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西陵之后才发现,原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我自说自话,自以为潇洒,可是夜深人静之时,脑海里全是梅姝的影。
除了每月一封家书给家里报平安,我和那个偏踞江南一隅,小而繁华的安丰县城再无多余的联系。我害怕听见一星半点的消息。他们……好也罢,坏也罢,我若是听见了,一定无法抑制归心。
可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哪里有不好之理。
没有了知心的人,日光如流水,无声无息漫过去。所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样想来,我一个人孤寂着,早记不清已度了几个三秋。望穿了的,无论天涯还是秋水,伊人不来,君不可归。
我二十岁生辰那日,收到了云岫的书信,和一个荷包。我一眼就瞧出来,那是梅姝亲手所绣。竹外桃花映水,鸳鸯交颈而卧,当真是柔情缱绻意悠长。
我颤抖着双手打开荷包来看,竟只是一把钥匙。然而这一把钥匙,却彻底叫我寒了心。
那是我曾经为她辟了梅园后,亲手交予她的。
那一把钥匙,是我和梅姝情浓时的见证。如今由一个绣了鸳鸯的荷包,又交还到我手里。
这是什么意思呢?梅姝,你终是要弃了我对你所有的情意,投到云岫的怀中去了吗?
那一封信,是云岫清隽的字迹,写着:长沐吾兄,亲启。
云岫,你错了,我从来不是你的兄长。
若你写这一封信来,是想让我宽宥你们,祝福你们,邀我去见证你们的幸福。
不必了。
我自问尚无那等胸襟,可以毫不介怀。若我控制不住自己,毁了你们的百年之约,那我的远离与逃避,也就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再等等吧,等我真正死了心,一定会去看望你们,亲口向你们讨一杯喜酒来喝。
云岫再度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几乎快认不出来他了。他样貌上倒是没有多大的改变,可是一收了往日的随意不羁,眉眼打结,凝了沉重。
我放下手中账本,对着他,表现出久别重逢后,应有的激动和热切,甚至特意邀了他去花楼喝酒。还叫了几个美艳的姑娘作陪,当着云岫的面与她们调情弄意。
云岫从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起,面上就未有半丝笑意。他手里抱着一个精美的玉坛,小心翼翼的,一直没放下过。
他虽然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见了我故作的浪荡之态,却彻彻底底黑了脸,额头上青筋隐隐蹦起。
他眼光扫过几乎黏在了我身上的女子,压抑着怒意问我:“这些时日,你都是这样过的?”
我轻佻的抬起一个女子的下颌,作出轻浮的笑意来。
“风月情浓,这个中滋味非亲历不能体会。云岫你早年说得对,我早该学了你,看这一个个的如花美眷,有她们作陪,才是真正人生趣味啊。”
云岫冷了眼,厉声吼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那几个姑娘被吓着了,犹犹豫豫站了起来。云岫一手抱了玉坛,一手拿起桌上的酒坛子往地上砸了:“滚出去!”
那几个姑娘花容失色,连忙惊叫着跑出去了。
我不动声色往杯中斟了酒,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云岫一双眼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强压着声音,一字一句的问我:“郑长沐,我问你,你可还记得梅姝?”
我听见梅姝的名,心里蓦地抽痛了一下。面色却未变半分,伸长了手臂给他的酒杯也斟满。
“为兄识的人多了,一些不重要的人,就老是记不住了……”
“你忘了?”云岫挑眉冷笑,“既然如此,那我就提醒你。安丰县,曲婵楼,江梅阁,梅园弹琴的梅姝,你可还记得?”
我一刻都没忘怀,又怎么会不记得。
我抬起手腕,五指晃悠着杯中酒。神请恍惚道:“听你这样一说,我倒还真有一点印象。她该是已经做了你的妻子吧?你此次来,为何不带上弟妹。我错过了你们的婚宴,总得让你们请补我一杯喜酒喝才是。”
云岫敛去了一脸的冷漠死寂,黯了眉眼,唇边噙了温柔的笑意,低头抚摸着手中的玉坛,低声道:“她来了。”
我心中一震。来不及思考话已经脱口:“她在哪儿?”反应过来后又连忙补充道,“她来了也好,改日我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择日不如撞日。”云岫抬了眼,“既要接风洗尘,那就今日吧。”
“你说的是。那我这就派人去接弟妹来。”我声音里不自觉地急切,云岫却在我的急切里嗤笑出了声来。
“不用了。”他珍惜的把手里的玉坛递到我面前,“她就在这里了。”
又对着玉坛喃喃低语道:“梅姝,你日思夜想的人,你终于见到了,开心么?”
九四
我惊住了,手指颤抖着,要把玉坛接过来。
不,不可能,怎么会,姝儿她,她怎么会……
她不是该陪在云岫身边,幸福美满,与他共携白首的吗?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样一个玉坛里……
我不信,可是心中惊恐,眼泪先于我的理智就流了下来。
我接过来了,上好的玉石,触手生温,却叫我的心如坠冰窖。我手抖得不成样子,掀了几次都未能掀起盖子来。
而当我终于打开了,却见内里空空如也。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抬眼看见云岫原来一直注视着我。
我有些恼怒,可我心知云岫断然不会无缘无故这样来愚弄我。兴许他不过是想以此举来试探我对梅姝究竟还存有多少情意。等我想清了这一点,就立刻懊悔不迭,方才的一举一动全落在他眼里,故作的风流如今看来更是难堪。不知他会做如何感想。
我于是连忙想要解释,可无论怎样都是既苍白又牵强。
“你也真是的,做什么要拿这等事来欺我?你也别介意,我毕竟与她相识一场……”
云岫却开口打断了我此地无银的辩白:“我并未欺你。这玉坛里,的确盛过梅姝的骨灰。”
我见他的神情不像是玩笑,可我无论如何不肯信的。
“……那现在呢?”
“梅姝说,要将她的骨灰撒在梅林里,我照做了。”
我不动声色的起身,将那玉坛远远放好了,重新走到了云岫身边,又是一拳打在他脸上。这一次不同于上次,云岫迅速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拳脚接连落在我身上,半点不留情面。
他揪着我的衣领,将我按在地上,红着眼,粗喘着气:“在我将你打死之前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只觉得浑身都疼,可心里的痛压过了一切。云岫一招一式,都是发了狠的,他说要将我打死,我是信的。就算他手下留情,我也活不了了。我手放在胸口,放在心上。这么久,我第一次去听它真实的声音。
你想做什么?
我想离开你,离开这样懦弱的你。我要去见她,我要去见她……
有什么用?她已经死了。
我和她一起死。
“我只想问你……她为什么死?”
云岫一听这话,住了手。良久,他放开了我。我从地上坐起身来,只觉得五内俱焚。在止不住连连的咳嗽声中,看见他笑意凉薄,仿佛一瞬间老去,又仿佛他还是那一年抱着云胡尸首的小小少年,悲戚和伤痛,都汹涌在深深的水底,于是他竟然还能笑,于是他一点都不难过。
“为什么死?不过是因为……她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