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恩铁青着脸,对几个副职审视了一遍:“刘矿长说得对,企业不能乱。这把火也不能扑灭。我走几天,就是希望你们独立地思考一些问题。现在箭在弦上,犹豫不决会出大事。个人的问题慢慢解决,要顾大局……职代会议延长两天,因风吹火,把一切事情都处理下去,特别是机关干部的问题!”
刘长明说:“只有这么办了,不然夜长梦多,会节外生枝。”
周承恩扭头看了一眼李天华,说:“有意见,等这一阵过了再说,要给你们说话时间。非常时期,大家要讲党性、讲原则,个人有意见不能向下面讲。我分一下工:大江负责竹林沟,才全负责放牛坪,天华负责机修,我负责机关、车队和医院。长明你这病…… 你带洁明和保卫科罗永辉,明天一早,把各单位的材料账、材料库房全部封查了。不然,下面的人会大做文章,造成新的浪费。大江去竹林沟带上和平,你们马上到各单位讨论会上听取意见…… ”
李天华和吴才全都心里忿忿:他凌云仗着自己是省上下来的,有个好老子,有地委书记庇护,欲所欲为,独断专行,还有狗屁的党性原则!
几人散去,周承恩心如乱麻,站在办公室里发愣。他现在不是在恨谁怨谁,他在想如何控制这乱哄哄局面,稳定企业。
这时,秦和平急匆匆地走进来。按他的分析,此时长辈该出手了。他望着周承恩,心里很难为情:“伯伯,凌云在找你,他要与你统一下步工作步调。”
周承恩冷冷地盯着秦和平,一言不发。
秦和平讪讪地笑。
周承恩语气冷峻:“企业改革不是想当然、凭热情的事,更不是小孩过家家。你自己看看现在这场面。”
秦和平仍不认账,:“伯伯,我真的一无所知。”他对周承恩认账,不是怕负责。他不认账,是想给凌云和周承恩留下回旋余地。他深谙周承恩的个性,也初识了凌云的性格。
事已至此,周承恩也没想再追究:“给他讲,职代会延长两天——叫他有话就讲,有屁就放,把屎尿拉干净。王矿长负责竹林沟,你也去,竹林沟出了事我找你。吴矿长负责放牛坪,李书记负责机修,我负责机关、车队和医院。刘矿长负责控制材料物资。机关干部要上要下都在这两天决定了。这简直就像、就像小孩子闹着玩,像搞政变嘛!下步如何搞,叫他尽快与几个矿领导通气。”他担心夜长梦多,等人们回过了神,招架不住。
秦和平如释重负,轻轻舒了一口气,长辈终于出手了。他说:“伯伯,这是他下步工作的措施…… ”他把一叠材料递上去。
周承恩说:“知道了。”接过材料,顺手放进了公文包。
周承恩和秦和平正欲出门,赵敬国苦着脸走进办公室:“周书记,熊忠带着几个人在会议室外面骂人,讨论不下去了。”
周承恩皱了一下眉:“这是他闹得垮的吗?通知保卫科。”
秦和平说:“可能有人点火,我去找黄树良。”他想,黄树良能镇住那帮年轻人。
书记会开过了深夜十二点,凌云在准备第二天的职代会,没有参加。
周承恩心中千头万绪,想讲的话太多。他担心企业出现混乱;他担心矿井发生事故;他担心发生熊踞虎峙的对抗,企业进退无路。他从来没有像这样慌乱过,临阵磨枪,仓促上阵。他给书记们讲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讲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讲改革的重要性、必要性、紧迫性;讲明月峡煤矿的问题和出路;讲企业改革方案;讲矿长在企业中的地位;讲党组织、团组织在改革中的作用……
他说:门对门、户对户,群众看干部,干部看党员,党员作模范!这次企业改革,是对企业609名共产党员党性的大考验,是对517名共青团员的大考验!是对27个党支部战斗堡垒的大检验,是对党支部书记水平、能力、党性的大检验!
他要求:党、团支部要守住门,管住人,管住心,办好事;个人不出左脚,支部不出乱子。
他要求:党支部、团支部要向矿党委写书面保证——改革不出乱子,生产不出事故。党员、团员向支部写保证——积极参与改革,服从工作调动……
他号召:在改革中,党总支向党委看齐,支部向总支看齐,党员、团员向支部看齐。
他问:大家能不能办到?
会议室里一片寂然,谁也不表态。
他就把书记们叫起来,站着,一个一个地问:能不能办到?只讲一句话,能,或不能。不能的就马上换人。
书记们都在颤抖,回答的话也言不由衷:能……
散会时,三十几个书记都低着头,谁也不说话。他们感到,等待他们的是茫茫苦海……
周承恩把书记们送下楼,满天的星星都在看他的笑话:你斗不过年轻人吧!他和下属们一一握手,一改那副严厉的面孔,“拜托你”、“辛苦了”、“工作做细点”之类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送走了书记们,他抬手看表,快凌晨一点钟了。凌云的办公室仍亮着灯光。
他又愤愤地骂:“鬼东西!”
