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你们若不认输,就只当我没赢好了,干啥总说我作弊?”阿狗满腹委屈道。他想,以往每当此时,自己都一笑置之,谁知久了,这“作弊”竟然成了他们的话柄?
“你们都不要说了,他作弊就作弊吧,大家再重新开始好了。”富尔岱貌似息事宁人,其实质也无异于在帮腔。
“重玩就重玩,有啥了不起?可也不要说我作弊嘛!”阿狗明显不买富尔岱的账。
“你看,你看!”富尔岱指着阿狗的鼻子,“你这人怎的这么不识好歹呢?我在给你打圆盘,你却冲我来了,真是岂有此理!算了,算了!我还有其它事,我也不跟你们玩了,几位拜拜吧!”说罢起身,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富尔岱走后,关子第和秦大宛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奚落阿狗;说他狡赖,说他输不起,说他穷得财迷心窍,说他……
阿狗忍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抱怨道:“你们还有完没完?干啥总是冤枉我?我明明没有作弊,你们偏偏不信。我一直把你们当好老乡、好朋友,可你们却总是误会我,甚至也歧视我。别人歧视我便罢了,可你们竟然也把我……”
“我们把你咋了?”关子第打断了他的话,“嘿嘿!你把我们当朋友?可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呸!先看看你这副长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再看看你这副寒酸相,活脱脱一个穷叫花子。请问谁把你当朋友了?哈哈!别自作多情了!”
秦大宛也趁机添油加醋道:“哈哈!其实这还不算啥,最可笑的是就他这副德性,竟然还想追求人家阿美!结果让人家当众把情书撕毁,就差拽到他的脸上了!要是我啊,早就扎哪个地沟里淹死了!”
阿狗的脸腾地胀得通红,他最怕别人揭他这个疮疤,此刻被激怒,几乎要跳了起来,抑制不住反唇相讥道:“我是没有自知之明了,可我也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情!不像你们……”
关子第闻此言勃然大怒,嘶声道:“我们咋了?你把话讲清楚!”
阿狗在一种难以忍受的屈辱感驱使下,此刻已豁出来了,正色道:“你们不务正业,成天在网上胡说八道,甚至……”
秦大宛听到这里也面色陡变,喝问道:“甚至咋了?你说!看我敢不敢教训你?”
阿狗的怒火早已烧红双颊,他的执拗劲一旦上来,八匹马也拉不回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给他们兜了老底:“你们玩弄女孩子,敢说没有吗?”
秦大宛闻此言,眼里似有火焰在燃烧,顺手抄起一个晾衣杆,劈头就向阿狗打去,嘴里还不断叫骂着:“好你个****的,竟敢说老子们玩……我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竹竿打在阿狗脸上、身上,只觉火辣辣地疼痛。而秦大宛怒目圆睁,挥动着手里的竹竿,那种凶狠的表情,阿狗从来没见他曾对别人有过一丝一毫。此刻,阿狗在他眼里,似乎并非一个人,而无异于街上一条流浪狗;不打白不打,打了也白打。
自尊心被彻底践踏了的阿狗,此时也已不顾一切,赤手空拳冲上去,想和他拼命。谁知,却被关子第拦腰抱住。
于是,他拼尽全力挣扎,竟然和关子第一起倒在地上。
“嘭!”地一声,关子第的头碰在床架上,登时鲜血直流。随着“啊!”的一声尖叫,便闭上眼睛,佯作休克状。
阿狗整个人即刻像个木头人似的呆住,呆了半晌,才感觉到自己浑身疼痛,却无暇顾及,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秦大宛见状,赶紧放下晾衣杆,一边骂着阿狗,一边去察看关子第的伤势。他抱起关子第,关切地询问,“你咋了?”见关子第不答,便掏出手机,拨了“120”。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急救车来了。
经医生检查,关子第根本没什么大问题,只是头上擦破了一层皮。给他敷上药,只观察了一会儿,便走了。
于是,阿狗也脱下衣服,找出自己从家乡带来的、父亲亲手配置的跌打损伤中草药,擦拭自己被打伤的道道伤痕。
恰在此时,平和回来,正碰上救护车开出校园。
一进宿舍,只见屋里一片狼藉。游目四顾,一脸诧异地询问道:“我就这会儿没在,你们一个脑袋缠着纱布,一个在上药,这是演的哪一出全武行啊?”
