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桌上的气氛顿时便凝重起来。
二位老人相对而望，皆沉默不语，暗自摇头叹息…
而柳文欣与沈莹莹二人虽然事不关己，却也感受到这位老同学心里好像塞了铅块似的，沉重极了；她们与任侠同窗多年，尤其是柳文欣作为任侠整整12年的同桌，自然都了解他的家庭状况，知道他家里一贫如洗，母子俩相依为命，而父亲很早便去世，至于具体是怎么去的，什么时候去的，任侠却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依稀记得任侠曾经表示，连他自己也不清楚…
席上就只有憨厚老实的二狗子不知就里，依旧沉醉在自己的大泥碗之中。
过了良久，酒爷爷长叹了一声，他那浑浊的双眼迎上了任侠那坚定不移的目光，对视了些许，接着才说道：“其实，这事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咱哥俩跟你父亲是老战友，而且还受过你父亲的大恩…”
“什么？”任侠讶然问道：“我爸曾经当过兵呀？”
“哼！”凤关刀冷哼了一声，又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时节，朝霞镇比起现在来说更加贫穷，跟以前比啊，现在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起码想喝酒的时候有酒，想吃肉的可以吃肉，那段日子，别说吃菜根了，就是树皮也不一定有你吃的，当兵也不过是谋一条出路罢了，朝霞镇上老一辈的，还真没有几个人不曾当过兵呐。”
酒爷爷苦笑道：“老刀，你别危言耸听，吓坏这几个小娃子，那个时代，我们还年轻，都希望能有一番作为，当兵也不过是为了响应号召罢了。”
酒爷爷抿了一口酒之后，开始回忆起自己年轻时代的种种作为，更将自己与任诚恭相识的经过，娓娓道来。
那是整整的二十年前了吧，当时的环境真不咋地，有能力的新一代都在思虑着闯出朝霞镇，把田扔了出外谋生，下海的下海，上山的上山；一则通知下来，引起了大家的瞩目，军方要出兵南云打挝腼了，那是为了保边卫国啊。所以，许多朝霞人皆纷纷响应号召，入伍当兵去了。
于是，粮食的问题算是有着落了，颜面上有光荣了、经济上不吃亏了、前途上有可为了、社会地位有认可了、感情上收获财富了…
是不是真的这样？还真不好说，不过，反正当时的宣传文件就是这样说的。
农民当兵当然不能就这么上战场了，先加入训练营吧。经过筛选，任诚恭与酒爷爷和凤关刀二人被挑选进同一支队伍之中，当中还有一个凤家堡的同辈兄弟，名字叫做凤关系。
既然大家都是来自朝霞镇九里八乡的，关系自然更深了一层，老乡嘛，彼此互相照顾一下也是少不了的，在凤家二老的回忆中，任诚恭这小伙子是一个挺不错的年轻人，机智果敢、忠诚可靠，性子有些许张扬、也有些许倔强，尚义任侠、重承诺、讲义气、轻生死，所以跟大伙也挺合得来，当兵的日子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总体都是比较苦的，闲下来的时候也会唠嗑打屁解闷儿，便得知原来任诚恭这小伙子才新婚不够一个月，家里正是新媳妇热炕头的大好形势，为了未来的幸福生活，不惜随军远赴南云，谁晓得却是一去不返…
凤关刀又说，他们这几个人，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意志毅力各方面都很有优势，所以被编进了一支挺厉害的队伍之中，军中还有一个姓叶的老教官，对任诚恭十分赏识。叶教官曾多次建议任诚恭随他学习武术，还说在挝腼自卫战之后，会特批任诚恭进入军部任职，到时候有宿舍、有津贴，更有特权，衣锦荣归指日可待…
凤关刀与凤关酒二人，当然对这个来自任家屯的小兄弟那幸运的遭遇很是羡慕了，能够得到叶教官的另眼相看，今后就是鱼跃龙门，身价百倍了，作为同样来自朝霞镇的他们，也是与有荣焉，非常兴奋的。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单纯质朴的，其中有一个同样来自朝霞镇的，而且还是凤家二人的同辈兄弟凤关系，他就不这么认为了。
