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传来了脚步声，迟疑的，在屏风处停了下来。我默然，不动声色的坐在了桌边。
她犹豫了许久，我也等了许久，我心里的焦急和忧虑，想来一点都不会比她少。终于，她迈步转了进来，站在了我面前，怯生生唤了一声：“姑娘……”
我抬头看一看她，淡淡的烛光下，清蕖的眉眼也是颇为灵秀的。我微微一笑，提起手边的茶壶倒了一盏茶，边倒边说：“坐下吧。”
清蕖走过来，依言坐下。我把手中的茶盏递给她，她一见，没有接，反而急忙站了起来，连连道：“姑娘，这可使不得……”
“哪来的那么多的规矩，”我笑着打断她，“不过一碗茶而已。今后你若是帮我，我会给你更多。”
清蕖顿了一下，才说：“姑娘说笑了，清蕖就是来服侍姑娘的，姑娘有什么吩咐，清蕖哪有敢不听从的。”
我冷冷一笑。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跟我打太极，难道还指望凭几句话就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么？恐怕不成了，今天无论如何也得逼你做出个选择来。
于是我肃了面目，说道：“清蕖，明人不说暗话。我晓得你是极聪明的，不会不清楚我是有意要让你听见今晚我和绻儿姑娘的这一番话的，你倒是说说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姑娘既然特意如此，”清蕖拉长了语调，笑问道：“那姑娘想让清蕖如何做呢？”
果然不再装糊涂了么？也好。
“清蕖，你知道，我初来此地，不得不想办法保全自己。如今虽然绻儿交给了我这样好的方法，但终究独木不成舟。”我有意停顿了一下，提起了茶壶，想往空里的茶碗里添点水。清蕖见了，连忙上前接了过去。
我看见茶水在空中扬起一道弧线，听见水声轻灵。我微微一笑，坐直了身体，直截了当道：“清蕖，我希望你能帮我。”
清蕖稳稳当当的放下茶壶，把茶盏递到我手里，看着我，倏忽笑了。
“帮助姑娘是清蕖的本分所在，”她看着我仍然未展的眉头，接着说：“但姑娘说的帮助，想必没那么简单。姑娘下定决心要在云碧和素袖两位妈妈的眼皮子底下行此冒险之举，并且想要拉上我一起。可……若是我不答应呢？”
我看着她似笑非笑的表情，额头有冷汗不停地渗出来，指甲深深地抵进手心里，生疼。我心里有些慌，但我强制着自己要冷静下来。
不对……不对！她既然有此一问，就说明……她是愿意站在我这一边的。
这样说，不过是想要和我讲条件了。到底我还是小瞧了她，竟是这样通透的一个人。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我也就松了口气，悠悠然的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我心里却很有些悲哀。我不依靠任何人，任何势力背景，独力去做的第一件事，不过是和一个小小丫头打交道而已，就让我如此耗尽心力。而日后，日后我将要面对的困境，无疑会难上千百倍，我又该怎样才能度过呢？
我定了定心神，郑重道：“清蕖，你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可我向你保证，将来我能有的东西，必然也有你的一份。”
清蕖无所谓的笑了笑，再也不适图扮作一个普通怯懦的丫鬟。她向前一步，大大方方地在我身侧坐了下来。她甚至当着我的面，端起刚刚我喝过的那杯茶，浅抿了一口。
她说：“姑娘，我可以帮你，但不是为了你将来有一天能给我的回报。既然往后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老规矩，我抓住了你的把柄，虽然这是你自己交到我手中的。我也拿一个秘密跟你交换好了。
我知道，你来这曲婵楼里不久，但你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很快就镇定平静了下来，虽然我今日知道了这其中有绻儿的缘故。我看得出来，你的目光中处处透露出对这曲婵楼的探询。我坦白告诉姑娘，这曲婵楼是藏着秘密。但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今日倒可以说一个给姑娘听一听。”
我看着她，心想自己真是没有选错人。虽然难对付了一点，但是很值得。
清蕖接着说：“姑娘见我和湄染的第一眼是有些好奇的对吧？我猜，你一定在想，以我和湄染这样的样貌，在这曲婵楼里竟然只是个丫鬟。”
我略微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其实我，湄染，还有好些服侍姑娘们的丫鬟，我们都跟绻儿是一样的。我们都是在这曲婵楼里长大的，有些是楼里姑娘和恩客的女儿，有些是从小就被家里人卖到这楼里来的。我们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就自己决定，是要成为楼里的姑娘，还是要做一个丫鬟。
