就要找麻烦,我外侄女矿上堆了几座山似的煤拉不出去,来求您了…… ”
朱局长说:“老伙计,先喝酒,吃好喝好。我叫朱江陪您好好玩几天。”
朱玉萍说:“朱伯伯,您开个恩吧!我们煤运不出去,几千人都快停产放假了。伯伯,‘毛主席万岁’几个字,还是朱江哥哥教我写的呢!”
朱江笑道:“爸,你不知道萍萍小时候有多顽皮,特聪明,特爱缠我,像个男孩子,每次到了舅舅家,晚上就要睡我的床。”
朱玉萍见机端起一杯酒走到朱局长身边,甜甜地说:“朱伯伯,我敬您一杯酒吧!你开开恩吧!你是大官,一句话,我们的困难就全没了。”
朱局长见这姑娘乖巧聪明,很是喜欢:“好,这杯酒我喝。”
朱玉萍说:“朱伯伯,计划呢?”
朱局长说:“先吃菜、喝酒…… ”
朱玉萍说:“不嘛,伯伯,您开开恩吧!”
朱江见父亲不表态,逗朱玉萍:“萍萍,我身边来。计划不给你,把你留在这里喂个大胖子。”他使眼色叫朱玉萍到身边坐下。
朱局长端着酒杯站起来:“我敬客人们一杯。”
凌云几个人连忙站起来。
朱局长说:“运输计划问题,我尽力而为。不过,你们来一趟不容易,一定要玩高兴。现在,铁路运输矛盾很突出…… 老伙计,不是我无情,这事我也很头痛,大家先喝酒吧。”他带头喝了酒。这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老干部。
朱江说:“爸,我流放沾了你光,这次为了我第二故乡的父老乡亲,再沾你一次光吧!萍萍的舅舅帮了我,你得帮助一次萍萍。”
凌云抓住话头说:“朱局长,我们地方国营企业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国家计划挨不上边,万不得已才让汤书记来麻烦您…… ”
杨建业说:“朱局长,落雨求个晴(情),天晴也求个晴(情),我们走投无路了。”
朱局长面有难色:“吃菜,吃菜…… ”
一番交谈,徐峰一直在观颜察色。此刻,只有他才找到了打开朱局长紧闭的口的钥匙。他说:“朱局长,我们知道您老为难。我们凌矿长是找不到路走了,才来求您的。凌矿长的父亲叫凌振山,也许您听说过这名字,‘文革’前就是万山行署的副专员。朱江的遭遇,和我们矿长的遭遇如出一辙。凌矿长本来是省直机关的干部,发表了许多理论文章,很有前途的年轻人。文革时,他的父母和您一样受迫害。他带着一个弟弟流落街头,是我们矿里的人把他们带进山里藏了一年多,救了他兄弟二人。凌矿长记住了那段情,主动放弃省城优越舒适的工作,回到山里来;一心一意想把企业搞上去,回报帮助过他的人。可是,我们矿太困难了。这几个月,凌矿长费尽了心思,吃尽了苦头。他白天下矿井检查安全生产,天天晚上在办公室忙到深夜…… 昨天乘火车赶来,他为了省点钱,连一张卧铺票都舍不得买,在火车上站了一个通宵…… ”徐峰故意讲得很低沉,把气氛搞凝重。
“哦!是吗?凌矿长是这样吗?”朱局长惊异了,“小凌,你父亲现在……”
凌云暗暗惊叹,这徐峰真是了得,把自己的家事、身世查得如此清楚。凭他三寸之舌,真真假假地编了如此动人的一个故事。此时,他当然不会去辩明故事的真伪,沿着徐峰的话头如实回答朱局长:“家父离休在家。抗美援朝和文化大革命,把他的双腿都打残了。家父蒙冤时,我比朱江小。大学毕业后,我在省直机关工作了几年;在矿务局蹲了一年多点,知道煤矿艰苦。但是,真正认识煤矿、矿工的艰难,是去了明月峡煤矿后。煤矿确实很难,矿工们很苦…… 杨矿长是在矿井里两次死里逃生的人;我们的老书记在井下受伤,终身瘫痪;我们的老职工多数患职业病而终;玉萍的爸爸四十多岁就因职业病丧失了劳动能力;职工生产、生活环境十分恶劣,至今还有工人睡上下铺,家属来了男女混居一室。有一个矿工家属,因为走错了房上错了床,饮恨自杀。遇难矿工的小孩,十一、二岁就下田干农活,党委副书记、副矿长见职工苦、企业穷,患了癌症不去治,瞒着大家还在坚持下矿井,最后倒在矿井里…… 他九岁半就下矿井挖煤……一个老矿工、老劳模…… ”凌云讲着讲着,眼眶发热,喉咙发涩,泪水在眼眶里转,他强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他真的怕讲、怕想这些事。
