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偏居山陬海隅
海山仙子国，邂逅寄孤蓬。
万象画图里，千崖玉界中。
风摇春浪软，礁激暮潮雄。
云气东南密，龙腾上碧空。
七百多年前，民族英雄文天祥过浙东海域时，为眼前青翠叠崖、云雾缥缈的沿海景观所惊艳。心驰神迷之余，便提笔挥就了上面这首《乱礁洋》，诗中点睛之笔——海山仙子国，指的就是象山。
象山历史悠久。早在6700年前，先民就在这块土地上耕海牧渔，繁衍生息，薪火代传，创造了灿烂的塔山古文化。春秋时，为越国鄞地，唐神龙二年（706）立县，因西北有山，其形状酷似一头临江饮水的大象，故名象山。
本书主人公黄彩玉，就出生在象山一个叫下庄的小村里。2010黄彩玉终年83岁，也算是“耄耋皆得以寿终”了，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病，也许可以长命百岁。在村上走访到的与传主生平故事相关的老人，大都八九十岁了，却仍能摇着蒲扇，清楚地翻检往事。
年的夏天，我来到这个地方。在下车的瞬间，就被这里清新的空气所沁服。据悉，这里的空气负氧离子含量达到了每立方厘米15000个，是目前全国公告的最高值，为名副其实的天然氧吧。
象山不乏寿星，随便翻一下当地县志，即可见百岁老人名录。
象山拥有“东方不老岛”的美誉，是有其科学根据的。除了沁人心脾的青山绿水，这里的温度、湿度、降水等气候条件，也十分优越。
说来奇妙，大家都知道，佛罗里达州、墨西哥湾、夏威夷，是世界著名疗养胜地，有专家通过分析、验证，发现了一个事实，即象山与它们四点一线，正好排列在北纬20度—30度之间的黄金线上。
原来，象山环境优美，气候宜人，成为人们休闲养老的好居处所，是有着一定地理因素的。
“东方不老岛”并不是新发现，从历史来看，象山的“不老文化”有着深厚的底蕴。从秦汉起到清代，帝王遍寻长生不老药，从而衍生了炼丹术，而象山就是我国炼丹发源地之一。相传早在唐朝以前，陶弘景便在西山炼丹，故象山县城雅称“丹城”。当然，最有名的还是徐福东渡的传说了。
据《象山县志》载：早在秦代，“方士徐福为秦始皇求长生不老之药，曾留居县城北蓬莱山，并有丹井、丹台、丹灶等遗迹”。蓬莱、瀛洲、方丈，是我国古代最早的三个仙岛，历代文人骚客，甚至帝王将相都有歌咏这些古迹名胜的诗文传世。
最著名的要算那首《蓬莱泉》，记述了徐福从象山蓬莱山东渡的故事：
采药瀛州去，扁舟竟不还。
黄金成海外，故井独人间。
乳滴岩花润，苔封石字斑。
空令千载后，犹复望三山。
这首诗的弥足珍贵之处是，肯定了徐福隐于象山蓬莱山，并离开象山“采药瀛州去，扁舟竟不还”的历史事实。该诗作者为宋代象山县令林旦。他是嘉祐年间进士，与北宋苏轼等人同科。
徐福东渡传说，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更是象山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因为象山是徐福“入海求仙”的隐居地，也是其东渡日本的起航点。长期以来，徐福东渡传说在象山沿海一带民众中流传甚广。何况关于蓬莱仙岛，关于炼丹术，都表达了中国古人追求长生不老的美好愿望，民间乐意口耳相传。
即使在下庄这样偏僻的村里，走在乡间小道上时，也有同行的当地人随意问起：“你知不知道徐福东渡的故事？”想必黄彩玉小时候一定听长辈讲过，在瓜棚豆架下的纳凉时光，在繁忙的田野劳动间隙。也许东部沿海地区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但象山人讲起来更有凭有据，因为有丹井——当代中国唯一的秦代徐福古迹作佐证。