秦大宛向他使了个眼色,又乜了一眼阿狗,不屑道:“去问他吧。”
阿狗见平和回来,终于有了诉苦之人,便把他拉到门外。刚刚说到他们如何冤枉他,还没说到关键处,就被平和打断:“算了,关子第整个一个人现在都卧床了,总该是你的杰作吧?你就不要再抱怨了,我平时也没听见他们抱怨过你。”
阿狗闻此言顿时张口结舌。
眼见自认为最要好的朋友也不理解自己,阿狗辩解道:“他们怎会抱怨我呢?我又没做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情。我跟你说的不是他们如何抱怨了我,而是说的他们如何歧视我!何况我现在也不是在抱怨他们,而是在向你解释,是希望我的好朋友你能理解我,今天不是我在找他们的麻烦,不是我的错。”
平和神情冷冷道:“你还是不要说了,你看人家受了伤都卧床了,现在不是都没有再说什么吗?事情过去就算了,给他们赔个不是,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干啥还在为这点事喋喋不休?”
阿狗本来就有一肚子气,想对好朋友倾诉,此刻满腹委屈不仅没有得到释放,不仅不被朋友理解,反而被误解,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可一想到平和毕竟是无辜的,又不好向他发作。
当晚相安无事。关子第依然卧床,秦大宛只顾对他悉心照料,而阿狗则也只管兀自疗伤。
次日一早,平和告诉他们,他母亲因病住院了。他已经向学校请了事假,回家看望母亲,大约几天不能回来;并再三叮嘱,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三人不要再发生纠纷。
谁知,平和刚走,关子第一骨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向秦大宛使了个眼色。于是,二人继续开始对阿狗的声讨。依然是那些恶语,依然是那些侮辱,依然是那些嘲笑……
阿狗实在听不下去,一气之下,穿上衣服,便拂袖而去。
当晚,阿狗见宿舍里气氛已突呈紧张,深感压抑,便早早睡下。任凭那二人冷言冷语,只做充耳不闻。此种氛围下,在他的感觉里,每一分钟都像有一个钟头那么长。
黑夜,孕育着黑色的迷雾,何处有噤默的冷凝?孤独无助者遂梦见无休止的惊悸。
夜里,他突然感觉被子湿漉漉的,黑暗中不明其故,困倦中又昏昏睡去。俟早晨醒来,欲下地穿鞋时,才发现鞋子也是湿的;拿起来一闻,好骚气!却原来自己的被子和鞋子竟然都被二人撒上了尿。而这床被子,对于别人或许不很重要,但对于他来说,还是临来学校报到时,四婶送给他的。一看到这被子,他就想到四婶那感人的情义!更何况,这被子,这鞋子可都是他的唯一呀!
他瞥了一眼同屋的那二位,只见二人此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相视一笑,一边起床,一边嘴里哼着小曲,还是那些平时经常哼唱的“哥哥呀,妹妹呀……”的小调,表情还是那么得意!
他想严词质问,他想据理力争,他想……但此刻他更联想到《连城诀》中的狄云,这是他看得次数最多的一本书。这本书描述了农家子弟狄云因为生性质朴,屡被冤枉欺骗,在历经磨难之后,终于看穿人世险恶,回归自然的故事。
狄云,是金庸笔下命运最悲苦的主角。而此时此刻,他只觉自己就是狄云!他认为,“平时,什么苦楚,什么贫穷,什么艰辛的生活,我都可以忍受;甚至其他人歧视、蔑视我,也可以忍受。谁知自以为这几个平时稍微好点的同学,竟然也这样残酷无情地践踏、蹂躏自己的人格尊严!”他似乎意识到,“原来实质上每个人长期以来都一直是这样,凶悍地歧视、残忍地嘲笑自己!”
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没有去质问他们,而是暗暗赌誓,“哼!你们小看了我,其实我血管里还是有一股男人的气息的,我要报仇,我要杀死你们!”
