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番话全体的要旨，是“时间”破坏，“人生”尊重。贺“教育的新禧”，是贺“人生”，不贺“时间”。贺“年的新禧”，是贺“时间”不贺“人生”。
“时间”的“人生”，长一岁少一岁，所以老年人不喜欢过新年，恐怕死期越近了。他活到八九十岁，顽固的思想，一点不改变，和一个新青年来比较，时间的人生，固然年长几十年，我把人生的时间来比较，新青年还比这老先生多得多。五四运动以后的几个月，好算人生的时间，我所以说至少抵得二十年。我贺教育的新禧，又要声明是贺“人生的时间”，不贺“时间的人生”！
（原载《教育潮》第1卷第6期）
学校为什么放假
（1920年1月）
学校和社会接合的问题，呼声很高。接合的意思，无非要使学生在社会服务，我想要使学生在社会服务，正应当不放假；要使学校和社会接合，也应当不放假。无论做校长，做教员，做学生，都是做人，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做人，没有一天好休息，更没有几十天好长长放假的道理。
商店好不好停市？住家好不好关门？社会的进步，一刻不歇，学校就一日不能放假；否则说不到和社会接合。社会既然不放假，学校为甚么放假？
有的说：社会也有放假的，不过无定期的，交替的。商店里的伙计，一年当中，也可以回家休息一两个月，不过有人交替，所以不停市，学校的放假，不过是定期休息，大家共同总休息，可以不必交替，就叫做放假。
现在从事教育的人，差不多认为应享的权利。有几处刻薄的学校，在放假期间，没有修金，那是简直叫做教员的在放假期内不许生活，固然是极不应该的。但是以放假为教员应享的权利，在人生问题上实在也有些说不过去。学校的放假，究竟是为学生放的呢？还是为校长教师放的？我曾经说过“放假是为学生放的，不是为校长教师放的”二句话，无非想提创做校长教师不可以放假为应享的权利。现在想想，这也是不彻底的主张，为什么呢？无论做校长，做教师，做学生，同是做人，不必问学校为什么放假，只要研究研究做人应不应放假，就是要放假，也无非休息休息，断没有像“同盟罢工”总休息的道理。
我对于学校放假的疑问，最不佩服的是现在欺瞒性质的寒假。这种寒假，实在是阴历年假，——还要定阴历元旦为春节——教育上难道可以主张阴历吗？现在有人提议不放寒假，仍放阳历年假。但是究竟为什么放年假？要废止欺瞒性质的寒假，是不是一定要放年假来交换？要破除阴历过新年的观念，是不是一定要提倡阳历过新年的观念？一面纠正寒假和阴历，一面不能牺牲过新年，牺牲放假，结果岂不是相同吗？寒假和年假，名义上还是寒假当。不过寒假故意扣在阴历过年，实在是欺人的性质。教育上哪里可以定欺人的法则呢？南方要放寒假，北方将怎样呢？御寒是有法可想的，何必要放假，至于过年放假，那是比放寒假更没有道理了。
寒假是欺人的法则，固然应当废止，年假也可以不必放，于是有人主张不如延长暑假。这个法子，很有人赞成。因为现在规定暑假的期限，中等学校只有五十天，放假之前，天气已经很热，开学的时候，又还没有凉快。如果延长二十天，不但天气正好，而且可以有名有目的做一件事。
但是这种主张，仍是不肯牺牲放假，我所以又要问问为什么放暑假？现在已近阳历年终，放假问题，我已经研究过好几次，还不能解决。我现在把各种解法概括的写在下面：
废止寒假，放阳历年假；
不放寒假年假，延长暑假；
绝对不放假。
我是主张绝对不放假的，现在把我的意见写出来和大家商量商量。
绝对不放假，就是指不放寒假、年假、暑假三种，星期日和其他例假日，当然不在其列。学生不离校回家，我以为不能算放假；所以星期日、例假日只可算停课，不能算放假。非但星期日例假日要停课，倘有服务社会的必要，也应当临时停课。今后的学校，要使学生在社会服务，大家已经公认了。不过有的说停课无非要使学生在社会服务，放假也无非为社会服务，有什么不同呢？哪里晓得其中有大大的不同的地方：停课使学生服务社会，是学校和社会接合的；放假使学生服务社会，学校和社会不接合的。因为学生在学校不能在社会服务，所以有放假去服务的主张；如果学生在学校已经服务社会，那又何必放假呢？有的说：“学生原来不尽是学校就近的人。如果不放假，那么他们只好在学校就近社会服务，在没有学校的地方，就没有学生在社会服务，岂不是一种缺陷呢？”这几句话，虽有道理，但是我以为这是中国现在学校不足的问题。我们正应当根据这个理由，赶快的创设学校，使学校普及各地方，不应该用放假的法子去补救。