凤关系到底是怎么想的，在背后又干了些什么，他们二人也是语焉不详，只知道在任诚恭后来的日子里，过得十分困难，累累受到上司的诘难，战友们的排挤，其中也包括了眼前的这两位，那时候也曾经在背后说过任诚恭的坏话，人云亦云在所难免。
后来，那个叶教官再也没有朝任诚恭多说一句话，就是到了必须说话的时候，也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仿佛从来也不曾对任诚恭有过青眼有加的欣赏。
“这时候，凤关系早已被提拨至副连长一职，咱们这些人都归他管，在一次…就是你爸的最后一次行动，这次追剿行动是由凤关系负责指挥部署的，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在深山老林里咱们整支队伍被敌军包了饺子，当其时咱们整支队伍与外界的联络中断，军心浮动，开始有人想要扔下队伍落荒而逃，你爸为了掩护咱们撤退，不惜抱着炸药包冲向敌军，他的壮烈换来了咱们这些败军余勇最终安全退到山外，几经艰难才跟大部队联系上了…”酒爷爷目光之中满是悲痛的泪光，握着酒碗的手也禁不住抖颤不已。
蓦地，凤关刀重重的一手拍在八仙桌上，酒埕、酒碗以及菜盘子顿时倒翻一团。
“有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指挥失当、懦弱无能，硬生生的把你爸的牺牲埋没掉了，你爸最终成为了逃兵的一员，不单止失去了抚恤金和体面的葬礼，更需要承担起大部分军事责任，只恨咱们人微言轻！未能替你爸抱这个不平呀！对不住呀！”凤关刀咬牙切齿的咆哮道。
任侠早已死死地攥紧双拳，咱爸原来是这样死的，怪不得屯子里的人一直说咱爸是孬种！没出息！窝囊废！又有人谣言说咱爸压根就没有死，而是不晓得在哪里风流快活中…
“后来退伍之后，咱俩收拾了些你爸的遗物送回来，是你大伯父任诚友亲自接收的，咱们向你大伯父交代了你爸为国牺牲的真相，可是已经太迟了，军部早已下达了文件，这件事也被定了性，咱们的话压根没有人会相信，唉…”酒爷爷拎起酒碗深深地闷了一口，长叹了一声道。
任侠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大伯父从来不曾跟自己提起过父亲的过去，兴许也有自己的难处，又或者是没有能力替自己的弟弟平反而深感内疚吧。现如今才算是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们一直不让自己进祠堂，逢年过节也不曾分给咱家一块祭祖的胙肉，原因是咱爸在他们的眼里，压根就是一个辱没了祖宗，也辱没了自己的不肖子。
咱爸在跟阿母新婚一个月之后便参军去了，难怪屯子里的那些三姑六婆总会嚼舌根说咱不是咱爸亲生的，是阿母她偷…
“那个凤关系后来又怎么样了，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的…咋了？”沈莹莹听得入神，一时间也没有照顾到任侠的个人感受，禁不住好奇问起来，话音刚落，却被柳文欣轻轻拽了拽衣角，转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八卦，兴许会惹起任侠的难堪。
“咳咳…”酒爷爷悄悄瞄了瞄任侠，注意到他并没有什么不悦之色，才摇头道：“那件事发生之后，咱们几个曾经目睹任诚恭壮烈的战友，均被不同的理由调离队伍，直至退伍之前便再也没有见过凤关系了，只是传闻他后来改了名字，又加入了一支很特殊的军团，而且还不断的步步高升，这些年也没有再回来过凤家堡…”
“他要是敢回来，老子一刀要了他的命！”凤关刀狠狠地说道。
“唉…”酒爷爷解释道：“关系是老刀的堂弟，同一个爷爷的，咱们虽然不晓得他到底做过些什么，估摸着就是在背后散播了些不实的谣言，为了掩饰真相干了些不要脸的事情吧，当时他不过是副连长，上面还有连长管着呢，这些年咱俩喝酒扯蛋的时候，也曾想过，关系是不是为了替连长擦屁股，没准便把任诚恭给黑了。”
接着又道：
“之后是怎么个情况，你们也晓得了，咱重操故业酿起酒来，老刀则领了猎户特许执照，当起猎人呗。当兵那些年的那些事，不堪再回首了，苦过酸过甜过辣过，至于什么荣誉感、认可感，他麻的！老子就呵呵了…”
