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津在家待了不足三天，就匆匆忙忙跟着小姑父的车回了上海。小姑还要在家多留两天。临走之前的一天，也就是五月十九号下午两点，香芹给他打电话，告诉他阿秋找到了！人没事，受了伤，正在医院里治疗。香芹还没见到人，会马上赶过去，让安津等她电话。安津也没来得及问她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以及阿秋新的联系方式是什么。不过只要人还好，那就不用怎么担心了。毕竟地震已经过去七天。据说人的生命在静止状态下，能存续的极限时间就不超过七天。地震发生以来，新闻里时常看到人们在地震中创造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奇迹，许多人依靠求生的信念等到了救援，甚至挨过漫长绝望的五天、六天，最终成功获救。倘若这时候阿秋还没消息，那可太让人焦心了。
那天深夜，香芹给他发了条短信，里面有个陌生的手机号码。那时他已经睡着了。乡下的五月，是田蛙开始鸣叫的季节，在辽远空旷的星夜，凉爽的微风从窗户溜进来，身上只需盖一层薄薄的棉花被，正是贪睡的好光景。回想这几天的经历，安津思绪混乱，还没怎么想就已经觉得累。虽然爷爷的离去给他留下了遗憾，但阿秋的回归，又让他颇感安慰。她确实成了是自己心里的一份牵挂。那就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就要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安津看到短信，知道这是阿秋新的联系方式，但犹豫着她可能还在医院，这么早不方便给她打电话。等吃过了早饭，太阳已经老高了，他才发条短信过去：
秋。我是安。方便接电话不？
对方没有立即回复。过了一小会，那个电话直接拨了过来。安津有点小紧张，他接通了电话，贴在耳朵上仔细听。对方好像没立即说话。这就对了。阿秋就是这样的。
秋？他小声打了个招呼。
嘿嘿。
安津一听就知道是阿秋的声音，只是好像有点虚弱的感觉。
秋，你怎么样啊。
还好啊。不用担心。好不容易来趟四川，运气不好碰到地震，又运气很好地躲开，哈哈；就是手机丢掉了，找不到你们的联系方式，到昨天上午才找到网吧登QQ给你们留言；下午芹姐就过来看我了。我以为她回上海了呢……
是啊。芹姐一直在四川没回来。地震那天夜里，我好不容易打通她电话，听到她都哭了。
所以她给我打电话，说她还在都江堰留着的时候，我稀里哗啦就哭了。嗨呀。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赶紧回来吧。
嗯。过几天应该就能回去了，芹姐说会跟我一起。对了，我听说你爷爷……
过世了。就前天的事情。人这辈子，真说不准啊。
嗯。你看这地震，一下死了多少人。我也差点成里面的一个了……
看你！又说破嘴话！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
是啊……，好好的……
秋，听芹姐说你受伤了，不严重吧。真想听你讲讲地震的事情。一定很可怕。
吓死我了跟你讲。我也亲眼看到地震发生的恐怖了。等我回去慢慢跟你讲。
好。那芹姐说定了哪天回来吗？
还没。芹姐说她会提前买好机票，但哪一天还不清楚。你呢？从家里回来了么？
还在家呢，等会吃过午饭就走。
那上海见。
上海见。
挂完电话，安津觉得自己好像轻松了不少，这种感觉是发自内心的。他盼望阿秋能早点回来。这样就又能恢复到不久之前的状态，一起上班一起吃午饭一起聊天一起下班。那种看似平淡的日子，差点就要没了，现在想想其实也挺难得的。