徐福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和百工，曾经在蓬莱山隐迹了近两年。当时象山未立县，不被行政所收编，是个天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蓬莱山虽人迹罕至，但四周临海湾大洋，船只进出方便，而且风光秀丽宛若仙境，宜于养性炼丹。可是，忽有一日，徐福带领他的船队突然离开了。那浩荡的东渡帆影，后来去向了哪里？当地的先民们不得而知，只留下梦幻般的神秘故事传说永久。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象山因为徐福这样一位富有抱负、敢于探求海外世界的开拓者形象，也平添了一份开放、交流、融合的地域文化特征。
象山三面环海，一线穿陆。在隶属宁波的县城中，算得上偏僻了，以前到市区大约需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现在象山大桥建成后，从丹城到宁波市区只需35分钟。而在古代，人们利用舟舸出入海隅，象山一直以来是交通要冲。从汉代起，就有福建人来石浦捕鱼，甚至居住。石浦明、清中街的形成，可谓是跨地域文化交融的杰作。石浦中街外段，干脆就被称为“福建街”。而在沙塘湾渔村，居民至今讲的仍是地道的“福建话”。现存的石浦延昌“三山会馆”遗址，实际上就是当时为福建渔人来来往往而设的。
从区域地图上细看，石浦这个形似月牙状的封闭型港湾，呈东北—西南走向，由东门、对面山、南田、高塘诸岛围列成天然屏障。但它进出门道多多，有铜瓦门、东门、下湾门、蜊门及三门等水道与外海相通。因此，石浦向来有“出五门、通四海”之说。
历史上大凡交通发达之地都有商贸史。追溯石浦的海商文化，也可谓源远流长。
明州（宁波）是我国海上丝绸之路的始发港之一，吴越大量的丝织品和越瓷就曾通过明州港流向世界，而象山从北至南的200里航道，是这条丝绸之路的黄金水道。考古学家发现，当地黄避岙乡陈岙唐代青瓷窑址，在唐朝时就能大量生产碗、罐、盘、钵、瓮等，是唐初著名“越窑”之一。东塘山宋代青瓷窑址，说明象山的青瓷生产从未间断，其制品乘航道之便融入了滚滚的海上丝绸之路。
另外，大徐的新罗岙村，是当年新罗国商人泊舟之处。清道光《象山县志》记载：唐书外国东夷，贞观五年，新罗献女乐二。明礼部侍郎县人俞士吉奉命出使日本，在今石浦南关桥发舟。
以上史实证明，石浦作为浙东重要商埠，是海上丝路的中转站，海商文化的桥头堡。
作为“浙洋中路重镇”，象山历史上的海防文化也很引人注目。为防倭、抗倭，石浦东门早有宋兵元兵驻守，并筑有宋元城墙。明代布防更加严密，驻守舟山的昌国卫因军事所需从建制地迁于石浦东门岛，后又迁今昌国卫古村，传说这都是戚继光属部。值得一提的，还有明末张煌言屯兵抗清遗迹等。
此外，现代象山最家喻户晓的，是那部叫《渔光曲》的电影，可谓给这个山隅海陬之地做了个大广告。
1934年，导演蔡楚生率领30多位电影人，为反映贫苦渔民生活，深入石浦体验并拍摄一个多月。
那时，黄彩玉15岁，正处在当童养媳的水深火热中。其境遇之凄惨，与电影中旧社会贫苦渔民的悲苦人生一样，都令人心酸。
《渔光曲》制作完成后，在上海公映时创造了连续84天上座率爆满的记录，并在莫斯科举行的国际电影节上，获得了荣誉奖，成为中国第一部获国际奖的影片。影片外景地石浦也因此闻名遐迩。《渔光曲》的配乐师是音乐家聂耳，至今，他的石雕像仍高高矗立在石浦港畔的海滨公园里。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
早晨太阳里晒鱼网，迎面吹过来大海风。
潮水升，浪花涌，渔船儿飘飘各西东。轻撒网，紧拉绳，烟雾里辛苦等鱼踪。鱼儿难捕船租重，捕鱼人儿世世穷。爷爷留下的破鱼网，小心再靠它过一冬。……
《渔光曲》中唱的已是前尘往事了。如此悲苦的生活，早已不复存在。
今日象山，仍系海洋渔商中心地。北部的象山港是全国著名的深水良港，长年不冻不淤，多处可建万吨级以上泊位。南部的石浦港以华东唯一的“国家六大中心渔港”之一而拔得头筹。虾鱼蟹鲎甲天下，是古往今来象山的品牌。但象山人并不满足于家酿酒的优越，他们不仅具有海纳百川的胸怀，而且还有着港通天下的志向。于是，一旦机遇来临，有胆识的年轻人便走出小天地，到外面闯世界去了。
