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恩的家在矿机关办公大楼侧边的山沟里,一排年代久远的砖瓦平房。平房后面是大山拥挤出来的小山岗,山岗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小松树。一条小山溪从杂树细竹覆盖着的山沟里流淌出来,从平房前的溪沟里流淌过。小溪在办公大楼旁被石拱盖了起来,连成一片平整的矿区。
凌云的到来,愁坏了周承恩,乐坏了邓良菊。一顿午饭,都是邓良菊在喋喋不休。周承恩很少说话,秦和平更是一言不发。
昨天得到凌云来当矿长的消息后,周承恩愁绪如麻,坐立不安。他感到自己的麻烦来了,企业的麻烦大了。
他在明月峡里呆了差不多三十年,熟悉企业如同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纹路。两年前,地委把顾盼自雄的“四化”干部丁学农派来当矿长。丁学农踌躇满志,左右逢源,搞了两年花架子,官运一帆风顺,桃花运美梦成真——竟然与矿里的广播员肖瑞莲情深意长,暗度陈仓。去年夏天,他调任地区乡镇企业局局长不久,就把肖瑞莲调进乡镇企业公司。
丁学农镀了一身金,明月峡脱了一层皮。
周承恩老了,拉不动这架老车了。他今年五十四岁,曾经笔直的腰,渐渐驼了下来,曾经漆黑的头发,已经染霜。尽管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一身中山服棱角分明,黑皮鞋也是锃亮锃亮的。然而,他和妻子的一切努力,仍掩饰不住岁月和大山留给他的痕迹。丁学农调走后,他日夜担心企业烂在自己手上,月月向地委要矿长。却万万没想到,要来的矿长竟是凌云——一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不能不让他焦急——明月峡,几千人的企业啊!
周承恩和凌云的父亲凌振山一起入朝作战。战场上,周承恩掩护首长,自己身负重伤,伤愈转业,作为公方代表进驻了明月峡煤矿。凌振山转业到万山县任县委书记。两人亲如兄弟,两家人过往甚密,都把孩子们视如己出。
周承恩忧心如熏:凌云大学毕业分配到团省委工作,胸怀鸿鹄之志,满腹锦绣文章,几年时间就上升到团省委宣传部副部长职位上,前途光明灿烂。这次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李昊天到万山任地委书记,却把他带回万山,先说在团地委当书记,后说去县上任职,结果却来这大山沟里!周承恩心里很清楚,凌云和丁学农一样,是进山来镀金的。可眼下的企业,经过丁学农那一番折腾后,矛盾重重,困难重重,问题堆积如山。曾经的“大庆式企业”,到如今,已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凌云这时来,不仅镀不上闪光的“金”,反而会涂一身漆黑的煤。结果是,进得来,出不去。
周承恩很焦虑,这么大的企业,如此空降年轻人来穷折腾,最终谁来收拾残局?真是走了一匹狼,来了一只虎!
他得到凌云进山来的消息,就给地委书记李昊天打电话,汇报企业的困难和自己的担忧。他知道地委书记在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任上时,就格外器重凌云。李昊天电话上告诉他:是凌云主动要求进山,地委支持他为万山的企业改革闯出一片新天地;又说,凌云确实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青年干部。那意思十分明白:凌云是来基层锻炼的!
周承恩有苦难言,无计可施,又给凌振山打电话诉苦。
凌振山在朝鲜战场伤了一条腿,“文革”中又伤了一条腿。在家里休息几年了,妻子欧洪芹提前退休在家给他当拐杖。凌振山听了周承恩的话,说:“承恩,你别管他,他想干什么让他干。年轻人的路,最终还得他们自己走……”
周承恩心绪很乱,他很为明月峡的未来和凌云的前途担心。昨天晚上,他就打定了让凌云自己知难而退的主意……
……
吃过午饭,户外的阳光格外喜人,凌云要周洁明陪他出去走走。周洁明自有心思,拉上了秦和平。三个同龄人各怀心思,说笑着出了门。
邓良菊站在门口,望着三个年轻人的背影,心里既幸福,又不安:女儿和秦和平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了,现在又来个凌云,这该怎么办呢?
周洁明和秦和平陪着凌云,从矿机关、汽车队、机修分厂、职工医院、驻矿供销合作社、银行分理处一路指指点点,比比划划,说说笑笑走来。然后,沿着明月溪边的公路来到放牛坪矿区。放牛坪矿区占地很大,建筑物很多,但都很陈旧,很多房屋仍在凌云的记忆深处。
凌云和周洁明回首少年往事,都有些情不自禁。山谷里的山水石木,人情风土,都是他们滔滔不绝,言之不尽的话题。一路上,秦和平都默然不语。
三人走到矿区营业室前面,朱玉萍站在门口和周洁明打招呼。秦和平对凌云说:“凌大哥,我去矿区处理几件事,你去吗?”
