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凤凰剑。
冰一样的剑身内流动着若隐若现的红光,在夜色中看,仿佛有只火凤凰在冰晶中飞翔。
有人说,每个人用剑的人都有一把宿命中的剑,只有找到它,才能把用剑的境界发挥到极致。握着凤凰剑,我不由自主的舞动起来。墨染的夜空下,渐渐飞起无数美丽的火凤凰,惊心的美。
我以它为荣。
龙二,宋寂却不喜欢我的宝贝。
“满是杀气!”看着我得意炫耀的长剑,他有些鄙夷。
“你好像很不喜欢杀气哦。”我收剑入鞘,只觉得无尽的失落。
“杀即是不太平。我只愿天下的人都过得太平,只愿全天下的人都怀有一副慈悲心肠。”
“看样子你似乎适合去当和尚。当君主,你的慈悲会被人当成懦弱痛恨的。”话一出口,我便赶紧抿紧双唇,不安的暗暗咋舌。
“你也痛恨我的慈悲吗?红鸾,这普天下你是唯一一个肯对我说真话的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也恨我的慈悲。”
“呃……我……有句话,记不清谁对我说过的,我说了,你可别杀我哦。”偷偷瞄着他的神色,我惴惴不安的说:
“当君王的人呢,当以慈悲安内,以威严立世,以智慧平衡天下。”然后我就看到他的脸沉了下去。
“你说的也太多了吧,我只是问你恨不恨我?”
看着他向挂帘深处消失的背景,我静静听完了石珠相撞的声音,似乎越来越想不明白他到底想问我什么了。
低着头向外走,猛然撞上一片阴影,我一惊抬起头来。在空寂的宫门前,他站在高处,背着一片广阔幽暗的广场,显得格外高大。
“是你!”曾经找了他很久,却在以为再也遇不到的时候遇到了。
确定眼前的人是龙七时,我的心顿时在一片潮湿中燃烧起来。他身上的僧袍换成了华美的王袍,人也更加丰润了,但在我的眼中,却仍然是那个站在牡丹花海中,一脸亲和的龙七。
意外重逢,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从帝殿中走出来,我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出现在皇宫。分别后,我能记起来的,只是他问过我:“我送你的龙袋还在吗?”而我则反问:“我送你的牡丹花还在吗?”结果我们都没有回答对方。
京城的冬天去得早。不到梅花谢尽的时节,墙上的积雪已经化透了。亮澄澄的雪水贴着地面流淌,卷着落梅的残红,有种难以掩饰的哀伤。
皇宫中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七王发动宫变,软禁了皇帝。得知消息时,我倚在窗台上,吹了一夜冷风。
苦苦思索了一夜,以为救宋寂会很难,没想到有了一件宝贝,一切都变得异常简单。龙七送给我的龙袋在此时竟可以代替通行无阻的令牌,帮我们顺利通过一个又一个关卡。我也是在与他重逢的那个夜晚才发现的,把那漂亮的布袋翻过来,里面竟还是缝着一条金龙。它巧妙而神奇的盘成了两个字:七王。
一路上救人心切,我只是利用它,却没有认真思考该不该利用它。直到把宋寂救出了被重重守卫的宫门,一负重担滑落肩头,我才恍然发现,龙七送给我的不只是一个绣工精奇的布袋,而是他的全部分量。
可惜发现得太晚了。
“就冲着你还留着它,我可以放你离开,但只许你一个人离开!”
收回了龙袋后,站在满地长枪银甲的簇拥下,他冷冰冰的说,熟悉的脸上再也没有了熟悉的亲和。
“我不会一个人离开,你应该知道!”面对他,尽管满身都是惭愧,我却抬起了凤凰剑。
“就算我告诉你,这个龙袋从出生起就跟着我,你也不肯一个人离开吗?”他的语气中已经满是失望,沉重得让我连呼吸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不肯。”
一声坚定的回答,换来的是他一个简单的手势。
那么简单的一个扬手,似乎只是想摘下一片云,似乎只是想同我打个招呼,放下时,却引起一阵排山倒海的骚动。
浩浩荡荡的银甲擦着我向后涌动,脚步声震耳欲聋。
“让他们停下!快让他们停下!”凤凰剑在手中颤抖,我发出了最尖利的嘶叫。
面对滴血似的剑光,他却无动于衷。我们就这样僵持在倔强的目光中。当我终于发现自己下不了手时,诚义帮的弟子们已经死伤过半了。最终,我没有冲回去救人,只是照他说的,独自离开了。“不是你杀了他们,是我。”擦肩而过时,我有气无力的告诉他。我的语气那么飘轻,轻得仿佛自己都听不到,他的肩头却狠狠震了一下。
梅花谢尽的时节,天气依然很凉,诚一他们却敞着怀在院子里练剑。今天是七王被问斩的日子。不知是因为我的话,还是因为他的一念之仁,那天我走后,他就命手下停手了,放了诚义帮的弟子们,软禁了宋寂。宋寂侥幸不死,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却要置他于死地。所以诚一他们不停的在院子里练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一句话:
求宋寂还是劫刑场?
