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字从何说起，我和你们平时少接触，并无对我有如何不恭的举动。但观察你们进出游戏，以及宿舍中陈列不整不洁，好像是故意欢喜如此，以随便为舒服。“浅”是不愿他人舒服，“漫”字但求自己舒服，焉有此理。即不然脑筋中横着旧式所谓名士新式所谓诗人的标本，忘却自己现在如何程度，好高骛远，俗语所谓“未到尚书第，先造阁老坊”，这实在是近来青年的通病。但在都会中，有种种刺激，强迫使他觉悟。僻处白马湖，要望碰着自然罚的教训，除荡船不小心落到河中而外，再没有别的机会了。所以慢慢地愈加漫起来。你们自己是不知不觉的，也是我所戚戚过虑的。长此过去，渐渐加甚，那是我要叹一声，春晖设在白马湖，铸成大错了。
青年以傲慢为荣，对师长能抗辩，自命得意！洵如是，真是教育无能了。我不是愿意压抑青年的人，但决不能听任你们无理的自由。你们不是终老白马湖，社会之大，到处荆棘，将来出去受种种突然的苦痛，那时一定要怪我何不早为指导。藐视一切，算有思想，碰着社会上略有不满意事，便搬出须多不耐的口号，“算什么”，“没有意思”，“不承认”，试问这种话徒然说说何用，结果仍是自己烦恼！我此次来杭，列席省自治会议，有许多感触，把来自乡间所谓纯洁的脑筋，不免混乱了。但自觉缺乏社会常识，不能应付，非深自勉励不可！又觉得今后人生，无论何人，不得不加入政治运动。例如近日东南战争，已开火旬日，我就以此事来问白马湖生涯的人，抱如何态度？我料想一定如此说：“这是他们军阀和军阀夺地盘，和我们丝毫不相干，谁败谁胜，结果不外以暴易暴。”苏人如何心理，不得而知，浙人反对贿选者，多表示助卢，或且认为别有作用。我以为不论贿选，不论军阀，为什么弄到这步田地，终结一句要归咎于人民自己放弃。何以使他们选可以贿，军成为阀，在未贿未成阀以前，假使有共同严格的监视，何至如此。
一般人民程度实在不够，中等以上学生的知识阶级，如其永远抱着脱离政治自命清高的态度，反面就是放胆可以贿选，或比贿选更甚比军阀更暴的行为，何妨任所欲为。在乡村中人，听说外面又打仗了，莫名其妙，不知为了何事。他们要打，我们老百姓能够说一句不准才对，决不是不可能的，只要人人心目中认为国家事变，和我们有密切关系，自然有一种势力可以制止。事后说什么人民受其荼毒，痛骂不肖官吏、猪仔议员，实在是来不及了！官吏这样腐败，但行政权仍操在他手中；议员这样卑污，但放屁的通过了一案竟要发生效力。非根本的剥夺他们行政权，严厉监督选举不可。这种工作，都要全体人民做的，靠少数人不相干。但因为靠少数人不相干这句话，流为消极，就是放弃公民权的起点，这种态度，近来知识阶级中最多，浙江人尤其有这种怠性！西湖游玩，阿弥陀佛念念，一点振作的气象都没有。所以我认为地理环境，和人生有极大关系。唉！白马湖尤其偏僻吓！
我从今愿从新做学生，我特别表明叫做第二种学生，因为从前做的学生，并没有把这种学生同时做在内。但知专心教科，所谓埋头读书不问世事，算好学生。高谈什么哲理，什么文艺，尤其自命矫矫，哪里知道和社会切要问题，路差得不知多少。白马湖不是避人避世的桃源，是暂时立于局外，旁观者清，不受牵制，造成将来勇猛的生力军的所在。存着如此观念，所读的书，都是经世之学。把我现在才觉悟要想补习的第二种学生，和照例的第一种学生同时用功，同时进步，眼光放得大，度量放得宽，切勿妄思自由——要知道自由是成立于共同生活，决不能成立于个人理想！又如今日社会纷乱，谁不酷爱和平，要知道和平是成立于全体努力，决不是成立于袖手享福！我说来说去，无非希望你们从一般的人生观立基础，切不可以特殊的人生观取巧走捷径。今年新招的学生不少，本校情形，不甚明了，以为我讲这番话，究竟有什么用意。我要声明，却是为旧学生头小帽大，暧昧的人生观而发。本来对你们初中学生，或者不必讲如此海阔天空的话，教育上还认为太早。可是我们春晖的初中学生，却有特别速度，已经把人生观提高了，我就利用这个优点，和你们恳切地谈谈。外面有一种舆论，认为白马湖办初中实在不相宜，这倒是明言。但学术程度是程度，人生思想是思想，只要不弄错，提高何妨。今天是中秋，烟雨迷离，遥想山间明月，也不能叫它皎洁如常！省立各校，已受战事影响，明令停学，我们春晖，还能够依然开学，这终算是例外幸福。寄语全体学生，努力进步！
（原载《春晖》第32期）
人生训练之必要
（1925年11月）
我早欲和你们讲话，但因近来精神不好，没有讲话的兴趣，日事学画消遣。今天适值五夜机会，例有演讲，我将有远行，以临别赠言，来充一次台。今天所讲的题目，为《人生训练之必要》。首先希望注意人生二字，是人生训练之必要，不仅是学生训练之必要。本校学生近来有一种不好之现象。我并非因此又要来打几句校长官话，你们也不要听到训练二字是限于学生，是什么压迫、专制等的化名。今天一堂在此坐着的，原是学生和教员，我想最好不要拘定这个名称，因为学生和教员这两个相对的名称，近来觉得有些心理传误不好的地方。无论如何，我们年纪大，社会情形也熟悉些，一切事情比你们经验得多，忝为先辈，你们是后辈，彼此以这样关系来说话，范围比较的宽大，所以归着训练之必要，是人生全体的，不仅限于学生。我今天说话，第一层重要意思在此！你们不必说些什么时髦话：学生是主体。主体什么？就是训练的主体，别的事情，你们无所谓主体与不主体。春晖由我办了四年，一切事情，我终负责的，所聘教员，都是你们的先辈，而我矧足以自慰的。
我今天所要讲的，可以分为三层。第一层，你们就当做校长官话听，什么严格主义，什么束缚自由，总而言之，我如果真是压迫、专制，也不来对你们三番四复地解释和开导了，我要怎样就怎样做好了。所以如此舌敝唇焦地来和你们说，终要训练的效果，从觉悟的基础上收得，能如此，无论任何严格即是亲爱，无论如何束缚即是自由。凡人最不愿受他人支同时相反的凡人无不想支配他人，这两句话实在自己撞着得厉害，只准我自由浪漫，决不受人支配，这种观念，我极不赞成。就是主张自由浪漫的人，也不能自己赞成，为什么呢，理想的生活，是永赞永不成的！本校现在所抱方针，决不唱高调，主张什么理想教育，自由生活，简单一句话，有训练的人，于将来社会有用，无训练的人，于将来社会无用！我希望造就于将来社会有用的人，有一定方针，我主管一日，决不变更一日。
你们如终究不听我的话，尽可不要来这里吧。
我第一层所讲训练之必要，概括起来，无非希望全校师生都要开诚相见。你们学生，对于校里不可生猜忌心，诸位先生也应该原谅学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