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恩继续说：“现在，社会上顺口溜满天飞，细细想来是有道理的。什么：共产党像太阳，照到哪里哪里亮；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你们都很年轻，没经历过运动、逆境，不知道厉害。我年轻时，与你们现在一样，不是凌云的父亲千方百计保护，不知道这些年要吃多少苦头。结果，他在‘文革’中吃那么大的亏，差点家破人亡…… ”他讲得很动情。
凌云说：“伯伯，时代不同了。现在，改革开放，搞经济建设了，很多事都在破古之规则。共产党和国民党曾经势不两立，现在都在寻求和解。”
周承恩笑：“对。大炮打出去，鞭炮迎回来，这就是政治。可是，”他语锋一转，“我问你们，改革开放还要不要共产党的领导？还要不要社会主义方向？你们都是知识分子，凌云还是搞理论研究的，应该清楚吧？”
凌云说：“当然！”
“那么，我问你们两点，”周承恩语气逼人，“见到红灯绕道走，是要党的领导，或是不要党的领导？党和政府制定的纪律制度、政策法规，为了小团体的利益绕过去，是什么行为？拿八千赚一万，这八千公款怎么用？是鼓励行贿吗？”
凌云一下愣住了，想了想：“实事求是，尊重实践，是党的基本原则。富民强国，是立国之本。”
“好！实事求是。”周承恩咄咄逼人，“你们都喜欢打篮球，一场球赛要不要规则？如此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革，大家都无视党和政府的纪律、法令，事情不通，拿钱进攻，社会秩序、经济秩序不彻底乱套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日中则昃，月盈则食，物极必反，乱极必治，这点事物运转的法则，你们不清楚吗？到了那一天，谁将为此承担责任？谁能为此承担责任？你们可能为此付出终身的代价！”周承恩语气十分凝重。
秦和平陷入了沉思。
凌云一心想办成事。他认为，周承恩纯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做事瞻前顾后。他说：“现在是搞经济建设，不是搞政治运动。企业也不是党政机关。改革，就是要解放生产力，释放企业的盈利能力，发展壮大企业，推动社会发展进步；改革，人类没有遗产可以继承，就是要我们尊重客观现实，不断地探索和实践。正是在抱残守旧、固步自封的思想，和高高在上不尊重客观现实的官僚主义作风的桎梏下，有识之士才大胆提出‘见着红灯绕道走’，‘拿八千赚一万’的观点。目的是冲击死水一般的现状，改变暮气沉沉的现实，闯出一条路，加快经济发展，强国富民。这两句话也不是万山人的发明和首创！”
周承恩板着脸大声说：“不管是谁发明的，你们不能奉为圣旨！文化大革命中的‘造反有理’是谁讲的？结果，又是哪些人付出了代价？话，是领导讲的；事，是你干的，你就得对此承担责任和后果。你们明白吗？！”
两人都有些激动。三人都不说话。
沉默了一会，秦和平插话：“伯伯，这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两件事。我听姐姐讲，地区财政马上就要出文件，允许企业提取使用厂矿长基金…… ”
凌云马上补了上去：“政策允许提取使用这笔经费，说明了什么？说明上面已经认识了、认同了这个问题，出台政策解决它！而且，地区还要出文件，鼓励各级各单位积极向上争取项目、争取资金，允许开支一定的费用…… ”有秦和平支持，他说话有了底气。
周承恩大声打断凌云的话：“哪里规定的，也不是叫你十万、十万地送！”
凌云毫不让步：“政策开了这个口子，就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上面的人和企业的客户，都知道企业有这笔费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都盯着它，望着它！十万，赚回来一百多万，没亏！”
秦和平看了凌云一眼，示意别激动。他轻言细语地说：“伯伯，你想过没有，这个政策表面是为企业解决问题，实际上把事情搞得更加复杂，把水搅得更加浑浊。这笔钱，只够企业迎来送往的招待费，但是，政策却打开了这个缺口，企业该怎么操作？”
三人站小树旁。周承恩看着两个年轻人，无计可施。他感到两个浑小子是有备而来。两个鬼头鬼脑的东西，歪点子、歪道理太多，自己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特别是凌云，讲得通道理讲道理，讲不通道理就我行我素，他感到太伤脑筋。他想，必须尽快拿出办法对付这两个鬼东西。不——是三个，还有家里那个嫁不出去的鬼丫头！周承恩沉思着向坡下走。
凌云跟在周承恩身后说：“伯伯，行政分工，你是什么意见？”
周承恩边走边说：“你不是叫杨建业管安全生产了吗？”