同样的错不能犯第二次,我不会去求宋寂。可是劫刑场胜算真的不大,一个闪失便会弄巧成拙。到底怎么办?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耳畔全是自己的脚步声,直到一阵花香扑鼻而来。
“这是七王的心腹交给我的,说是一朵牡丹花。”梨花教主将一朵干枯的花交给我。
干巴巴的花片已经看不出半点牡丹花的痕迹了,却能让我想起昔日的一句戏言。“这朵牡丹花送给你,留着它,倘若哪天遇到了天大的难处,就把它交给当地最大的帮派,能救你的命!”
本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却因为龙七那个龙袋的分量而变成了一个铁打的诺言。我没有多想为什么龙七要把这朵干花交给梨花教主而是直接交给我,也没有多想梨花教主为什么甘愿和我一起去救龙七,直到嫣红的血水似河水一般,淹没了鞋面,向那轮落日缓缓流去。
天际红霞如染。
龙七骑在马背上,披着满天霞光,显得格外高大。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向他抬起凤凰剑时,心中的坚强已经被泪水冲断,眼角却没有流泪。
“我是被逼无耐。我放过他,他却不肯放过我,你若是我,会怎么做?”
“就算他对你无情,你也不用这样做啊。你可以让人直接把花送到我的手上,我必然会来救你的,就算没有那朵骗人的干花,我也会来救你的,你该知道!”剑尖在颤抖,声音亦在颤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与他理论,站在这片流淌着血水的地面。
“我不过是赌一场。赌输了就送上一条命,赌赢了,不但自己活下去,也可以彻底击溃宋寂!”
红霞艳美,炫丽得像红牡丹开上了天空。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壮丽的晚霞,却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被人利用的滋味儿这么不好受,尤其是被朋友利用的滋味儿。龙七有一批誓死追随他的党羽,今天必会集合来救他。所以他将干花交给梨花教主,就是赌定了,梨花教主不会放过这个利用朝廷对付朝廷的机会。
“借刀杀人,你借江湖的刀,江湖借你的刀,这场赌,你们都赢了。可我算什么呢,是被你利用的筹码,还是帮你们递刀的人?”
一句怒问,凤凰剑倏的劈下,在连天遍地的红光中黯然失色,最终什么也斩不断,只是惊起了几滴血珠。
“不是你想的那样……”
似乎这个问题太过让他为难,他竟把目光投向了梨花教主。于是一直静静旁观的梨花教主走了过来。
“他想让你当皇后。”她平静的告诉我。
“我若不呢?”
这一问已是回答,我含泪瞪着龙七。他亦含泪瞪着我。那双曾经无限明媚的眼睛里,如今只是嫣红如血。然后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动作,一个似乎只是想摘下一片云的动作,当那只手掌轻轻落下时,没有惊人的脚步声,却是多了一种异常诡异的声音。
细长的声音,就像一块布被人瞬间扯成了两半。
宋寂死了。他的身体像那些江湖人和侍卫一样倒在了血水中,脑袋却还停留在刀面上。他的双眼微微睁着,似乎在问我:
“你不是说,我永远也不会翻船吗?”
你不是翻船,你只是没有桨。
我想告诉他,却怎么也抬不动舌头。结果我只是走到了梨花教主的身旁。今后我的世界将有梨花为伴,我有种预感。
第一缕春风拂过柳梢头的时候,梨花提前开放了。我也在回答了梨花教主出的三道难题后,当上了新一任的梨花教主。当她用一柄比梨花还干净的剑刺穿自己的身体,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在了,你就没法再追问我那些秘密了!”
我不知道她想隐瞒的秘密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当梨花教主,只是知道了一个秘密:她不是银鸾教主,本名叫青荟。
守着她睡在白梨花间的尸体,我能回忆的,只是她提出的三道难题:
第一道难题,如果给你一柄剑,却不可以当剑使,如何能击败敌人?
第二道难题,如果脚下有一团火,却不可灭,如何才能活命?