放假有种种不利，就是：
1.放假是不利于学生的。学生到学校，究竟来学什么？现在新章所规定的课程标准，好像戏园里的戏目，菜馆里的菜单；做教师的好像案目堂倌，照这样看来，非但可以放假，简直不必开校，用一架留声机器，岂不更省事吗！为什么要学校？教师和学生，有相对的关系，就有权利义务的分别。教师对于学生是义务，学生对于教师是权利。放假的起源，是由教师主张的，我简直说是教师不尊重学生的权利。学生究竟来学甚么？不是单来求些知识，是来学做人的，教师因为不尊重学生的权利，主张要放假，就是教学生不尊重他人权利的教育。不利于学生个人，还是小事，不利于社会国家，是更大哩。学校的修业年限，照现行规程，国民学校四年，高等小学三年，中等学校四年或五年。我把他计算起来，每年放假两三个月，四年当中，要叫他虚度光阴一年，究竟应该不应该？况且放假几十天，学生所损失的，和时期的比例还要更大哩，为甚么呢？教育的作用，是继续的作用，中等学校以上，还可以说什么补习自修，不过也是好听的空话。小学校的学生，我敢断言放假几十天，把未放假以前所学的都忘记了。统盘计算起来，教育的效果，不知道减少多少。
2.放假不利教师的。我是做教师的人，每逢放假期间，听得社会上别种机关的人对我说：“你们这几天享外快的幸福。”我很不愿意。现在正要提创“勤劳生活”的时候，教育者是社会的指导人，难道可以先有不勤劳的生活时期吗？有人说：“做教师是清苦的，这几天的放假，好像是补情的意思。”这种话更没有道理。放假好算报酬吗？如果因为教师所入微薄，可以一年放假两三个月，去报酬他，那么，假如政府经费支绌，不能全给官吏薪水，难道也可以把放假来做报酬吗？不要说总长、督军、省长，就是小小的官吏，若要报酬起来，恐怕全年放假都还不够的。所以我们做教师的，断断不应当承认这报酬性质的放假，也断断不应当承认这不名誉的清苦。要知道放假作清苦的交换条件，明明不利我们的。先否认了放假，然后可以再讲应当清苦不应当清苦。我主张否认放假，并且不承认清苦。不要享外快的幸福，才可以要求正当的待遇。北京教师已经同盟罢课，就是表示不承认清苦。教育部又要提前放假，却不是来做报酬，无非想利用放假。如果没有放假这件事，那就不能利用了。所以我说不要消极的看做放假是权利，要积极的看做放假是损失。
我再说不放假的好处。不放假却不利于官厅。如果不放假，碰着有什么风潮，他们不能不想个根本的办法，提前是不中用了。有人说：“学校是官厅管辖的，我们主张不放假，官厅不许可，将怎么样？”但是法令上，明明写着“得放假几日”的字样。从这“得”字，可见本是以不放假为原则，决不是勒令的性质，还是开恩的意思。我们不要他开恩，哪里可以有勒令的道理。所以我想做教师做学生的，如其赞成不放假，正是热心教育的行为，官厅除非一定要留作提前的恶劣手段，那是不能不许可的。
不放假，在教授实际上，还有一种调济的作用。现在有许多人说：“每天授课时间不多。”今年全国教育会联合会议决，减少授课时间，使学生服务社会。但教材究竟怎样精选？实在是很难的问题。如果全年不放假，可以增加时间五分之一，只要每天平均授课四小时，教材略加改变就可以了。现在的学校生活，实在太忙碌。学生除上课六小时以外，还有课外运动哩，社会服务哩，自修哩，作业哩，一天到晚，竟没有余间，弄得精神疲劳，在青年的时候，实在是大不利的。如果全年不放假，就可以把放假的期间，平均分配。定期的休息，不如经常的休息。每天删出二小时，精神和事业，要活动得多，据我想来，确是有利无弊的。