第二天上班，安津和一峰交流了一下，知道香芹告诉他们的信息差不多。不过一峰说，他电话打过去的时候，是个男的接的电话，然后把电话给的阿秋。看来是待在阿秋边上的。他私下问了阿秋是谁，阿秋说是个朋友，也没说别的。
哦，安津像是自言自语地接了一句，没听她说过那里还有什么朋友啊。
我也没听说过。一峰补了一句。
安津上午趁空，打开了电脑把QQ登上，看见阿秋两天前给他留的言：
你好。手机丢了联系不上你们，看到消息直接联系139****2450。
怎么是“你好”开头呢。他心里有点纳闷。联想到一峰跟他讲的，阿秋身边有个男的朋友的事。估计是那个男的用阿秋的号登录，然后给自己留的言？那阿秋……
下午，不放心的安津发了一条短信给香芹，打听阿秋受伤的情况。
香芹回复他，现在已无大碍，等过几天回来上海，你再慢慢问她吧。
五月二十九日，地震后的第17天，香芹带着阿秋回了上海。前一天晚上，香芹给一峰打电话，让他第二天下午开车去浦东机场接她们。香芹老公出差了，没法来接。一峰提前走的话，应该需要至少一个人看店，但安津怎么待得住啊。一峰索性就捎上他一起，去了机场。
香芹她们乘坐的东方航空成都飞上海的航班，下午五点零五分到达。一峰和安津早早就到地方，停好车等在国内到达出口那里，安津有些急不可耐。慢慢有人开始出来了，两个人都睁大眼睛辨识每一个出来的人。渐渐人多起来，安津有点目不暇接，深怕错过他们要接的两个人。结果一直到人又渐渐稀少起来，还是没看到香芹和阿秋。
奇怪。怎么……
安津扭头向一峰表示纳闷的一瞬间，他瞥见两个身影从走廊里出来。香芹推着一个轮椅，上面坐着的，正是阿秋！
安津皱了下眉头，重新压缩瞳孔，希望再确认一下。这次算是看清楚了。
阿秋低着头坐在轮椅上，带着鸭舌帽压得低低的，好像害怕别人看见她的脸。香芹一边走一边往这边看，好像是在搜寻他们的位置；看到后，就腾出一只手，朝这边挥了挥。她又低头好像跟阿秋说了句话，这时候阿秋也抬起头朝这边看了看。
一峰啊了一声，迈步往前走，匆匆迎了上去。
安津竟然没跟上，他犹豫了。他看着轮椅上的阿秋，虽然那张脸无比熟悉，此刻却异常陌生。一峰冲到两人面前，张着嘴巴啊个不停。他看一下阿秋，阿秋有些虚弱地笑笑，指了指自己的右腿，那里空荡荡的，已经没有脚了；又看一下香芹，香芹也只是难过地看着阿秋不说话。一峰接过两人的行李，只让香芹推着轮椅往前走。
安津紧张得不行。他就往前挪了挪步子，阿秋已经近在眼前了。香芹顺势把轮椅停在了安津面前。
阿秋回来了！我跟你讲过的吧。香芹对着安津说。
安津呆呆地看着阿秋的腿，那条空的稍微卷起来的右裤管；也不敢看她的眼睛，眼神直直的，好像发愣一般。他就这么默不坑声也不接香芹的话，过了几秒才点点头。仍旧继续看着阿秋。看着她的脸。那脸还是脑海中的样子，一样细密的眉毛一样的大眼睛，一样微微嘟起的嘴，圆乎乎的脸已经瘦了下来，之前很明显的左侧单酒窝，现在也只能隐约可见。
傻啦。我回来都不欢迎一下。阿秋仰头看着安津，给他一个微笑。
被你骗了。电话里不是说自己好好的么。安津故作平静，但其实已经因为紧张声音变得嘶哑，就跟平时一样。
香芹低下头，又抬起来，轻声、带着恳求一般的语气来了一句，像是在回应安津，又像在自言自语：
不是故意的……
安津眼睛一热，差点没忍住。香芹看着也怪难受。这时一峰插话进来，车上说吧。先去停车场。安津去按电梯。芹，继续走吧。是直接回家吗？
直接去东方医院，陆家嘴。秋还要观察几天，要到拆完线才能回来。
一行人坐直梯到B1，七拐八拐找到车。一峰打开后车门，香芹示意一旁的安津和自己从两侧合力扶阿秋上车。安津有点怯生生的，虽然用手紧紧攥着阿秋的胳膊，却不敢使力。那边香芹已经把阿秋的身体架了起来。阿秋借助左脚的力量，趁势勾住安津的肩膀，猛一用力站了起来。因为只能单腿着地，两个人必须把阿秋的整个身体架着托进去。香芹甚至用手托着阿秋的右大腿，最后总算把阿秋送进了车里。一峰折叠了轮椅，和行李都放在后备箱。香芹坐副驾驶，安津坐在后排阿秋身边。
