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闲暇随笔中,对于籍贯问题,表示过特别反感。
究其原因,若说实话,就是近年来虽说工作上与社会面接触广了,但自己仍像学生时那样,脑子里缺少“籍贯原籍老家老乡”这根弦。所以,平时与领导、同事、朋友、同学等闲聊扯淡中,从来不去避讳和顾忌这一话题。更尤其涉及城乡差别、区域落后或某地方性劣根难除时,不经意间一句随随便便的感慨或张口就来的话,却已经得罪了一群人。
一个领导大姐和一位“发小”老兄,都曾经私下提醒我,要注意照顾人之常情,尤其涉及籍贯老乡等某些个性化地方化的情绪问题,更应该慎言和避免“祸从口出”。正是这种提醒,让我用心观察后,看清楚后的东西,确实令人格外惊讶。
在中国男人圈子里,无论级别高低,也不管年龄大小,甚至不在乎钱财多少。但凡言谈话语间,务必警觉慎重提及“籍贯原籍老家老乡”之类问题。否则,除升官、发财、成家、交友等诸事顺利或不顺利外,尤其惨遭排斥、挤兑、穿小鞋、下黑手等,尚且不知为何。
认识上述情节后,在迎来送往中,尽管面对亲朋故旧或上下级们时,一如既往地一团和气。但我心里清楚,因有私下一份觉悟,在举止言谈上自己变得乖巧了许多。然而,一旦远离人群,那个孤寂沉思的自我,审视着“家乡故里籍贯”弄出如此症候之国情民风,又不得不发出“可悲亦复可怜”的感慨和喟叹了。
事实尽管如此,在眼下生活里,无论行走国内还是国外,也难免会被问到一个近似而同样问题:“你老家在哪?祖籍何处啊?”
近来,说不清是天气忽冷忽热闹得,还是教育活动真得卓有成效了。同事间,串门闲聊,日见稀少,甚或见面关心的问题都变了味道。
那日一天中,我至少被问到两次以上的“老家籍贯”问题。若自己没有警觉便作罢了,偏偏临下班时,我有些忧郁地向对桌讲:“今天怪了,一天说了不下三次老家名字。好几年没回去,会不会出啥事了!”
隔日大清早,老家唯一健在亲叔叔的儿子(堂弟)打来电话。说他父亲突然口角歪斜,一侧肢体活动不灵了。到庄上卫生院看过,医生建议到城里好好治疗一下,否则会有生命危险。听到这消息,作为医生的我,即刻满口答应下来。一边让他们赶快打车赶过来,一边联系着医院和病床。
在医院大门口静候了三个多小时,看到老态龙钟的叔叔从车上被搀扶下来。我赶紧垂下眼帘,并将心酸泪水忍住了。叔叔比父亲应该小五六岁吧,若他哥俩站一起,猜测年龄的话,一般要翻过来理解,才合乎眼前状况。都说城市里污染严重,夸奖农村空气新鲜。然此种情形下,用紫外线理论说明他们皮肤黑白分明的原因一点都不难;但若追问并解答“同样都已解决了温饱问题,何以会出现如此明显的‘精、气、神’上差异呢?”等类似问题,则需要破费思量了。不过,对于父亲和叔叔间外观上的差别,除非真正痴呆,稍有生活经验者都看得出:“区别来自日常营养、劳动强度,或直言生活综合质量造成的距离和隔阂。”虽说不清楚,现今的义务教育阶段是否还在讲述“三大差别”,但三十年前,我们在写作文或表决心时,特别是经常要强调的那个消灭“城乡差别”,在今天看来不单单依旧存在着,显然差距还是蛮大的。
叔叔住院中,隔三差五地看望他,相互间除了病情上的问答,再就是家长里短。若能扯上点“文化”性的话题,倒也真有那么一个,这就是故里的“孝堂山”了。
尽管世代居住在山东济南长清的孝堂山下,但从没有多少文化的叔叔到上过高中的弟弟。他们对孝堂山的关注和理解,不过是一些山头房屋围墙的更替变迁,至于其中文化内涵和来龙去脉,略知些笼统大概的谣传戏说而已。也就在他们支离破碎的回忆与描画中,我感受着时下风俗人心和各级政府,在国家一级重点保护文物孝堂山上的爱怜痛惜和力不从心。
学生时候喜欢游山玩水,且养就一个毛病,即每到陌生地方,不管其为名声显赫城乡抑或不见经传穷山恶水,总爱打听当地人:“你知道附近有什么名胜古迹吗?”其实,这样貌似“包打听”、“无聊养闲”的坏毛病,恰是人们“添趣增知”的好习惯。而我这种学习兴趣和知识偏好的由来,应该说与“孝堂山”是分不开的。
上世纪七十年代“文革”中期,小学暑期回老家。除了跑到黄河岸边上第一次见到成片苇子地外,第二天就没地方可玩了,一位本家堂兄便带我来到老家附近一个小山上。当时,在那不高的山顶上遍布残墙破瓦、东倒西歪石碑和零碎不全小石人;另外,露天地里有一个孤零零的残破小石屋。回家后谈起这事,父亲说那地方是个古迹,是汉代孝子郭巨的墓地。于是,我便去查阅词典,并在山东地图上找到了“孝堂山”标志。从中弄清楚了,孝堂山不仅是一个被传颂自汉代,并被宋明理学大肆弘扬的孝子祠堂,而且拥有中国地面上现存最完好的房屋式建筑哩。
就是从那个时候算起,说不清是“根”的牵挂,还是厚重传统的吸引。我开始关注家乡的风土人情,开始探寻“孝”在国学文化中地位,且开始追溯汉文化精要及其所以然者。
阅读《鲁迅书简》(许广平编1946年初版)时,鲁迅先生在与友人书信往来中,就曾多次提到《孝堂山画像》,并表达了没有找到其上好拓片的遗憾:
“…即印汉至唐书像,但唯取其可见当时风俗者,如游猎、卤薄、宴饮之类,而着手则不易。五六年前,所收不可谓少,而颇有拓工不佳者,如《武梁祠画像》《孝堂山画像》《朱鲔石室画像》等,虽具有而不中用,后来出土之拓片,则皆无之。”(见《鲁迅书简》p29与台静农书)
“(一)武梁祠、孝堂山二种,欲得旧拓,其佳者,既不全亦可。”(同上书p30与书者亦同上)
“‘孝堂山画像’亦汉刻,似十幅,内有战斗、刑戮、卤薄…等图,价或只四五元,亦颇可供参考,其一部分,亦在‘金石索’中。”(书同上p17与姚克书)
亦因鲁迅先生缘故。约四五年前再回老家时,曾打听是否有人家收藏孝堂山画像拓本。从一位本家那里听说,村里有过家传拓片,但大约在解放前后被省博物馆收去了,以后下落不明。今天,尽管仍不清楚家乡人说的拓本是否保存完好。但心里真正想名了的是:“它是否就是那种可令鲁迅先生满意的善本呢?”但求天随人愿,可以告慰上界中圣洁、唯美的灵魂吧!
(2005年3月草。2014年4月修,同年9月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