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当初面试时那位小夏经理夏米所坐的位子上,但不是和他交接工作,因为此人此前早已被辞退。
于经理热情洋溢地接待他,一番寒暄后,便开始向他一一交代工作。他发觉现有工作千头万绪,事无巨细,杂乱无章。然而,他也很清醒地意识到,工作要分清轻重缓急,而眼下最急迫的工作就是招聘保安员。因为有一部分保安员最近就要整体离开,所出现的真空必须在国庆节前这有限的时间内递补上。工作还没交接完,更没来得及理清工作头绪,他就被通知去会议室开会。
会议由一位被称为“归总”的副总主持。
归总名叫归元,是公司主管行政工作副总,60来岁,也是南方人。他身着年轻人平时爱穿的夹克装和牛仔裤,个子不高,黑瘦黑瘦的;两只大眼睛虽充满血丝,却炯炯有神,看人的目光则总是带有些许敌意,亦似有点神经质。
而龙仔初来乍到,上任伊始还什么都没来及去做,在会上就先收到“归总”的一份“见面礼”,莫名其妙地被这位军阀似的“官老爷”劈头盖脑训斥了一通。
归元说话的语速很快,操着含有南方齿音字的普通话细数公司各部门近期工作,显得思路很清晰。在谈到国庆节前必须解决保安员队伍出现的真空问题时,痛批人力资源部工作不得力,就好像在宣读讨伐檄文,语调尖利近似抓狂,还时不时将目光瞟向龙仔。
生理患了感冒的龙仔,此刻心理也感冒了,倍觉浑身不自在。这位归总的视线一如核辐射弥漫在空气里,虽无形却有威慑力,空调里吹出的风也染了辐射尘。
龙仔心中却只能自我开导道,“我毕竟是刚刚来这里报到,他批的只是人力资源工作而已,不会是针对我个人;再说正因为以往工作确实有问题,才需要我来和大家一起设法解决嘛,否则还要我们干什么?”
归总讲话后,是各部门汇报工作。部门经理们对归总清一色地恭维逢迎,对他随时发出的即兴指示均表现得言听计从。人们虽都面带微笑,这笑容却像浸了冰冷的胶水一样,凝固在脸上。
只有财务部那位被称为“庞姐”的财务总监说话语气很强硬,对归总直呼其名道:“归元,我不同意你对财务工作的评价……”尽管归总在评价财务工作时在各部门中已为数寥寥地高抬了她的部门,她还是觉得没有夸到点子上,因为她自以为不仅仅是要对财务工作负责。
“是,是,庞总会所言极是!”归总频频颔首称是。之字形的感觉交锋于你来我往的盛气凌人中,一物降一物,原来归总也有所畏惧之人。
龙仔注意到这位“庞姐”,她名叫庞榭,40多岁,臃肿的身材,长得团脸,鹰鼻,眼镜后隐匿着的那一双小眼睛,看任何人都是一副不屑的神色。龙仔事先曾听杨义说过,这个公司的工作人员很多都是各种关系介绍进来的,至于这个庞榭更有来头,是联营双方中的大股东本地官方的代表,今日终于领略了她的不一般。
轮到龙仔汇报工作了,感冒中的他带着浓浓的鼻音态度谦和地说:“因为我初来乍到,所以本着这样一个态度:就是多学习,多倾听,多观察,多了解,多分析;不轻率表态,不盲目行动,基于企业实际,有的放矢地开展工作。在经过科学分析的基础上,我才会拿出自己整体工作方案。但仅就目前情况来看,工作千头万绪;按照轻重缓急原则,个人认为招聘保安员已成燃眉之急。我准备把这项工作作为当前的重中之重,愿意先放下所有事情全力以赴去做。”他的头部隐隐作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使劲按摩太阳穴和风池穴等穴位。
他自以为此番话无懈可击,孰知归总却不悦道:“现在的问题是要你提出如何应对的方案,包括日程表,我们这里快节奏的工作已没有时间容得你去学,你若真的有实力就不用学的,来了就能胜任。”说到这里,继续追问道,“你过去干过人力资源工作吗?”