第三道难题,如果面前有一座高山,注定不可逾越,如何才能到达山的另一边?
第一道难题,有人说赤手空拳也可以搏斗,我想到它是难题,便答:“不能当剑使,也可以当刀用,只要它有锋芒。”
第二道难题,有人说火不可以灭的话,只有逃。我却告诉他们,逃的话人活着,胆子却被烧死了,我会把火煽到别的地方去。
第三道难题,有人说可以打个洞钻到山的另一边去,我的回答是:
“我已经在山的另一边了。”
答案是没有唯一的,我怀疑,不管我怎么答,她都会说我答对了。我们之间必然是有些渊源。不知道那段渊源到底是什么,不过听梨花教的人说,我长得很像昔日的银鸾教主。当我开始在江湖上崭露头脚时,关于我的传言越传越离奇,有人说银鸾教主青春不老,有人说我是银鸾教主的妹妹,传得最多的一个版本是:红鸾是银鸾的女儿。
不管怎么样,我开始安心当梨花教主了,不再去想那座近在咫尺的皇宫,不再去惦记那个叫龙七的朋友。他如今是皇帝了。转眼又到了牡丹花开的季节,他也没有来找过我。
分明是百花盛开的季节,京城中却看不见百花竞芳,唯有牡丹独放。
一街一街的红牡丹。
人们都说,当今皇帝喜欢红牡丹,所以差人把满城的花都换成了红牡丹,而且摆满了每一条街道。只有我知道,那不是真相。他说过:“我不喜欢红牡丹,它太娇冶了,但我喜欢你站在红牡丹中的样子。”
几个月来,从未谋面,我不打听他的消息,他也没差人来过梨花教。只不过,梨花教行事,再也没有官府的阻拦了。而梨花教的附近,也多了一些挑挑子贩卖的人。他们卖的虽不是什么奇珍异宝,但也不是市面常见的东西。那一担担挑筐里,装的都是些本地没有的瓜果蔬菜。它们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偏远的有座小孤寺的地方,一个我们共同停留过整整两年的地方。
但我知道,不管对我多好,他永远也不会来找我,就如我不会再去见他一样。曾经,牵着手在那片开满小黄花的河滩上狂奔,我们碰到过一个远游的法师。法师摇着经筒从我们身边走过,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没动一下嘴唇,我却从他那吱悠的经筒中听到了一段爱的传唱:
我爬上雪山,
不为眺望远处的风光,
只为了替你踩下一行攀登的脚印。
我跳下江水,
不为那水中迷人的月亮,
只为了找寻你梳头时遗落的一缕发香。
我骑上马背,
不为追赶升起的太阳,
只为了你啊,
我心中的太阳,
不要在离去的路上把我遗忘。
倘若有天,
我驻立风中,
不为潜藏的花香,
只为了追忆随风而去的你的气息,
那不是我在等候你归来的身影,
而是找寻我自己。
人世间最美的情是爱,倘若迷失在爱中,我又用什么去发现它的美丽?每当天空布满红霞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宋寂。虽然想起他时的难过远比不上想起龙七时的心痛,但是他确实是我和龙七间一道永远也推不倒的墙。
当那只手轻轻抬起又轻轻落下的时候,就在我们心中筑起了一道墙。龙七知道的,但仍选择为我那句话而杀了他的亲兄弟,因为那就是他。他和我一样,不会为了爱而迷失掉自己。
新皇帝一登基就开始励精图治,京城中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政令颁布出来。我也在牡丹凋谢的时候离开了京城。梨花教的壮大不是为了能在最风光的地方立足,而是在需要它的地方存在。
江南的秋丝毫没有萧索的味道。
贴着水面蜿蜒而去的山峦红绿交织,在如镜的水面映出一道富丽多彩的画卷。我和教中的坐在船头讨论如何***南最大的匪帮,一片杀气腾腾的议论,却忽的听到一阵极悦耳清雅的萧音。它似清风一般飞过水面,与微微荡漾的水纹融为一体,在人心中荡起一丝妙不可言的美好。
“倘若这世间不再有杀戮和罪恶该有多好!”
不知谁发出了感慨,继而一群拿着剑的人便都沉默在轻盈的萧音之中了。水色像移动的画卷一寸寸向后延伸,一去不回。
“从今天开始,我要学作诗了!”我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也让那萧音忽的贴着耳根中断了。眼角闯进一片白光,温润如玉的感觉,竟像是瞥见了一片正匆匆而过的春光,我不自禁的转过头去。
他就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