车缓缓开出浦东机场。五月底的上海，碰到个好天气不容易，今天正好赶上，气温也挺凉爽。车窗都打开，让清凉的风吹进来。机场高速两旁的绿化丰富而有层次，长青的油柏、黄杨木和其它种类乔木，夹竹桃、朱蕉、小檗和月季之类，在春末夏初时节，绿油油地生长。正值月季的花期，大红、浅黄、玉白相见，煞是好看。
上海还是比四川凉快，是吧，秋。
嗯，凉快多了。
然后大家就各自看着车窗外面，没人说话了。紧紧才隔了半个多月时间，好像一切都和以前大不相同。包括此时此刻安静的气氛。安津不时扭头看看阿秋，看她坐在自己旁边靠在椅背上，双手扶着腿。偶尔四目相对，安津的眼神飘忽不定。
他在想该说点什么，或者有很多想说想问的，能不能说，怎么问出口。结果还是开车的一峰打破了沉默。他看着车正前方，头也不回地大声问了一句：腿怎么回事？怎么就没了？阿秋呃了一下，被地震的石头砸断了，没办法治，就截肢了……
安津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一峰又接上话了：
还好人没事。不幸中的万幸啊。
说的真是。秋去青城山碰到这么大地震，整个山都崩了，到处都是从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只有右腿被砸中了，是菩萨保佑，是上辈子积的善德……
安津一听，觉得话好像不能这么讲吧！腿都没了半条，不是已经很不幸了么，怎么还要感恩戴德了。
……而且因为这个，秋还遇到个朋友，帮了大忙……
头绪越来越乱。安津有点理不过来了。心里一时很烦躁，趁着前面两位没继续往下说，他觉得自己得先说点什么，一开口就问了一句：
朋友就是那个男的吗？
听起来好像是接着香芹的话在反问她，但安津脸朝着一峰，又好像是在问开车的人。
你知道啦，秋的大学生朋友？香芹扭过头问安津。
呃……大学生？……我听峰哥讲的。说给阿秋的新号码打电话，是一个男的接的。所以在猜是不是就是你们刚才讲的这个人。
那不是我的新号码，我的手机在地震里丢了，所以用的是一个大学生的手机……
他说他是个大学生啊，安津虽然没见到过，但好像对此持怀疑态度。
嗯，游青城山的时候在山顶上遇到的，一起下山走到半山腰上，就碰到了地震。地震太吓人了。就听到砰的像炸雷一样的声音，我们就被摔倒在地上，抬起头，一个个小山头一样的石头噗噜噜往下滚，天都是黑压压的，那松树、凤尾竹和盖好的庙、筑起的栏杆被一股脑撞没了。
太吓人了。安津啧啧道。
我们那会站的地方还算平敞，脚下面的石头开了好大的裂，但幸好没塌下去。其实本来应该没事的，那个大学生反应快，让我往前跑，前面就有个大转弯，都是一大片整块滑溜溜的石头，不太容易崩塌，结果我当时吓坏了，腿软的很，一点往前走的力气都没有。那声音就把我震住了。我哪里见过听过。不过那家伙倒跑得飞快。结果没跑几步，扭头看见我倒在地上，又跑回来拉我。就在那时，一块石头从我右腿上碾过去，滚到下面的悬崖里了……
安津沉重地叹了口气。
我当时就眼冒金星，听不到声音也看不见东西。哎，昏过去了。
那大学生把你救出去啦？开着车的一峰扭过头笑盈盈地问。
峰哥你别说哎。我被他晃醒的。当时他背着我下山，走起山路一颠一晃的，我就在他背上给摇醒了。那时候腿上钻心的疼，我都分不清是哪条腿还是两条腿都疼，没发出声，眼泪就哗哗往下流。哭也哭不出声音，人虚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一走，我一晃，腿一疼，我的个妈，那个罪让人受不住啊……阿秋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