以上的主张，我曾经和做教师的讲过，他们说：“那是我们不能回家了。”我又和学生讲过，他们说：“那是同外国留学一样了。”我想这种话语，都不是绝端反对的理由。教师本当住在学校的近旁，照现在的情形，每逢放假，教师就一漏脱身，回到家里去，是极不应该的。学校管理法里面，本有服务和职务两句话：授课是教师的职务；住居学校所在地的区域内，是教师的服务。若论到学生一方面，在都会的学校，学生不免有远道而来的。自从录取进校，到毕业出校，数年不回家，也可以养成“志在四方”的习惯；就是看做外国留学的预备，也未始不好。不在都会的学校，学生回家往返，多则一星期，少则两三天，如不放假，仍可以请假的。今后的学校，终应当行专任教员制、学科制、学生自治制。凡是现在不放假的几种困难，都可以解决的。
譬如学生实在有特别事故请假，旷课了一个月两个月，照现在的办法，不得不留级一年，在放假的时候，也不准他补习。所以学年制和放假，好像是罪罚宣布的关头，学生很不安心的。如果全年不放假，又定了学科的单位，把一个学科，分几个学分。那么教授期间很短，学生如果因为请假，旷了一个学分，从头补习，损失的期间就很短。假定几年毕业，他损失了一个学分。只要延长一个学分的期间就可以了。况且没有修到几个学科学分，不能毕业，学生那里肯故意请假听他延长呢？所以行学科制以后，全年不放假；如要请假，那是学生自己负责的，决定没有流弊。
现在学校里，还有一种“掩耳盗铃”的事，就是在学年要完了的时候，请各教员把教材结束起来。我想硬切断是没有不可，结束实在是欺人的。试验的时候，教材分量多少，大不相同；也有一种学科，被学年切断，不得不举行两次试验的，这种例行的手续，就是放假办法所造成功的。
所以我们为行学科制以后，各学科学分各归各结束，随时起讫，决没有总结束的道理，放假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了。
放假还有一种恶劣的作用，就是办学的人，把学生进校看作经费——如膳费——收入的关键，这是教育上的江湖术，极不应该的。不行自治制，不能叫学生自己管理衣食住的事情，学生和学校的经济交际所以复杂。我不敢极端主张学校和学生不必有经济的交际，不过觉得经济的交际多，精神的交际要减少。我又觉得学生的家族，听到学校要开课，一时筹办儿女教育费，大有难色。但是听到学校要放假，有好几个儿女同时回来，简直连卧处都没有。所以从社会的心理，家族的负担看起来，不放假也有缓急调济的好处。做教师的不必长期放假，平均每天可以休息，——有特别事故，也可以请假，或每年规定例假若干日。——又是苦乐调济的道理。专任制的要义，在使做教师的“勤劳不限定”。放假期内原是仍可勤劳，我还要进一层说：“勤劳不变更。”人生的职业，虽然可以变更，但勤劳不应当变更。做教师也是人生的职业，极应当提创勤劳不变更，为甚么放假？为甚么不赞成不放假！
最后我还要把不必放暑假的理由说说。年假寒假，实在没有理由，我已经说过了，有人说：“暑假是因为学校的设备，不合于卫生，所以应该放的。”但是试问学生回家去，是不是可保无害于卫生呢？现在学校的设备，原是预备放假的。大家如果主张不放假，当然要研究不放假的设备。
自从有了放假的制度，于是到放假将近了的时候，教师和学生，早已“归心似箭”，授课听讲，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开学的时候，又是“七零八落”。放假前后无形的损失，实在是很大的。总而言之，放假是教育上的一个积弊，应该革除的。况且学生入学校，是他的父兄把子弟交给社会的决定。家族问题的前途怎样？我且不说，如果照“儿童公育”的主张，实行起来，我不晓得这许多学生放假的时候，叫他放到哪里去！
（原载《教育潮》第1卷第6期）
祝学校自立
（1921年12月）
靠着学校求生的人，不幸落到北京的八校，可怜“嗷嗷待哺”地大家伸着手和饥民一般，这是中华民国国立学校的特色！到了今日实在无法可想，大家连口说道：
没有钱怎么办！
没有钱怎么办！
这难题本是不好解答的，我偏倔强，要求研究研究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