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她礼貌的点了点头。
“上次忘了谢你,若不是你把轩鹤娶你的真相告诉我,我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其实我无意向她挑衅,只是想让轩鹤知道,她找过我,而我亦获知了全部真相。也许不是全部。
此时此刻,林子外面已经被团团围住了。近四千个吃皇粮的箭手正暗暗瞄着这里。我的弟子们也都是有备而来。
是的,我用一场血雨腥风作为赌注,等他的回答。
自从那一天,得知他取她是为了我,我就做了这个决定。曾经在梦里,有个几百年后才会遇见的朋友问我“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我在梦醒后忘了给他的回答。然而那一天在林子里,当她带着胜利离开绿色的晨曦,我一个坐在那里,忽然想起了梦中的回答:
何必苦求双全法?负了如来再负卿!
我不是无情,更不会绝情,只是想告诉那个朋友:如果你困惑,如果你苦苦思索却早已知道没有答案,不如把一切都放下,像曾曳说的,去找自己吧。
负了如来再负卿,说白了,我要负的是整个全下。我用自己的全部天下来换他一个回答,他若不给我,就当我没来过。那一天他的妻子离开林子的时候,之所以会像胜者,是因为她赌定了我会退缩。既然他娶她是为了我,那么厚的一片情义,她以为,我必然要用退缩去回报他,以成就他的美名和功业。
可惜她错了。
两年前我为了成就萧离退缩过一次,那是因为他是萧离。而今这个男人叫轩鹤,就算负了天全下,就算拉着他一起成魔,我也要赌上一次。没有赌过争过,就算赢了全天下,就算对得起全天下,却对不起我自己。来中原,不就是找自己么?
一把扯开了束在脑后的青丝,任它像瀑布一样逆风飞扬,我亦露出了最真实的笑容。
“当着这么多武林前辈的面,请你说出来,银鸾是男人还是女人?如果我是男人,那么我要这个天下;如果我是女人,我要你!”
一瞬间,万物静止。风不吹了,花不飞了,议论声嗄然而止,似乎世间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刻为他的回答让了路。他应该知道。风一程,水一程,醉过的不是梨花香,望断的也不是缱绻月光,隔着一层薄薄的晨烟,是道不出却话不尽的爱。
如何才能斩断这层晨烟,三千青丝,只系情缘?
我等着他的回答。
他似乎想说什么,那一浪一浪的波澜在眼底如云滔般泛滥,双唇也颤了又颤,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看了她一眼后,他一把握住从我手心里拾去的梨花,低下了头。记不清多少次了,当我用话暗示或是试探他的时候,他就这样把头低下去,不说话,像在思考什么,又像在逃避刺眼的阳光。
我的心于是再一次一寸寸的冰凉。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夜,抱着小雪狼,我们俩个相依为命。我不断的向它软软的绒毛里蜷缩再蜷缩,不断的寻找温暖,然而它身上的温暖却越来越少。年少的时候我以为,那是因为我借走了它的温暖,长大后才明白,它不再温暖是因为我不能给它更多的温暖了。
泪水溢满了双眼,眼前这片水溶溶的世界在催我离开,我却仍不甘心。为什么不可以给他温暖?不错,他有轩辕剑,他有属于他的江湖,他也有一个女人,但我知道,他还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温暖。
“说话!不用我跪下来请你开口吧?”我抬起头说。
他的肩膀猛然一震。“不用!如果有一天,我拿剑指着你,要你的命,你再跪我吧!”
说完他笑了。
在他的笑容里,我却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是看到,满天的云层都在离我而去,周围的竹林正在一寸寸变白。在这白得可怕的世界里,一切都被哀伤掩埋了,可她的笑容却分外清晰,清晰得就像刻在墓碑上的剑痕,似乎永远也不会消失。
在她幸福的挽住他时,我飞快的转过身去。
前方,那片绿幽幽的竹叶下,站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他年少强壮,血气方刚。他为了我可以不惜一切。他用了全身上下三千多处伤疤去奋斗,只为在今天让我记住他的名字。童飞,昔日那个被我救过带罪少年,今天是手握十万强兵的将军。
只要我向他走过去,走到他身边,林子外那几千张弓就会在眨眼之间把整个竹林射穿。“轩鹤,我有几千张弓,数万支箭,而你只有一把剑。当然,在我离开前,你可以像上次一样用剑指着我,那么,你的一把剑就顶了我的几万支箭!”我背对着他说,刻意让声音冷而无情。转而,又用轻盈的语气告诉他:
“我不会向你下跪!永远不会!”
在视野的尽头,有几朵梨花刚刚投向了竹影深处。它们那么平静,宛如看破红尘的蝶仙,悄无声息的落下去,却又舞出了一瞥最惊艳的诀别。
我忽然好想回过头去看他一眼,却终于没有回头。如果今天就是永别,那么一个回眸就将在我的记忆中站成永恒。不回头的话,这一眼就永远留给了幻想,够我思念一辈子。
“好,那你走吧!我也不会用剑指着女人!”
在他漠然说了这句以后,我抬起了步子。当那件特地为他而穿的白裙无力的曳过地面时,一片一片的梨花伤感的离开脚畔,我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她披散着雪白的头发,走在冰冷的雪山顶上,四周那么空寂,白茫茫的雪光晶莹如泪。他说他不会用剑指着女人,可他不知杀过多少女人了。是啊,他不必费神用剑指着女人,一出剑就是绝杀。
不想看到他杀人。
就在轩辕剑的光芒像极光一样射向晨阳时,我策马离开了竹林,头也不回。马蹄奔向的地方正是太阳落下的地方,如果我一直走下去,就会回到西方。也许某天,我会经过那片熟悉的草原,继而透过轻轻撩开的帐门,看到萧离。他正在油灯下读书,长长的睫毛盖着脸,美丽的王妃伴在身边,可他那狭长的眼角却在瞄着被风撩起帐门。他在等我。
有一天我会回去,叫他一声:“九哥……”
却不是现在。
现在,就算这里让我全身都受遍了血淋淋的伤,我也不会回去。因为那一天向东出发的时候,走到了长城的里面,我曾暗暗告诉自己,没找到自己就不回家。
梨花教暂时算是我的家吧。
站在院子里的梨花树下,闻着花香中的凋零,摸着冰凉的剑,心口有种被割断的感觉,我才从失魂的思索中发现了自己的不舍。
夕阳正告别它短暂的美丽向西方隐退。
一阵晚风吹过,吹起了梨花心碎的颤抖。
“对不起,我没能救她。他的剑太快了!”童飞来了,高大的身体在我旁边遮出一大片阴影。
由于他声音中的沉重,我不敢转头去看,眼角却又不自禁的放宽。在那片如血的残阳里,他正抱着她,一朵梨花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向天边飞去。我伸出手想抓住那片梨花,却发现它早已很远。
西婵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