英雄救美，这事还真有。一峰朝着香芹看了看，开了句玩笑。
但阿秋没有往下继续说，反而看着窗外不发声了。车子从华夏高架路，进入中环，两边开始出现密密麻麻的居住区和商业写字楼。五月底，天已经黑得比较晚，尽管快下午六点，天色看上去还尚早。可是安津有些莫名的着急，又不好意思追着问阿秋接下来如何如何。
总之人平安就是万幸。真是菩萨保佑你。香芹的话语间似乎有蛮多感触。
是啊，芹姐。在这么大的地震里，我现在还能好好地回来上海，真是走了一辈子的运气。说起来，峰哥，安，你们知道芹姐是怎么找到我的吗？
知道，安津抢着回答，你让那个大学生登你的QQ号，给我们留言留了手机号码嘛。我刚好回家了那几天，没及时看到……
不是的，安津本来还想表达一下自己从地震发生之后，就一直登着QQ留言跟她联系，结果被阿秋打断了，芹姐都没有QQ号！她地震后一直留在都江堰，一家一家医院挨个问找，打听我的下落……，她把手机里拍的我的照片打印出来好多好多，每张上面都写着她的手机号码，放在医院前台，希望谁看到我，能马上跟她联系……，阿秋讲着讲着，毫无预兆地轻轻哭了起来。安津拍了拍她的肩，但他也知道阿秋此时的泪，不是因为伤心。即使对于安津自己，听到芹姐这样做，也备受感动。
她自己婚都没结完，阿秋嘶哑着嗓子继续说，还相信我一定活着，相信我一定会在某家医院里治伤、等她找到我……哎呀！她用袖子揉了揉眼睛。
香芹反而笑了，你呀，在医院里还没哭够呢，抱着我哭了一刻钟，怎么回来又哭上啦。看不让他们笑话你，小丫头。
阿秋破涕为笑，峰哥不会笑我的！安嘛，看他敢笑我！嘿嘿。
车从张江立交转内环，经世纪公园，入世纪大道，进陆家嘴。到东方医院，已经晚上七点多了，越到市区越堵。东方医院那时还没有被评为三甲医院，但地处金融核心区段，医疗资源一直都比较紧张。还好有剩余的床位。阿秋下车照例需要搀着。安津鼓足了好几次勇气，想自己把她抱下来，都没开得了口。最后还是与香芹合力把阿秋架出来的。办理好住院手续，安顿好阿秋躺下，香芹叫上安津一起出去买东西；香芹去了便利店买日用品，安津去了熟食店买晚饭。这么晚了大家都还没吃东西呢。
几个人围着病床吃东西、闲聊，大家好像都没什么胃口。但是香芹长途跋涉，胃口却比大家要好。不一会，值班医生过来检查创口，进行应急处理。经过了长途旅行，原先包扎好的伤口，需要更换纱布和消炎药，避免感染的可能。本来护士没打算请他们出去，但阿秋主动提出这个要求。香芹就把一峰、安津推了出去，自己留下来。不然的话，安津是想看看阿秋的腿伤。他在不同场合看过那些截肢后创口长合在一起皱巴巴的胳膊或腿，心里就有点隐隐难受。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和阿秋之间的情感，即使只是认识但不怎么熟的人，他也大抵会作此想法吧。
不知道晚上要不要人陪。出来以后，安津自言自语似地问一峰。他其实心里想的是，如果需要，我愿意留下来。
一峰嗯哼了一下，也没回应他。
不过一想起回来路上阿秋说的香芹在四川的事，他心里就升起一股感动。想来如果是他，他会怎么做。这么大的地方，到哪里去找一个失联的人，特别是在这么大的灾难面前，在这么多人都找不到的情况下，他会相信一个在山里碰到巨震的人，还会活着，还会被救起来，还找得到医院救治么……芹姐真像阿秋说的那样，是个难得的好姐姐。他记得地震前一天晚上给阿秋打电话，她好像就这么说过的。
阿秋现在这种情况，一般是不用陪夜的。护士二十四小时都在岗，而且一般也不会有什么突发的状况，万一有也能及时联系上他们。所以尽管安津十分想留下来陪阿秋，但香芹还是坚持把他拉着一起走了。
明天还要去机场接人，今天回去好好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