在象山，黄彩玉的儿子们，算得上是最早脱离传统的农耕牧渔生活，将目光投向城市新兴建筑业的那一拨人了。他们合着时代的节奏，唱响了搭建高楼大厦的交响曲……
如今，他们的建筑事业遍及全国各地，并已拓展到国外。但无论走得多远，他们总难以忘记心中的故园。何况“海山仙子国”，又是人类梦想的居住之地。于是，黄彩玉的儿子王泽光怀着特殊的情感，在家乡谱写了一曲大气而精美的建筑华章——世纪华丰园。这一高档别墅区位于丹城西湖潭畔，梅溪万岙山麓。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设计，被人们称为“原生态都市别墅，真山水桃源世家”，为象山这个滨海旅游城市增添了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生于斯长于斯的黄彩玉，因儿子们事业发达了，常会被接到宁波去安享晚年。但她住上几个月，总要回象山老家去。黄彩玉向来热爱劳动，喜欢自己种菜种瓜果，她觉得那样的日子才算是脚踏实地。
临终前两天，住在小儿子家的黄彩玉自感大限已近，便说想回老家去了。故乡才是灵魂的安顿处。她喜欢象山的蓝天白云，喜欢那里的青山绿水。当然，这些都属于后话。
黄彩玉出生于1919年正月初一寅时。
不论是这个年代还是这个时辰，都可以说是处于黑夜与黎明交替之际，天下正发生着大事。中国外争国权，拒绝在巴黎和会上签字；内反封建，爆发了五四新文化运动。
这些新闻在北京、上海等城市居民中传播得沸沸扬扬，叫人热血沸腾，但世外桃源的象山海角落头人却不知道。那里的村民仍旧过着原始的农耕牧渔生活，种稻，种菜，捕鱼。历经几千年传下来的某些封建思想，不可能在一朝一夕间被改变。
正月初一是个喜庆的日子，即使再穷困，中国人也仍会以最隆重的形式迎接它。“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在象山下庄村民黄仙文家里，又附加了另外一种期盼，那就是渴求儿子降生。之前，他们已生育了四个女儿，夫妻俩满心期待有个儿子续香火、添劳力。
黄仙文家共有四兄弟，他是最小的一个。而上面的第三户兄长已没有可传宗接代的人，所以，家里人希望第四房能延续香火的愿望也就显得尤为迫切。
此刻，亲戚及邻居妇女在厨房里烧热水。孕妇分娩在即，村里的接生婆也已赶到。几个年龄稍大的女儿被吵醒后，纷纷起床，透过母亲房间的门缝张望。她们不时悄声而紧张地问着：“小毛头是男的还是女的？”
当婴儿的啼哭声传来时，人们瞬间静了下来。姐妹们面面相觑，她们知道自己又添了一个妹妹。这个新年，不仅没有因为新生命的诞生而喜庆，反而笼罩上了一层愁云。
1920年，象山连续遭遇水灾、山洪。据当地县志记载：“潮水冲没农田13927亩，颗粒无收。”本来口粮就紧张的黄仙文家，这下更揭不开锅了。才一周岁多点的黄彩玉就饱尝了饥饿的滋味。母亲方氏想方设法到处去借米，但在荒年里，谁家还能有富余呢？即使略有储备，大多也舍不得拿出来了。偶尔有人出于同情，给予一些囤积得发霉的番薯丝，已是谢天谢地。
黄仙文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了。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除了耕种自家的一亩三分田来养家糊口外，别无其他本事。方氏虽然灵活能干，但在孩子较多的境况下，也难为无米之炊了。
无奈之下，只能早早替女儿找婆家。
因经济落后，生活困难，当时象山有蓄童养媳的习俗，即女方童年时由父母送男方作媳抚养，俗称“养老新妇”，等到成年再举行婚礼，曰“圆房”，新娘称为“房里新妇”。
其实，蓄童养媳的风俗在我国古已有之。古代帝王选择美丽聪明的幼女进宫，等她们成年后，或者将其立为自己的妃嫔，或者作为礼物赐给子弟为妻妾。这实际上就是先养后御，即童养媳婚姻的一种表现。《三国志》中，就有关于童养媳的记载：“该女，至十岁，婿家即迎之长养为媳。”宋代之后，童养媳婚姻开始盛行，从帝王之家普及至百姓人家。明清渐成习俗，南方比北方更普遍。