其实身在青楼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没有人还会把你当做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所以有时候想想，我们其实也傻，拼了命的想守住一些东西，到头来也不一定也好结果。倒不如选择就做了姑娘，还能风风光光轻轻松松地过几年安逸日子。
所以今日我看见你这样，才会愿意帮一帮你。但是你要记住一件事情，云碧和素袖两位妈妈待我不薄，如果你要是想做一些危害到曲婵楼的事情，我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眼光刀子一样刮在我身上，似乎想要凭着这单薄的一句话就震慑住我。
而我只是笑笑，拉了她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柔和。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什么。我只是想保全自身而已，谢谢你愿意帮我。”
清蕖此时已经恢复了一个丫鬟应有的神态。她站起身来，走到下首，跪下来，伏低了身子，说：“但凭姑娘吩咐。”
我扶她起来，心知她这一句话，已经和初见时说的含义大不相同。
清蕖站起身来，轻声说：“夜深了，姑娘还是好生歇着吧。这件事情姑娘既然已经托给了我，倒也不必再瞒着湄染。请姑娘放心，我会好好和湄染说的。”
我有些惊讶，并着不安。惊讶清蕖刚一投诚就如此为我着想，不安的是，这件事多一人知晓，风险就越大。我连清蕖尚且存有几分疑惑，又如何能信得过湄染？
清蕖似看出了我的顾虑。她说：“请姑娘放心，湄染是可信之人。”
我叹息。算了，用人不疑。
于是对她道：“你也且先休息吧，这些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
清蕖低声应了是，微微欠身，绕过屏风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地呼吸，走到床上歇下了。
这一夜的惊心总算还是有回报的。第二日早间，清蕖带了湄染来。并没有说多余的话，可是这已经够了。
午间绻儿来看我，与我说了会儿话，不多时，她用眼神示意我让清蕖和湄染下去。我看了看她们两个，正垂手立在一旁。想了想，我拉了绻儿的的手，笑着说：“不用了，绻儿，她们俩是站在我这边的，会帮我。”
绻儿吃惊的看着我，急急道：“姐姐……”我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不用再多说。
绻儿平静了下来，叹口气，无奈的说：“好吧，既然你相信他们两个 ，我也相信你。”
她回头，示意刚刚跟在她身后的两个女子上前来。我方才并没有细看，如今才看清她们并不是绻儿素日带在身边的两个丫头。
她们俩上前来，立即跪下给我磕了个头，之后就不再言语。
绻儿看着我笑笑，才说：“姐姐可记得我昨夜跟你说的人，这两个便是了。”
我愣了愣，随即了然。这两个，就是绻儿所说的，要来代替我的女子了。
我站起身来，走到了她们的面前，站定了，虚扶了其中一个一把。她也不敢真的叫我扶，只是略微的搭了我的手，顺势站了起来，却也并不敢抬头看我。
看来果真被绻儿调教得极好，懂规矩，不倨傲。只是究竟是怎样的人，还是要用过了才知道。
我轻轻一笑：“抬起头来我看看。”
她们抬起头来，我细细的看了一番。容色倒是一般，并无甚出众之处。只是颇有几分温婉依顺的气质。还有一点，就是她们两人，年岁应该都不小了。说是妇人都不为过。
我有些难堪，却不知这难堪是从何而来。难道换做了妙龄少女我就能毫无芥蒂了么？
绻儿觑着我的脸色有些不大好看，对着清蕖跟湄染说：“你们两个先将她们带下去安置吧，既然你们得姑娘信任，我想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清蕖连忙应道：“我们这就带她们下去，不会叫其它人知晓。”
绻儿点了点头，人就都下去了，只剩下我和她。
绻儿拉着我的手，温声问道：“姐姐，你这又是怎么了？我们不是说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又不开心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们的年纪大我们许多，总该尊敬相待的，可是如今……”
绻儿扑哧笑出了声：“我的好姐姐诶，你这是操的哪门子心。她们都乐意，你别扭个什么劲儿啊。”
她看我的面色仍旧不好看，总算正了颜色：“姐姐，你不知道。她们是这楼里的老牌姑娘了，当年也是红极一时的。可是红颜易老，渐渐也就无人问津了。她们也才二十七八岁，论理要三十岁才能选择离开曲婵楼。但是她们已经许久接不到好的客人了，楼里很多人都瞧不上她们。她们也是想再多攒点钱，想以后离开了，生活能过的好些。有一份丰厚的嫁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嫁人。所以姐姐，咱们是利益所趋，各有所求，没有谁对不起谁的。你啊，就别再过意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