“我干过人力资源总监,但没做过部门具体事务性工作。”
“干了多长时间?”
“半年多。”
“半年多?哼!才半年多,那你怎能胜任这项工作?你的前任那位夏米,还是MBA学位,都被我们……嘿嘿!”
归总说到这里,会场随之响应起一片嘲笑声。对夏米的嘲笑声变成点了火的炮竹,还伴有那位庞榭旁若无人的忿忿声,又使人们对夏米的抱怨变成浪潮。龙仔发现与会者似都对那位夏米嗤之以鼻,心中暗忖:一个人若想要大家都满意很难,若想要大家都不满意也很难,而这位爱耍小聪明的夏米做到了后者。由此印证了自己的判断,夏米的工作能力暂且不说,起码做人就极不成熟。于是也更加坚信自己绝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再看归总,则显得更加趾高气扬了,继续对龙仔说:“知道你是个文人,告诉你,我的文笔更加了得!你如果想到这里来临时抱佛脚地现学人力资源管理,就打错了算盘,可以说你也注定了完蛋!”
龙仔听到这里,气往上涌,头部倍感疼痛。他想说,“你干吗如此不客气地偷换这个‘学习’概念?再说我只干了半年又咋了?在这以前还一天都没干过呢,不是也干了吗?”但他觉得这些话不合时宜,于是答道:“我在企业做人力资源工作时间虽然不长,却在政府人事部门工作过十几年……”
他的话说到此处,立即被归总打断,“你别提这些,这没什么了不起?告诉你,我也来自南方某政府机关,早在20多年前就已经是省级人大的正处级干部了!”
龙仔辩解道:“归总,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想反驳,“你说的这是哪挨哪呀!这不是转移论题吗?”亦知不妥,便继续接着原先的话茬说,“我是说我的工作经历在我递交的简历中完全属实,而且我的上述情况,在面试时也对咱们的老总毫无隐瞒。至于公司安排我做什么,也不完全取决于我个人的意愿。”
“好了!不说了。”归总不耐道,“反正你要有充足的思想准备,来应对公司高标准的要求和快节奏的工作,你要知道,这个经理位置可是和你的工资相对应的。”
龙仔还想问,“我的工资咋了,给我的薪酬并不高啊……”但归总一声“散会!”,使得他一是没了机会,二是也实在不情愿发生正面冲突。
公司的会散了,于经理又慌忙帮助龙仔召集部门会议。
会上,杨义谈到了有人提供的一条招聘线索,就是新海县;理由是那个地区较为贫困,或许有人愿意做保安员。
于是,龙仔决定试试看。他还采纳了于经理的建议,边交接,边给远在南方总部的老总打了一个报告,要求赴新海县考察。只因于经理告诉他,这个公司凡事必须请示南方那边的老总,尤其是此行涉及到出差费用问题。
龙仔执意亲自带人下去,于经理不同意。不仅是因为龙仔的身体状况,更是因为和龙仔的交接工作还没完成,以及很多其它急迫的工作也需要龙仔去做。于经理还请示了归总,要求另派他人带队下去。
但临近下班时,归总亲自过来交代道:“小龙啊,带队下去怎能委托他人呢?你必须亲自去,而且一定要有成效。”脸上的表情犹如冰块。
于是,于经理和龙仔都相视无言。两人的思想都有一根线,打了死结,栓在一起。
然而,龙仔回到住处,就觉得头痛欲裂,发起了高烧。
秋夜,夜已深。
潮湿的心情又逢落雨天,雨滴在小楼窗外的树梢枝叶上眨眼。
头痛的感觉如天塌地陷,引发肠胃的不适如翻江倒海。龙仔知道,只要身体有什么不适,就会勾起这难以忍受的头痛老毛病。他没有吃饭,也吃不下;服下感冒药,便躺在床上。
病痛与孤独中,龙仔想起了那个小龙女,想起了那条龙,目光也不由得定格在桌子上那个“笔洗”团龙图案的线条中。龙身在灯下闪动着蓝光。
他忍着头痛,将“笔洗”中枯萎的水仙花取出扔在一边,只拿着这个物件在手里把玩。
“你还好吧?小龙女。”他以玩笑的口吻说着,搜寻着昨夜的记忆,所有情景再次从脑海中闪过。想必是这个“笔洗”制作太奇妙,充满了创意巧思,甚至有些拟人化,才会使自己产生幻觉。于是,用一张纸巾轻轻揩净上边的泥垢,嘴角随之露出了一丝苦笑。但这似梦似幻的小龙女,此刻亦成了他无助中的精神寄托。