凌云说：“他不是党委委员，管安全生产不合适。和平是党委副书记、副矿长，是理所当然的常务副矿长。你和我的会议都很多。”这个理由确实冠冕堂皇。
周承恩止步，回头：“和平，你自己的意见呢？管安全生产很辛苦。”
秦和平说：“我跑外面不行，管安全生产能发挥特长。”
周承恩想想：“和平自己愿意，就交换一下吧。建业跑外面行吗？”
凌云说：“中层干部也急需调整补充，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周承恩反问：“你的意见呢？”
凌云说：“我建议敬国在放牛坪一肩挑，阳成给他管安全生产，张长寿回生产科，冯军到竹林沟，徐峰到供销科任副科长，发挥他的特长…… ”
周承恩一下就明白了凌云的用意：“你不是反对拉关系吗？”
凌云干笑：“关系也是生产力嘛。一个杨平学，让几千人吃尽了苦头，该用的关系还得用嘛！你留下那几个关系户，我不是一个没动吗？”
周承恩久久地盯住秦和平，盯得他眼睛无处放，问：“这是你们两个人的主意？”
秦和平如实回答：“我们简单商量过…… ”
周承恩又转眼盯住凌云：“我只给你们说一句话：干国家的事，不要犯国家的法！世上没有后悔药。用金钱开路的事，不能再干了！”说完，扭头又走。
凌云看了一眼秦和平，跟上周承恩说：“我们现在想送都找不着庙门！”
周承恩头都没回，气冲冲地答：“那就别找！”
秦和平跟在最后面，说：“伯伯，销售问题没有特别手段根本解决不了。供销科组织几十个人摆摊设点，仅工资、差旅费和场地费，一年花费都是几十万元。不仅不好管理，而且，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销售问题。”
周承恩突然止步，转身，吓得跟在他身后毫无防备的凌云倒退了一步。周承恩皱着眉问：“你们准备拿多少钱去铁路上攻关？”
凌云直截了当地回答：“二十万！”
周承恩听得如雷贯耳，天！二十万？他断然回答：“不行，坚决不行！我问你，钱从哪里来？账往哪里摆？开玩笑——二十万，够杀头了！”
凌云激动了：“我们个人不贪不占，为企业生存发展，杀谁的头？怕违规、违纪、违法，啥事也别干！坐地等花开，望天上掉馅饼——那是等死，是慢性自杀！投入几十万元，赚几百万的事都不干，企业还干什么？我们必须面对这个现实：销售不出去，就无法生产了！难道就让那些人挡住企业前进的步伐？”
周承恩也激动了：“行贿，收买关系，用金钱攻击党政机关，腐蚀党员干部，钱权交易，官商勾结，不是改革，是破坏活动！是违法犯罪！”
秦和平见两人争执起来了，一步跨到中间：“伯伯，不急。凌云，冷静点。伯伯，我们都不能走极端，企业的问题明摆着，现在，需要解决办法。”
凌云听到周承恩说他搞破坏，心里很不服气。哼哼两声，反对起来：“我们苦守僻处，孤陋寡闻，出去看看吧！肖瑞莲——明月峡煤矿的一个小广播员，出去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几十个人一年赚一、二百万元。我们几千人拼死拼活干一年，国家倒贴二、三百万元亏损！人家敢去赚的钱，为什么我们不去赚？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想了很多，企业的路到底该怎么走？我们该如何对企业负责？现在的社会风气，是我凌云，是明月峡煤矿抵挡得住的吗？人情网，关系网无处不在，遍地都是赤裸裸的金钱交易！钱权交易、官商勾结还少吗？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超然于世外，让几千无权无势的矿工在这深山老林，在那危机四伏的矿井里，以血肉之躯作困兽之斗，我们尽到了责任吗？摆在我们面前的路只有两条：要么，随机应变，抓住机遇，加快发展，通过发展解决问题；要么，泥古不化，独善其身，自甘沉沦！”他的情绪异常激动。
周承恩不说话了：这浑小子的口才太厉害，横说横有理，直说直有理。企业这盘危局，周承恩比谁都看得明白；复杂的社会环境，比谁都分析得透彻。不然，他不会与赵敬国上下其手，不惜与凌云翻脸，也要为企业留下几个领闲工资的人。金钱开路——不可回避的社会现实。但是，他不能容忍在他领导的企业里这样肆无忌惮地干，绝不允许凌云和秦和平干。他恨铁不成钢，恼怒地说：“你们这是飞蛾扑火，饮鸩止渴！是自下深渊，是拿自己的前途、命运作赌注！害人害己的事不能干！还要我说什么？宁可清贫，不可浊富！”
凌云大声地质问：“我这矿长还怎么当？”
周承恩干干脆脆地回答：“不当！”转身就走。
凌云气愤难耐，要发火了，秦和平连忙使眼色制止。
秦和平追上周承恩：“伯伯，你不要生气。你的心情我们理解。问题在于企业已经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急需破解这个死结的办法。伯伯，你经验丰富，指条路吧。”
周承恩自顾朝前走：“该说的话，我早讲了！”