明月峡的这个夏夜,注定彻夜不眠。
职代会的内容迅速传遍了全矿。真伪莫辨的议论甚嚣尘上,形形色色的人物粉墨登场。想想吧,矿机关合并撤销科室一大半,这就意味着有一大半的科长、副科长要掉帽子。这些在明月峡里有头有面、有声有色的人物,会惟命是听,束手就擒吗?晚饭后,牛滚凼就有智勇双全的人暗暗串联,准备闹事了。
但是,也有例外——机电科长杨平学就没有把改革当一回事。他也还没有搞懂是怎么回事。他的确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除了能为明月峡要来电外,一无所能。过去,他就是机修分厂的普通工人,在领导和职工的心目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的发达完全仰仗有他舅舅。这些年电力供应紧张,电力局对明月峡拉闸限电正常得如同人们的一日三餐,搞得矿工们不胜其苦,领导们望电兴叹。
杨平学的舅舅从外地调到万山当电力局长后,周承恩为了方便接洽工作,就把杨平学调进了机电科。丁学农当矿长时,又把他升为科长;落实给他的责任就是管向他舅舅要电。从此,明月峡里的电就像长江里的水,谁想断也不行。他因此成了矿上大功臣,矿领导供着他、宠着他;职工们顺着他、敬着他。他在众星捧月的氛围中,渐渐找到了一种感觉,学会了颐指气使、盛气凌人。
杨平学认识的改革,无非是把厂规制度写严一点,领导讲话的声音大一点,反正都不管他的事。他认为,只要没有电,凌云讲那些话,都是黑话、鬼话。只要明月峡用电,凌云就得向他和他舅舅说好话,就得依赖他、顺着他、供着他﹔他就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
吃了晚饭,他四处找人打扑克赌钱,没人应他。闲得无聊,他就到机修分厂的电视室里看电视。偌大的电视室里,只有几个职工子弟在看一部写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连续剧。他觉得不好看,就从电视柜里搬出录相机,找了一部武打片放起来。电视机里打得很热闹,快意恩仇,杀得天昏地暗。正当他看得热血沸腾时,办公室主任罗伟和财务科长李乾胜悄悄进来了。
李乾胜在杨平学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杨科长,你还有心思看电视啊?”
杨平学回头笑:“好看。来!罗主任、李科长坐下看一会……”
罗伟贴在杨平学耳边说:“杨科长,我们去你寝室里说会话。”
杨平学看着电视有些不舍:“你们鬼头鬼脑的,有啥事哟?”
罗伟不容分说,拉起杨平学就走:“走!去你寝室里说。”
杨平学的寝室在分厂住宅区里。出了电视室,罗伟就快步朝前走,李乾胜故意放慢脚步落在杨平学后面,给人感觉他们不是一路人,搞得杨平学心里莫名其妙。
罗伟和李乾胜刚从徐峰家里出来。
罗伟就是被凌云点名批评上班下象棋那个中层干部。李乾胜为上月内部成本结算和刘长明在办公室发生了一场争吵。两人都被凌云在今天的大会点了名,都意识到这次调整干部自己凶多吉少。凌云的改革方案,在干部和工人中形成了分庭抗礼的两大阵营;职工阵营中,井下工人与地面工人又各自为战,局势十分复杂。一些预感大势已去的中层干部都想到了徐峰——明月峡里的伏龙凤雏,同样面临灭顶之灾。
然而,罗伟和李乾胜去徐峰家里密谈了许久,却不得要领——徐峰说的话隐约其辞,晦涩难懂;最终只得到点暗示:尽快找杨平学。
杨平学开门进屋,招呼罗伟和李乾胜坐下就问:“啥****事?”
罗伟说:“杨科长,你还在睡梦床啊?你这科长明天下午就垮台了!”
杨平学不解其意,盯住罗伟不语。
李乾胜说:“明天下午职工代表评议中层干部,今天被凌云点名批评的人都栽了……”
罗伟说:“凌云今天的讲话,就是为明天评议定的调子!”
“他敢整我?”杨平学一脸茫然。
李乾胜说:“他不整你整谁?你扳着指头数,撤销这么多科室,要下去多少中层干部,哪些人会遭宰?不整你——他在会上点你的名干啥?”
杨平学说:“他敢!老子让他全矿一片漆黑!”有一点他不糊涂:明月峡煤矿的计划电,只够用半个月。
罗伟说:“杨科长,我们打个赌:明天你不被职代会评议下去,我给你磕八个头,作八个揖!”
杨平学说:“他要整老子,老子要……老子要……****祖先人!”
李乾胜说:“杨科长,你也不想想,我当了四、五年的财务科长,罗主任当了几年的办公室主任,徐峰当了十来年的科长,都要挨整了。连阳成都栽了,你还说你……”
“啊!”杨平学瞪着眼睛想了半天,“你们咋晓得的?”
罗伟说:“不相信吧?明天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