“无论这个小龙女是否真的存在,今天公司里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果然被她事先言中了。但愿昨夜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不是梦。”他一边自语着,一边把那擦拭得干干静静的“笔洗”揣在了怀里。
突然,他觉得那个冰凉梆硬的“笔洗”变得柔软了起来,并在怀中轻轻蠕动,且愈动动静愈大,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松开了双臂。
“你一个大男人,干吗不征求人家意见,就把人家一个小女子揽在怀里?”这声音很美,美妙的音符以舞者的脚步旋进耳朵。
龙仔听出这声音就来自那个零距离的“笔洗”。倏忽间,“笔洗”已变作一个娇滴滴的美女。龙仔定睛一看,果然就是那个小龙女,此刻正从自己怀里挣脱。于是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因为我实在搞不清你到底是真还是幻。”
“何谓真?何谓幻?这些重要吗?假作真时真亦假,其实一切皆由心生。”
“也对。”闻此言,龙仔若有所思,“我还清清楚楚记得你第一次出现的情景,此后便恍如梦境。即使我自己多年来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回忆起来不也像是梦吗?无论美梦噩梦,都是梦。同样,今天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和眼下的一切,明天回忆起来照样还是梦一般的记忆……”龙仔说到此处,对小龙女付之淡淡一笑。但他的嘴角虽带着微笑,面部还是露出了痛苦之色。
“怎么,我不美吗?你昨天的梦境不美好吗?你想忘掉这美好的记忆吗?”小龙女嫣然一笑,笑得很媚。
“不,你很美,昨天的梦境也很美好,我只是想忘掉今日的丑恶和此刻疾病的痛苦。”
“那好吧,我来帮你忘掉今日的丑恶和此刻的痛苦。”小龙女不仅美,而且温顺柔媚,善解人意,说罢马上走了出去。她巡视了外间厅房和厨房,发现竟然连个烧水的炊具都没有。于是伸出纤纤玉手,拂袖一指,厅里即刻备齐各种生活日用品,厨房里也即刻出现各种炊具。
她用电热水壶烧开了水,斟满一杯,给龙仔端了进来。
“我们先来解决此刻的痛苦。你把这药喝下去,明天休息一天,保证你后天照常去上班。”小龙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丸,递到龙仔手里,接着说,“要记住,一定连吃三天。你的头痛病会彻底痊愈。否则神仙也无法清除你的病根了。”
龙仔接过水杯和药丸,顺从地服下一丸。他心中的念头,只要能解除此时的痛苦,即便给他毒药也敢喝;更何况他对眼前的这个小龙女,已经说不清为何如此发自肺腑地信任了。
喝了药,他立即觉得神清气爽,病痛缓解了许多。
“真的很谢谢你!没想到独在异地他乡,还能感受如此温情的呵护……”龙仔道。
“先别客气,我们是否该研究如何忘掉今日的丑恶了?”小龙女调皮地眨了眨眼,露出并不代表喜悦的微笑。
“好吧,我今天被指令去新海县招聘保安员。本来想好是去考察,去便去了,而那个归总却要求此行必有成效。可在那里,我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我到那里去找谁?似这等漫无目的地漫天撒网,又不是去拉夫,匆忙间能招几个人来?此事也很挠头。”
“这好办!你要知道,你在那里可不是人地生疏,两眼一抹黑呀。”
“这怎么好办了?我在那里又怎么不是……”
“因为你在那里有熟人啊。”
“熟人,我自己怎么不知道?”