转念间,他也意识到,其实像《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书,更适合他。这部小说是路遥的一部百万字长篇巨着,全景式表现了Z国当代城乡社会生活;通过复杂的矛盾纠葛,刻画了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社会各阶层众多普通人形象。劳动与爱情,挫折与追求,痛苦与欢乐,日常生活与巨大社会冲突纷繁交织在一起;特别是主人公所走过的艰难曲折道路,面对困境的奋斗精神,对他深有启迪。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很希望“只要不懈奋斗就能最终摆脱逆境”这个规律会出现在他的身上,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转折的机会,希望本身的素质会给自己带来一线光明!也正是这些想法让他此刻又有了一些犹豫,也正是这些想法让他在迷惘的胡同里挣扎。
然而,过去的一幕一幕,那些屈辱的回忆,就像电脑里的视频,还是反复不断浮现在他的脑海里。烟囱里喷出的语言,那是有毒的。风在窗外对白,犹豫与挣扎中,他觉得自己的心很痛,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扑簌地悄悄落了下来。
他拿起笔,在日记里写道:
我是一个坚强的人,我不曾被艰辛贫苦生活打败,可是当我的人格尊严被人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时候,当我曾经的伤痛被人再次拿出来嘲讽的时候,我的心滴血了……尤其不能容忍的是,践踏我人格尊严的竟然还是平时关系稍微好点的同学以及老乡!我在这种氛围下再也难以立足了,是他们残忍地对我,是他们不给我留后路,是他们不给我活路!他们淋漓尽致地侮辱完我后,居然还那样嚣张与快乐!只因他们生活条件比我好,他们还有资本去玩女孩子;而我,伤痛的心却找不到归处!
写到这里,思想像一根线,打了个死结。他摇摇头,想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思想极凌乱,那情书化作的耻辱雪,那双圆睁的怪眼射出的轻蔑、恶毒的目光,那竹竿打在身上淋漓尽致地被侮辱的感觉……犹如疾风中的骤雨,纷纷落在大海里,消失了又来,来了又消失。
于是又接着写道:
我,没有退路了,我决定玉石俱焚,我决定给那些歧视穷苦人、蔑视穷苦人的人一个教训,我决定给那些无情践踏、残忍蹂躏穷苦人人格尊严的人一个教训!我本来已是习惯被人歧视、被人蔑视的,可是这次他们表现得实在是太嚣张了!他们那种无情嘲讽的无时无刻不在,他们那种可恶侮辱的无时无刻不在……让我下定了决心!
于是,他这天放学后,偷偷到农贸市场买了一把石锤。
回到宿舍里,耳畔依然是那两位室友的冷嘲热讽,他却恍似浑然不觉,因为他已不再在意。
这一夜,他压根毫无睡意,虽说是决心已定,但看着那两位酣睡中的室友,一旦想下手,却几次欲动还休,又欲罢不能。
宿舍的窗外渐渐发白,长夜终于已将逝去。
阿狗望着窗外的曙色,黯然无语。他知道一旦自己出手,人生中所期待一线希望,便会随着曙光而消失了。光明,虽带给人类无穷希望,但现在带给他的,却只有痛苦。
他凄然笑道:“明天早上,太阳依旧会升起,所有一切都不会改变,但我呢?”想到这里,心里一阵刺痛,喟然长叹,“既然已经决定,就不要再犹豫了……”
此时,那二位室友已经起床。或许二人还沉浸在昨夜在阿狗被子上和鞋子里那杰作的喜悦中,相视一笑,一边“猫啊,狗啊”地相互调侃着,一边拿起洗漱用具准备去盥洗。
“且慢,”阿狗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我有话跟你们说!”
“你……你要说啥?”关子第怔了怔,便又显出一脸不屑,“好狗不挡道,你他妈给我让开!”
秦大宛紧随其后,则还未来得及说话。
阿狗已经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是那么奇怪,那么疯狂,面前这二人从未想到像阿狗这样的人也会发出如此可怕的笑声来。正常的人绝不会这么样笑的,他俩几乎已想逃了。
只听阿狗大笑道:“我何止是只想拦住你们的去路!”