“唯一感觉遗憾的是，咱们曾经做了些对不起你父亲的事，也说过你爸的坏话，黑过你爸，诬蔑过他的名誉，实在是没有颜面面对你呀小子，最后，要不是你爸舍身救了咱们，还有没有命回来也是两说，老子这辈子就只有这根刺，一直扎在心里，你爸本来很有机会升官发财的，要不是我那堂弟…唉！”凤关刀越说，他那面目便越狰狞，声音却越来越哽咽。
这就是咱爸…任侠神思恍惚，意识更是有些许模糊，从小到大，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不愿意提起任诚恭这个名字，仿佛这个名字之中带着什么不洁，抑或是罪孽似的，原来咱爸是一个为国捐躯的军人，最终却背负着骂名离世，世道为什么总是这样的！
“对了！”酒爷爷突然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随即起身跑进内堂，过了好一会儿，才捧着一个铁箱子出来，嘴里还一直念念有词的嘀咕着，“应该还在…应该还在的…”
大家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酒爷爷把铁箱子里的东西逐一翻出，一件件看来都是老物件，坏了的腕表、一段旧拉链、缺口的剪刀、生锈的钢笔、发黄的旧信札…
“许多年了，这些东西就像老朋友似的，一直陪在身边…有了！”酒爷爷忽而惊喜喊道，从一堆老照片中翻出了其中的一帧。
这是一帧早已褪了色的老照片，本来是彩色的，如今再看却已昏黄，照片显得有些暗淡、有些模糊，被拍的对象是一群站立得笔直的军人，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人，起码也有100个吧，在第一排军人的面前，是一段长长的暗红色横幅，上面写着“自卫反击、戍边卫国、艰苦奋斗、无私奉献”十六个大字。
“这是咱们出发前往老山战区之前，唯一的一帧全员合照…这个是我…这个是老刀…这个…这个就是关系了，他旁边的这个就是你爸，任诚恭…”
任侠接过了照片，尽管照片本身早已模糊不清，但是仍能依稀看见那个站立笔挺如标枪的男人，看来年纪并不太大，还带着一丝青涩的气息，兴许就比如今的任侠稍稍年长了一些，男人面上流露着一抹自信的笑容，看起来有点意气风发的味道…
这个就是咱爸…
“咦！任大侠的爸爸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啊，完全就是同一个模倒出来似的！”沈莹莹突然惊呼道。
“嘿！有啥值得你大惊小怪的！你能不能安静一些…”柳文欣暗自推了推沈莹莹一把，让她别一惊一乍的，如今任侠的心情是她们难以理解的，最好就是保持缄默，默默支持他。
沈莹莹低声嘀咕了一声，“这的确很像嘛，要不是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是同一个人呢…”
任侠自嘲的笑了笑，摇头道：“看清楚吧，还是我爸帅气一些，你们看他那笑容，自信之中带着一股英气，飞扬之中又显得很是豪迈奔放，我不如他…”
接下来，任侠顺着目光又看了看旁边的那个凤关系，然后，他那目光停在照片的中间，那里是第一排的正中心，那里站立着一个年纪稍老的军人，依稀有点脸熟，再看清楚一些，这…
这明明是老师，军拳无敌叶建国，叶老师！
想不到咱爸跟老师也曾经有过一段不浅的渊源啊！
任侠举头凝望着酒爷爷，道：“谢谢您，酒爷爷。我从小也不曾看过我爸的照片，也不晓得他究竟是怎么个模样，今天真的很感激您，让我知道了我爸的一些过去，也让我终于明白我爸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谢谢您。”
“唉…这照片你留下吧，算是有个念想。”酒爷爷轻叹了一声，道。
“谢谢。”任侠也不多说，又凝视了照片好一会，随手翻过照片的背后，只见上面有着一行用钢笔书写的文字。
“这是你爸的亲笔…”酒爷爷说道。
“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任侠朝着文字看去，口中喃喃低吟，却不晓得这行文字究竟有着什么含义。
一是鱼跃龙门，身价百倍。
一是如坠深渊，粉身碎骨。
就看你能不能跃得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