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业回到矿区径直去了医务室,张淑容的丈夫不知啥时从茶场下来了,坐在医务室里和矿区几个值班人员说笑。他一本正经地和张淑容的丈夫打过招呼,满脸杀气地扫视了几个值班员一遍。几个人讪笑着走后,他假意叫张淑容给他配点感冒药。张淑容一边配药一边递眼神,一边说了农民在焦厂工地扯皮和销售点被工商局查封的事。他本想不去管这类不该自己管的闲事,可是,张淑容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她老公今天不会走。他接过药想了想,这几个月凌云待他不薄;更重要的是,这几年他处理与周承恩之间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踏踏实实地工作,用工作实绩说话,不给周承恩留下手之隙;加上,云山县的两件事都关系着矿区的生产。虽然他没有当上副矿长,但凌云在党委会上的话,还是让他心怀一丝希望。他满脸正色地骂了一句粗话,就离开了医务室,乘车回了石坡镇,找张书记、何镇长协调好关系,又拉着工商所胡所长,去云山县工商局和邓局长把午酒喝到下午。
杨建业走进食堂,并不知道凌云和申明贵此时的心情,和凌云握完手,就大声说:“凌矿长,云山的两件事情,我自作主张,放牛娃给你把牛卖了。处理好了!”他说话还有浓烈的酒气。
凌云强笑:“什么结果?”
杨建业说:“土地问题,镇上张书记明天来做农民的工作。云山的几个销售点,明天继续营业。”
凌云高兴了:“说说你用什么办法解决的?”
杨建业说:“妈卖×,这社会完全乱套了,有钱能使鬼推磨!销售点上的事,我去找了县工商局的邓局长,他过去是石坡镇的书记,我和他有几年交情,也算是酒友。今天中午,和他烂船下陡滩,把他灌翻了。他给我讲,我们四处设销售点,影响了地区煤建公司的销售,地区煤建公司赞助了几万元钱给市工商局修房子,地区工商局起黑良心帮他们,说我们的销售点没办营业执照,没交工商市场管理费,不准违法经营。”他和邓局长两人喝了三斤多烧酒。酒助人胆,杨建业说话特别放得开。
凌云含着一口饭,嚯地站起来:“******×!想独霸万山,逼死我们?简直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了!”
杨建业也愤愤然:“现在,女人挣钱还要脱裤子,他们挣黑心钱就一个电话!”
凌云气得不行,急着就要去万山找地委领导告状。
杨建业说:“凌矿长,你别急,打鱼不在急水滩。云山这边我处理好了,万山有周书记在城里。他党委书记总不能只卖嘴皮不干事嘛。”他一半清醒一半醉,留下凌云有话要说。
又说:“我今天自作主张,给张书记、何镇长,镇工商所的胡所长每家送了两吨煤炭,给邓局长买了二十斤石坡镇的烧酒。企业不好处理,算我私人的。”
凌云怒着脸:“送了就送了,这些人胆子越来越大了。”
杨建业说:“现在的人都在向钱看,那有鸡抱鸭子帮干忙的?都是些喂不饱的狗。邓局长也在向我要赞助,我那敢表态呀?我推了。先稳住销售点,不然,今年冬天这销售就是鸡公卖在庙里——死定了。”
申明贵吃了饭,说工地上晚上还要施工,就走了。凌云吃饭吃出了一身的汗。他脱下衬衣,穿着白背心走出食堂,两个手膀子都被太阳晒红了,还留下不少稻草划下的小痕。杨建业边走边问:“凌矿长,这两天累着了吧?”
凌云说:“活路不累,心里难受。汤昌盛的家庭情况,目不忍睹,一个女人,真是太苦了。该让工商局的领导去看看矿工家庭!”