凌云说:“我就不去了,你去忙吧。”
秦和平转身对正在和朱玉萍说话的周洁明说:“姐姐,我去一趟矿区,你陪凌大哥走走吧!”
凌云看着两人,一头雾水:他们还是姐弟相称?
周洁明中断了和朱玉萍说话,幽怨地看秦和平一眼,玩笑道:“和平,矿长面前挣表现哪,先和矿长套个近乎嘛!”
凌云笑:“洁明,你啥时学会挖苦人了?和平,你忙去。洁明,陪我走走好吗?”他很想和周洁明两人自由攀谈,共同寻找少年的足迹,追忆逝去的岁月。
秦和平和凌云别过就朝矿区走去。周洁明和凌云并肩朝峡谷深处走。两面青山起伏绵延,一条条小溪破山而出,汇入明月溪。公路依山傍溪蜿蜒延伸。两人默默走了一会儿,凌云忍不住问:“和平和你还是姐弟相称?”
周洁明看了凌云一眼,淡淡一笑:“叫弟弟亲切。”
凌云感到自己太唐突,一时语塞,找话说:“刚才和你说话那姑娘好漂亮!”
周洁明抿嘴笑:“你眼力真好,那么远,就看见人家姑娘漂亮!”
凌云更加尴尬。
“她叫朱玉萍,在营业室工作,矿上第一美人。”周洁明笑道,“今天黄鼠狼那帮人就是为她打抱不平。”
凌云心不在焉:“和平人很不错,你们相处很好嘛!”他总想知道他们的感情秘事。
周洁明笑了一下,她明白凌云的心思。想想,说:“他是爸爸捡回来的弟弟。他这一生很不幸,父母早亡。大学毕业,放弃了省城和地区的工作,回到明月峡来。结果,把耍了几年的女朋友搞丢了…… ”
“哦? ”凌云若有所思。
“他是优大生,还当过大学团委副书记。现在,天天在矿井里摸爬滚打,解决了很多技术难题,职工都很尊重他。连黄鼠狼都服他。”
“哦…… ”凌云走着,听着,周洁明的话语带着浓浓的感情色彩。他举目凝望着望月峰沉思:一个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来山里吃这份苦,女朋友都因此分手了,实在难得;边走边想着,脑海里又冒出疑虑,他把女朋友搞丢了,和身边这人是啥关系呢?一定要找时间和他谈谈。想着,又突然想起黄鼠狼来,问:“洁明,那个‘黄鼠狼’是怎么回事?”
“他?”周洁明笑,“他呀?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上峡里面的燕子崖,你还记得吧?”
凌云说:“记得。”
“他带着他那群小坏蛋,徒手爬过!”
“啊!”凌云心有余悸地看了周洁明一眼。燕子崖在明月峡深处,刀截斧劈般的山崖只有燕子能飞上去,因而得名。“就没人管他?”
“唉——!”周洁明一声叹息,表情凝重起来,“他生长在特殊的年月,特殊的家庭。前年高中毕业时,地区火电厂招工人,结果被人挤掉了…… 算了,晚上,你就知道了。”
凌云看着周洁明笑:“还卖关子?”
周洁明淡淡一笑:“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晚上有安排。”她不想提前揭开谜底,搅了老父亲的局,“黄树良很野,有些玩世不恭,但不坏。”
凌云心里直乐:为黄鼠狼还有专门安排?
前面出现了一个小山坝,明晃晃的春光下,零零落落住着一些人家,有茅草房,也有青瓦房,房屋都很破旧,孤苦伶仃立在春光中,炊烟袅袅。走了很长一段路,周洁明轻声说:“凌云哥,你为什么要来煤矿工作?去县里当副书记,副县长,比这里好多了。”
凌云笑:“这里山好,水好,人更好,令人魂牵梦绕!”他偷窥了一眼周洁明的表情。
“好山好水只能观赏,不可久居。你去问那些山民,他们会说这里好吗?久居山中,就无美可言了。你是来当矿长,不是游客。当矿长很苦,我很少见爸爸开心过。”周洁明忧郁地笑着说。
“有伯伯的支持,我想,我会干得很开心。”
“但愿吧…… 可是,爸爸并不希望你来……”
“你欢迎吗?”凌云意在眼神里,半真半假地试探着问。
周洁明意味深长一笑,又把目光转向前方:“三分钟热情!不出三个月…… ”她本想奚落他几句,又忍住了。
凌云扭头看看周洁明,明白她的潜台词。
两人静静走了一会儿。凌云笑笑:“怀疑我的能力和耐力?”
见周洁明不答,想想又说:“成天在机关纸上谈兵,修空中楼阁,乏味。万丈高楼从地起,到基层干点实事吧!干企业,发挥的空间更大,我自信能干点亊…… ”
周洁明笑:“地委都相信你,我敢不相信?”