一阵风吹过,天地间仿佛忽然充满了肃杀之意。
阿狗说着,突然从身后掣出那把石锤。
秦大宛此时已全然没有了打人时的勇气,先是一怔,随之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缩,躲在关子第身后,想偷偷看一眼阿狗手里拿的是什么武器。
关子第则战战兢兢道:“你……你想干什么?”
阿狗骤然顿住笑声,咬牙切齿道:“我想干什么?我想杀了你们!”
这次秦大宛也怔住了,瞪了阿狗半晌,突又大笑起来:“你凭什么认为你能杀得了我们?你若是真要来杀我,就不该说出来,你若不说出来,也许还有机会。”
阿狗冷冷道:“我已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么?”
关子第望着他手里的石锤,眼角的肌肉不禁抽搐起来,颤声道:“我们有两个,已经有了思想准备,而你……你敢!”
秦大宛也在关子第身后随声附和道:“没……没错,我看你也不敢!你……若真敢动手,我们就杀了你!”
阿狗嘶声吼道:“奶奶的,你们看我敢不敢!”说着,挥起石锤就向他俩砸去。
谁知,抑或是他太冲动了失去准星,抑或是他内心隐隐还有恻隐之心,那石锤竟然砸在床架上。
秦大宛借机踅上前去,抱住了阿狗的后腰,关子第则拼了命地去争夺阿狗手里的石锤。此刻阿狗腹背受敌,那石锤也眼看着就要从手中挣脱;不禁脸色惨变,冷汗一粒粒自鼻尖沁了出来。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优柔寡断,迟至此刻才动手,只要这石锤被抢了过去,那么欲杀人者就会变成被杀者。
就在这千钧一发时刻,突然有一只狗跑了进来,阿狗定睛一看,原来是狗弟。看见狗弟,他一时竟然错愕不已。他不敢相信狗弟竟会如此心有灵犀,恰在此时赶来,也闹不清它是如何来的,只希望这不是在梦境。
关子第见阿狗手里的石锤已被自己掌握,喜形于色,正待用此石锤还以阿狗颜色,突觉屁股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惨叫一声,便松开了手。再看狗弟,嘴里则叼着一块血淋淋的人肉。阿狗抢过石锤,顺势一击,打在关子第头上。这关子第的脑袋,当时便像开了颜料铺,红的白的一起流了出来。
在关子第的惨叫声中,阿狗一掠如飞,凑到他的跟前。只见关子第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已是奄奄一息,再一探他的脉搏,亦是若断若续,眼见生机便已将断绝。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万万活不成的了。秦大宛见状,也惊呼着撒了丫子就要跑;谁知双腿却如同灌了铅,无论如何也跑不快。
狗弟见状则快速跑上前去,用嘴叼住他的双脚,使劲往后一拉,秦大宛立即摔了个趔趄。
阿狗此刻已经杀红了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上前也是一锤……
一切尘埃落定,眼前却横着两条尸体。
阿狗的脸色苍白,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狗弟抬起头望着他时,他居然避开了狗弟的目光。
他生来从不知道一个人面对犯罪时是什么滋味,虽有自卑感,却也从不知道恐惧。她从未倚靠过别人,除了少数几个人,更没有对任何人生出过感激之心;而狗弟,却不得不让他心生感激之情。
呆呆地立了半晌,他长叹一声,对狗弟道:“我杀人至少还有目的,而你,干吗来帮我趟这浑水?”
狗弟看了看地上的两条尸体,又看了看阿狗,“汪汪”叫了两声,阿狗听出狗弟是在说,“他们欺负你,我是来给你拔撞!”
阿狗点了点头,心中暗忖,“若不是狗弟来得及时,或许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自己。”但他又不知自己现在该何去何从?
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一片片打在窗纸上,墙角的蟋蟀,还不时在一声声叫着,檐下的蛛网,却已被风吹断了。蛛丝断了,很快还会再结起来,蜘蛛是永远不会灰心的,但人生前途若断了,是否也能很快就结起来呢?
阿狗和狗弟面面相觑,久久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阿狗才叹了口气,道:“狗弟,你走吧,我想去自首。”
狗弟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抑或是不愿离开阿狗,抑或是不同意他去自首;又用前爪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似是表示要替阿狗去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