但是,朱玉萍忍不住了,她看着铁骨铮铮的矿长眼眶里滚动着泪水,听着万难不屈的矿长真情的诉说,想着自己这几个月在销售点上挨打受辱的经历,想着父亲四十多岁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怎么也忍不住泫然而下的泪水:“朱伯伯,您帮帮我们吧…… ” 她话没说完,就失声哭了起来。
朱局长一怔,心像被什么捅了一下。老人真正感动了,连忙起身来到朱玉萍背后,轻轻拍了两下:“萍萍,不哭,不哭……伯伯给你想办法,伯伯想办法…… ”他又走到凌云身后,凌云站起身,握住朱局长的手。朱局长又说:“难能可贵!朱江,你和凌云同是干部的后代,学学小凌吧…… ”
汤光乾也是两眼湿润:“老哥哥,这凌矿长真是个好领导啊!秋收时,还亲自带队帮伤亡职工家干农活…… 你就给他想个办法吧!”
朱局长说:“共产党员,应该有这种心系群众疾苦的情怀。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都坐吧。”
凌云说:“朱局长,对不起,影响了您的心情……”
这段小插曲后,凌云感到自己失态了,尽量不再说矿里的事。大家也尽拣好听的话说,敬酒、吃菜,气氛十分融洽。杨建业的酒量大显身手。宴毕,朱局长坚决不准杨建业结账,叫朱江结了餐费。
朱局长被杨建业一杯又一杯地劝饮后,有些过量,杨建业扶着他走出餐馆。朱江似乎也醉了,由朱玉萍扶着。凌云头比脚重,由徐峰扶着。只有汤光乾,他感到从没喝过这般醇美的酒。
朱局长家离餐馆不远。他边走边对杨建业说:“杨矿长海量……倒把我喝醉了…… ”
杨建业说:“我人年轻,身体好。”走到住宅楼下又问,“老领导,您住几楼?”
朱局长说:“四楼。你们回吧…… ”
朱玉萍扶着朱江紧随其后。
杨建业望了望楼层,乘着酒劲,心血涌动,十几天的奔波,几万元的花费,企业的销售,自己的使命,一切全系这胖老头子一句话。他不管朱局长同意不同意,蹲下身子,一下把朱局长背了起来:“老领导,我背你回家。”
朱局长的确有些过量,但大脑不糊涂,在杨建业背上挣扎着:“杨矿长,快放下,我没醉…… ”
说话间,杨建业高大魁梧的身板,已把朱局长背进了楼梯间。朱局长胖而结实,杨建业感到沉重得如一座山压在背上和心上。每爬一步楼梯,都要紧咬牙关,心脏像要跳破胸膛一般难受。今晚,他喝的酒比谁都多,加剧了心脏的跳动。他强忍着,坚持着。
朱玉萍架着朱江的胳膊,在后面跟着。她感到朱江整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他的手还时不时在她的手膀上摸挲几下。她认为朱江喝醉了,没理会。
其实,朱江比谁都清醒。
杨建业气喘嘘嘘地把朱局长背上四楼,已是满头大汗。朱局长从杨建业背上下来,很难为情,也很感动。朱局长叫开门,一个老妇人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站在门口。朱局长说:“杨矿长,太……太不好意思了。进去坐…… ”
杨建业从吊在胸前的挎包里摸出一万元钱甩进屋:“朱局长,不坐了。”
朱玉萍和朱江紧随其后,也走了上来。朱局长站在屋里:“杨矿长,你干什么?拿走!”