在旧社会，这样的婚事对双方家庭来说，经济上都起到了减负的作用。贫苦人家娶不起儿媳妇，于是领养一个女孩来做童养媳，等长到十四五岁，生理成熟后，便让她同儿子结婚。这一天，童养媳和新郎只需穿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办几桌简单的酒菜应酬亲朋好友就可以，省钱又省力。而于女方人家来说，女儿迟早要嫁人，到时多多少少还得陪一份嫁妆，与其帮别人养媳妇，还不如早点送出去算了。
然而，童养媳的地位毕竟是卑微的，只有家境不好的人家才会做出这样的无奈之举。关汉卿著名杂剧《窦娥冤》，描写的就是窦宪章因借用蔡婆婆的20两白银无力偿还，只好忍痛把自己7岁的女儿送去抵债，做了人家的童养媳，由此引出一幕惊天动地的悲剧。
黄彩玉自有记忆起，就没有对大姐的印象。她后来是从家人口中，约略知道自己还有个最大的姐姐，到别人家去做童养媳，听说结果很不幸，早早生病去世了。
大姐下面的二姐名叫黄金花，比黄彩玉大7岁。中间是三姐黄月娥，四姐黄桂香，年龄分别比黄彩玉大3岁和2岁。这五姐妹个个婚姻都很坎坷，根本原因是家里人口多，土地少，另外，还有重男轻女的思想。母亲在生下黄彩玉后，没隔两年终于得了个儿子，取名黄小雪。这下家里似乎有了寄托，父母一心想养好儿子，为了节省开支，只好把二女儿金花也送给邻村人家去做童养媳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作为女儿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临走那天，金花与朝夕相处的妹妹们依依不舍。她尤其喜欢彩玉这个最小的妹妹，她虽然年幼，却乖巧听话。穷人家的孩子早懂事，金花明白自己这一去将不知归期，前个晚上她是搂着妹妹默默流泪睡着的。当然，这一情景也是姐妹后来相聚怀旧时说起的。
女儿一个个地离家，并没能改变家里的贫穷面貌，家里的经济状况仍旧是捉襟见肘。其实，对于普通农家人来说，那个时代最重要的还是土地。有了足够的土地，才有足够的收获；有了足够的收获，就不会挨饿受冷。这是那一代人应该清楚的最为简单也是最为朴素的道理。
黄仙文一心指望小雪能壮劳力、兴门庭，但由于全家人的宠爱，小雪反倒养成了好吃懒做的习性。而黄彩玉很小就能帮父母去干些力所能及的田头活了，下庄的青山绿野培养了她热爱自然、热爱劳动的品质；家庭的贫苦生活又赋予她善良、坚毅、内敛的性格。这一切，似乎为她日后承受人生的磨难奠定了良好的身心素质基础。
话说后来，这户农耕之家景况有所好转，并不是儿子争气好强了，而是小雪的三伯父把财产过继给了他。这样，他也就拥有了双倍地产。生活上稍稍有点起色的小雪，没有想到要好好孝敬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而是只顾自己快活，娶了两房媳妇。他还成天逍遥在外，交些不正当的朋友。
再说父亲黄仙文，这位靠天吃饭靠地养家的憨厚庄稼人，本以为儿子大了，日子也苦出了，没想到自己也活到头了。那年，瘟疫大发，当时下庄一共才不到300户的人家，就有十多个人去世。
如今已有78岁的黄宏祥说，他的爷爷与黄仙文是亲兄弟。回忆起小时候那场瘟疫，他至今记忆深刻：“得这种瘟病死的人都散发着气味，传染起来是很快的。天灾人祸啊！小爷爷去世时才五十几岁吧。”
生做耕，死做葬，农民对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黄仙文去世后就埋在下庄村高高的山坡上。特殊的岁月里，已有多少年无人问津了。终于这天，黄彩玉和姐妹们在堂兄弟的带领下，找了整整两日，才在萋萋荒草丛中寻到了父母合葬的坟墓。
焚香，叩拜！
无论曾经如何贫瘠，终究是孕育儿女的土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