杨建业讥笑:“叫他们去不如牵一头牛去,还能干点活……”他蓦然想到了凌云刚去干过活,自嘲笑一下,又说,“现在,人的良心都被金钱包住了。凌矿长,假期后,我准备叫去困难矿工家帮扶的干部,人人交篇困难职工家庭情况报告,我们干部不能装眼睛瞎。”
“好!”凌云说,“这个办法好,全矿推广,我带头写。党员干部面对职工的苦与痛,不能麻木不仁,无动于衷,要实行结对帮扶。”
其实,杨建业说这话,也是心血来潮,突然想到的。
两人走进杨建业的办公室,天已经全黑了下来。杨建业开启日光灯,凌云说:“建业,你要准备在全矿安全生产管理上挑重担,多想点办法。去了汤昌盛家,我的心里压力很大,这矿长难当,责任大呀。”
杨建业明白凌云的意思,心里仍抱着一线希望:凌云在地区的后台比周承恩硬。说:“凌矿长,农忙假前,我就发现工人有重生产,轻安全的苗头,准备农忙后增加几个安全员。你放心,工资,我内部消化。工人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阳成一天乱骂,他们反倒安安逸逸的。凌矿长,安全干部不能让工人乱吼谁下谁就下,要看工作效果,为敢管敢说的干部撑腰。不然,像狗一样——打怕了,不会下口咬人的。严是爱,宽是害,你好我好欠命债。”
凌云说:“讲得好。按你的意见办。”
杨建业仍不进主题:“还有,建焦厂是非常有远见的决策。前次轮休,我自己出去看了几个小焦厂,土焦也有技术含量呢。我听说有一种抽压煤气炼焦技术,比我们搞这种纯土焦成本低得多,我建议派人出去看看人家先进的…… ”
“好!”凌云来了兴趣:“土,也要土得先进,我明天就和省厅联系,请进来。建业,你的文件马上就会下来了,我来是想找你谈谈……
杨建业忍不住了:“算了,我祖坟没冒烟,赵敬国才是他的大红人。你的情,我领了。周大人是用他自己的人!”
“你什么意思?”凌云满腹疑虑地看着气呼呼的杨建业。
杨建业真的气愤了:“周大人前天在地委组织部坐办一天,定了,和平和赵敬国,我陪了一次杀场!”
凌云惊异了:“不可能!”
杨建业不大的眼睛里既有怒火也有仇恨:“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凌矿长,我杨建业是二世人了,秦师傅用生命救了我,黄书记为我落下终身残废,党组织培养了我,我从来没想当什么官,只是他周承恩做事也太不公平了。赵敬国当几年区长,哪一年没死人?我当了几年区长,死没死一个人?我一天像牛一样地干活,像狗一样围着他转,给他卖命跑腿,他不肯丢骨头我啃,也不该一脚又一脚地踢我啊!矿区安全罚款和粮票那件事,他无凭无据怀疑我几年,踩我几年,我除了解释,连多话都不敢说一句,他也太霸道了吧?我不在乎什么副矿长不副矿长,我不服这口气。我哪点比不上赵敬国?”杨建业这次真的豁出去了。他敢说这话,既有酒劲,更有他知道凌云在党委会上的态度垫底。
凌云拍案而起:“他咋这样行事?”他想了想,“建业,你回避一下,我打个电话。”
杨建业出门后,凌云要通了李昊天家里的电话……
那天晚上,空寂的竹林沟秋月如水,群山迷蒙;灯火辉煌的矿区,行人寥寥。凌云叫杨建业陪着走上井口广场。秋月下,两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谈企业改革、谈社会现象、谈安全生产。
杨建业说话仍是满口酒气,脑子却不糊涂。他隐约感到,这个秋月夜是他命运的重大转折点。他凭借酒力,出言无忌,却话粗理不粗,不乏真知灼见,把他豪爽、粗犷的性格表现得十分到位。他反对周承恩禁锢干部思想,家长式的领导方式;他说干部思想活跃,企业才会活跃;他提醒凌云要发挥社会关系的力量,现实社会是关系社会,领导在大会上讲“用八千赚一万”,就是叫企业用八千买关系、买感情。他说,企业领导的关系就是企业的路子、企业的效益……
凌云很惊喜,他认为举荐杨建业做自己的副手没有选错人:杨建业从普通矿工成长起来,有基层工作经验,对企业和职工有感情;又在矿井里历经两场生死劫难,对人生有独特的感悟,明白如何处世为人。两人倾心交谈了半夜,凌云十分欣赏杨建业豪侠尚义,有胆有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