杨建业拉着朱玉萍,扭头说:“朱局长,我们走了。”两人小跑下了楼。他知道凌云还在餐馆边等他们。
朱玉萍边走边问:“杨矿长,朱局长那么胖,你也背得动?”
杨建业仍喘着粗气:“老子背儿子,将就他几个钱!”
朱玉萍看了杨建业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凌云和杨建业还没起床,服务员就喊凌云接电话,说是万山打来的,姓秦的找。
凌云吓得魂飞魄散,他担心矿里出事故。急急忙忙和杨建业跑下楼,拿着电话半天不敢问。电话里传出秦和平沉重的声音:“凌云,刘矿长昨晚上去世了…… ”
凌云心情沉重起来,拿着电话半天才说话:“和平,我赶不回来了。他在企业里辛苦一辈子,你和伯伯商量一下,后事隆重点,替我送个花圈。给地委、行署办公室汇报一下,他是全国劳动模范……”
凌云放下电话,心里十分悲痛,木然无语。杨建业说:“和平也真是,死了就死了嘛!远天远地打电话,怪吓人的!”
凌云心情异常沉重,长长一声叹息:“唉……刘矿长为企业操劳一生,他走了,我送他最后一程都没时间…… ”
昨夜凌云陪酒过量,回到招待所昏天黑地呕吐了不少,大清早得到刘长明去世的噩耗,心情乱糟糟的,不想吃早饭,回到房间就斜躺在床上心猿意马地看着电视,等朱江的回信。
中午,朱江来叫他和杨建业去老爷子办公室。三人到了铁路局办公楼下,朱江告诉了门号,叫凌云、杨建业自己上去。
朱局长今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上向下为明月峡煤矿呼吁争取运力,他的权力也是有限的。可是,这位老干部真正被万山人感动了:汤光乾朴实的话语,凌云强忍着眼泪,朱玉萍那一声伯伯帮帮我们,杨建业背负他上楼的举动,无不像钢针刺心,感情和责任驱使这位老共产党员要为明月峡煤矿办好这件事情。但他却不知道儿子胆大包天,收下了明月峡煤矿四万八千元巨款。
凌云和杨建业走进办公室。朱局长客气地招呼二人坐下。说:“凌矿长、杨矿长,运输计划,我给你们争取了,尽快写个报告来吧。把企业情况,发站、到站写清楚。我找省计委和部里平衡了一下,只能给你们十万吨。有困难慢慢解决吧!”
凌云心中热流滚滚:“谢谢朱局长,谢谢您…… ”
朱局长说:“这是我第一次为一个地方企业向上向下求情,你们好好干吧。我没到过地方煤矿,但知道煤矿很艰苦。”
杨建业说:“老领导,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不会忘,赚了钱,我们再来感谢…… ”
朱局长拉开抽屉,拿出杨建业甩进他家里的钱,放在办公桌上,严肃地说:“这东西,拿回去!职工那样苦,当领导的不能把他们的血汗钱乱送、乱花。今后,我们铁路上有什么地方卡你们,可以找朱江,他年后要回分局工作,也可以找我。这样的事对谁都不能干,明白吗?!”
杨建业和凌云对视一眼,心里都很意外。凌云连忙起身接钱圆场,真诚地说:“谢谢朱局长,你的教诲,我们一定铭记在心。”
“你们回去抓紧送报告来,抓紧落实站台。我问了一下分局,云山我们没有货场,万山火车站会配合你们的。还有汤书记就不随你们走了,我下午接他去家里住几天。”朱局长说。
凌云感动不已,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朱局长鞠了一躬,说:“朱局长,有您如此大力地支持,我们一定建一个现代化煤矿请您检验!”
朱局长握住凌云的手:“好好干!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党和人民的事业会更加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