秦和平说：“伯伯，今年不走这一步，明年，企业将面临更大的风险，想走也可能没机会。我的意思拿两、三万投石问路。徐峰给建业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若办成了，确实给企业解了大难题。他若办不成，我们也好另想出路。明年生产还会有大幅度增长，而小煤矿生产成本低，售价低，又有回扣，我们再不转变观念，调整思路和策略，继续清水衙门，无异于积薪厝火！伯伯，走出这一步，企业就有效益啊…… ”
一个念头突然从周承恩脑海里闪过，几乎在那一瞬间，他想到了解决心头之忧的办法。他又突然止步回头，说：“就按你的意见办！二万。明天别提上党委会研究。”说完，又走。
凌云小声责备秦和平：“这如同虎口夺食，二万元根本无济于事。”
秦和平愁着脸：“伯伯的担心也是我的担心……真正危险的是你，这是玩火。砖厂用去了十万元，销售上再用二十万，真的是个令人胆颤心惊的数字…… ”
凌云说：“我坚信不中饱私囊，危险不到哪里去。”
秦和平说：“控制在五万以内，真的不能再多了。而且，要给姐姐说好，瞒过伯伯。”
凌云望着周承恩的背影，嘟噜：“前怕狼后怕虎，全矿放长假什么都不用怕了…… ”他心里自有主张：控制在十万元以内，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周承恩在前面大步走着。他清楚企业目前寸步难行的处境；他清楚二万元是办不成这事的；他更清楚自己开了这个闸门后，两个年轻人会借机移船就岸。但他相信凌云断然不会抱二十万元出去。即使凌云有这个胆，秦和平也会拦住他。周承恩之所以突然开启这道闸，既有他解企业之急的心理，更主要的是，他有了让凌云离开明月峡的锦囊妙计……
中午，周承恩回到家里，一家三口围着桌子吃饭。
周承恩问女儿：“洁明，这几个月企业实际运行情况如何？”
周洁明坐在父亲对面，筷子举到嘴边说：“效益很好，销售很难，资金很紧。”
周承恩说：“谈谈效益情况。”
“实实在在算账，今年能减亏一百五十万左右。”周洁明不知父亲为啥突然问起效益账，如实回答。
“不可能吧？几个月时间，能有这样大的差距？”周承恩心里在盘算。
周洁明说：“我是预计到年底的。效益来自四个方面：企业管理费等固定费用大幅度下降；原材料消耗大幅度下降；生产大幅度增长；增加块煤销售后，销售均价有所提高。”
周承恩说：“按发展趋势，明年不是要盈利两、三百万元？”
周洁明笑笑：“不能这样算账。现在，各单位或多或少都有老本吃。我测算利润在一百五十万元至两百万元之间。”
周承恩点头，又问：“清仓查库出来的一百多万元东西，怎么作账的？”
周洁明说：“没作账务处理。”
周承恩又点头：“今年决算，凌云对你有没有说法？”
周洁明不解地看着父亲，说：“还早嘛…… ”她感到父亲在用什么心，想了想又说，“爸爸，你是不是该调整一下对他的方法？他是个服软不服硬的个性。软索（说）能套住猛虎嘛！以刚对刚，他不会服你的。”
周承恩吃了两口饭，抬头说：“他是软硬不吃，自行其事，遍地开花，让我防不胜防！”
邓良菊听着父女二人的对话，不满地对周承恩说：“人家干得好好的，你防什么防？听听职工的意见吧，谁不说他干得好？”
周承恩说：“你不懂。”
又说：“洁明，党委会后，你留心一下杨建业和徐峰在财务上的借款。我给你讲清楚：爱他，就该为他把住脉；不爱他，财务科长要为他负责。他又想拿二十万去铁路上攻关，你想想后果，不害他，就害你，懂吗？”
“啊？”周洁明惊讶地望着父亲，“这么多，怎么摆账？”
周承恩严肃地对女儿说：“就是嘛。他的一切乱开支，包括徐峰跑砖厂项目那十万元费用，一分也不准报账，搁在一边。”
周洁明愣愣地望着父亲：“那……怎么办呢？销售不活，效益就好不起来呀……”
周承恩说：“我没叫你不准他用，你盯住他们用多少就行了，随时告诉我。杨建业和徐峰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周洁明若有所思地点头。她预感到父亲会对凌云使什么手段，可一时又想不明白。她担心这两个刚性子的老少爷们，会闹出点什么事来。凌云偷袭过他一次，他吃了哑巴亏。如果，他偷袭凌云，凌云会吃哑巴亏吗？两人肯定会干起来。把自己夹在中间，那可怎么办？她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爸，你若要对他干什么，不对我说，先对和平讲吧，让和平先做做他的工作……你们别起矛盾。”
周承恩笑笑：“我干什么？吃饭。”他心里的东西对谁都不会说。
周承恩决心让凌云坐一回轿子。这小子思想太激进，语言太激烈，行为太急躁，留在明月峡里迟早会出事。他要给凌云做一副轿子，他向女儿问几笔财务数据，是在为这轿子设计花朵，把轿子做得更好看点。他想，鬼东西，你挖空心思做套子，让我晕头转向，苦不堪言地钻了几个月，我就给你做一副花轿子，让你舒舒服服，体体面面地坐一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