凌云感到周洁明在调笑自己,心里不快:“那就干三个月吧…… ”
山谷里的春天来得扭捏、磨蹭。太阳落山后,春风就失去了温柔。
周洁明和凌云回家时,夜幕已经罩住了明月峡。客厅里生起了火炉,周承恩和一个坐在轮椅车上的人坐在火炉旁说话,旁边还坐着一个大块头中年汉子。凌云和周洁明进屋,周承恩起身介绍:“凌云,这位是矿上的老书记,黄仲全叔叔,黄树良的爸爸。”
凌云一怔,黄树良的父亲?老书记?残废人?他急忙弓身,伸手握住黄仲全的手:“黄叔叔,您好!你的身体…… ”他打量:黄仲全方头大脸,秃顶,四十七八岁的模样。
“我身上零件都好,能吃能拉,发动机很好,就是大梁断了,轮胎瘪了,趴着开不动啦! ”黄仲全声音洪亮,说完,“呵呵”地笑。
满屋的人都陪笑。笑过,周承恩指着已站起身的大个子介绍:“这位是杨建业,竹林沟矿区区长,党总支副书记。”
杨建业满脸堆笑,双手握住凌云的手:“凌矿长好!杨建业,给你守边关的!”
凌云的手被杨建业捏得生痛。他注意打量了杨建业一番,身材高大魁梧,短头发粗硬,盆脸,浓眉下,一双小眼睛不协调地深陷在眼窝里。凌云说:“噢!封疆大吏。”
周洁明问:“黄叔叔,梁姨和黄鼠狼怎么没来?”
黄仲全说:“你梁姨和你妈妈在厨房里,黄鼠狼当中班,下矿井去了。哎——洁明,听说那浑小子上午又惹事了?”
周洁明迟疑一下,扭头见梁晋秋从厨房出来,笑着说:“他没惹事,是拖拉机司机在营业室骂人,树良追去理论了几句。梁姨知道。”她岔开话题,向凌云介绍:“这是梁姨,黄树良的妈妈,矿机关党总支书记。”
凌云心里更加迷惑,连忙应酬:“梁姨好!”梁晋秋四十多岁,打扮得清爽、干练,风韵犹存。大家坐定闲说了一阵,邓良菊就喊开饭了。
“等等和平吧!”黄仲全说,“他一天很辛苦。这孩子能文能武,善良厚道,多像他父亲啊!”
凌云问:“和平父亲……”
“死了,十年前一场矿难。”周承恩说,“不等了,吃吧!”
凌云沉默了。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晚餐进行得很缓慢。凌云发现杨建业酒量惊人,说话和喝酒一样实在、豪爽。周承恩显得心思重重。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这顿晚餐是他处心积虑安排的。他要让凌云知道什么是煤矿和煤矿工人,知道煤矿矿长是什么角色。他有一年多没有请杨建业进家门,今天违心请这位曾经的心腹爱将共进晚餐,是需要他今晚扮演一个缺一不可的角色。他惟一担心秦和平识破他的心思,那小子太聪明。
一桌人吃到散桌时,秦和平才从矿区匆匆回来,头发仍湿漉漉的,一看就知道刚洗完澡。秦和平上桌吃饭,邓良菊连忙拿干毛巾给他擦头发,周洁明在责备他不该又去下矿井。
秦和平上桌就端杯敬凌云,两人都不善酒,站着说了一番客套话。秦和平就回到桌上吃饭,其他人坐在火炉旁烤火说话。黄仲全说:“什么时候,黄鼠狼能像和平就好了!”
凌云说:“把他工作调动一下吧?”
周洁明说:“我倒有个办法,黄鼠狼今天为朱玉萍打抱不平,他是不是对小朱有意思了?小朱高中毕业,又漂亮又聪明,我把他们撮合一下,怎么样?”
“哈、哈、哈!”梁晋秋大笑,“洁明,你想得出!朱玉萍能看上黄鼠狼?哈、哈、哈!不行,不行…… ”
秦和平吃了饭,周承恩叫他到杨建业身旁坐下。几个人摆谈了几句,周承恩有意挑起话头:“凌云,你知道黄叔叔过去是干什么的吗?”
凌云茫然:“不知道。”
周承恩说:“黄叔叔是五十年代的大学生,曾经是全专区最年轻的县委副书记,调到矿上任党委书记时,才三十多岁…… ”
“三十四岁。”梁晋秋补充,“你爸爸凌专员知道。”
凌云惊疑地看着黄仲全,问:“黄叔叔,您这身体是…… ”
黄仲全惨然一笑:“十年了,我能留下这残身,是和平的父亲用生命换的…… ”他的语气十分沉重。
大家都沉默不言,屋里的气氛一下就凝固了。
山谷里的春夜,春寒料峭。矿区里行人无几,明月溪“哗哗”的流水声,依稀可闻,矿区公路上,偶尔有汽车隆隆开过。汽车过后,山谷又复沉寂。
凌云环视火炉边的人,都勾着头。他扭头看了一眼周承恩,却发现他两眼闪着泪光!好奇地问:“伯伯,这是怎么回事?”
周承恩叹息不言,他知道谁会接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