一个人的优势往往是别人都知道,而自己却是唯一不知道的人。
世界上无论如何神秘的事,总有一个人,或在某一时刻能够解释的,只是谁也不知“此人”是谁,“此刻”在何时罢了。
“你不知道?清风、明月、古韵这三位故交你不知道吗?”小龙女以她那招牌式的微笑发问,并眨了眨她那不代表矜持的眼,仍在故弄玄虚。
“故交?这三个人……”龙仔略加沉吟,将信将疑,“可我只知道他们好像是我的三位博友吧?”
“就是啊,可你不知他们就在新海县吧?他们不仅都是那里人,而且还都不是一般人物呢。”
“可你怎会认识他们,而且又对他们如此了解?难道就因为你是仙女或龙女吗?”
“这个嘛,怎么说呢?应该是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小龙女微笑着又卖了一个关子。
“此话怎讲?”龙仔只觉越听越糊涂。
“实话对你说吧,只因你们前世都是龙子,也都是我的故人,因此才会……”
“哦,我明白了,前世的事情今生不会记得,因此你认识我们,而我们却都不认识你。”
“哎,这就对了,不愧是‘菜籽’,总算没笨到家!呵呵……”小龙女调侃着,言归正传,“正因为你们前世今生有缘,所以注定你会不虚此行此。好了,我来告诉你他们的真实姓名吧……”
龙仔记下了三人的姓名,还想说些什么;但此时又是一片薄雾遮蔽了龙仔的视线,小龙女又逐渐化为龙身,龙身又逐渐与那个“笔洗”融为一体,光线又逐渐昏暗下来……
龙仔尚未弄清这一切是真是幻,只觉一阵困意袭来,倒头便睡。
翌日清晨醒来,昨夜的事依然恍如梦境。“嗨,无论这一切是真是幻,去看看那颇有疗效的药丸还在不在总不难吧?”于是穿衣下床。让他惊诧不已的是,不仅那药丸就在桌子上,而且厅里的日用品和厨房里的厨具也都在。“啊!无法了然。真的是匪夷所思……”
人与事,都是生生相克、又生生不息。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将这生生相克,生生不息的人与事全部了然,就像自古以来,永无一人能了解天地间所有的奥秘一样。
这天,是龙仔来这里后的第三天,也是他的第二个工作日。
他一上班,于经理就告诉他,昨天他休病假,归总已亲自带人去了新海县,但无功而返。
“是这样?那么既然归总已经去过,我还用再去吗?”龙仔迟疑道。
“你要去的,正因为他此行一无所获,而这招聘工作又是我们人力资源部的职责,所以必须要在节前尽快设法解决。否则误了事,还不是我们挨板子?”于经理说话的语气历来都很柔和,哪怕像这样严肃的话题。
“可你想过没有?正因为归总此行无功而返,如果我成功了,会显得他无能。可在归总已去碰过的前提下,我们还要再去碰,如果我不成功呢?又显得对归总不信任。”
“没关系的,我们此行的计划,你不是曾经给南方那边老总打过请示报告了吗?虽然当时因为老总他太忙没来得及批示,但我已经打过电话征得了他的同意,这报告我还都留着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那份报告,“你看,这上边都记着呢,当时请示批准的具体内容和确切时间。对了,这里情况比较复杂,我说了你可要记住,以后凡事都要向南方那边请示,相关的文件也都要留着。”
“那好吧,我去!”龙仔斩钉截铁道。
翌日清晨,依然霪雨天。
龙仔、杨义乘坐司机小尤驾驶的公司面包车,行驶在前往新海县的公路上,加速急转,超车。
龙仔临出门,特意带上了小龙女送给他的药丸,准备遵从她的叮嘱按时服用。
玻璃窗挂着灿然的雨点。挂着雨点的车窗外,是河北平原广袤的田野,还有那隔三差五进入视野的村舍;随着车的疾行,不断被远远地甩到车尾的地平线彼端。
沿途,杨义见村庄就下车,散发并张贴招聘广告。小尤则斜倚在车座上,喋喋不休地向龙仔卖弄他的车技,并兜售他的处事哲学。他好像从骨子里不待见像小杨这样只知道傻干活的人。龙仔虽身患感冒,但对他的如此表现并不感冒,出于尊重,只是随声附和着。
终于,新海县城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