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这门手艺包罗万象,干一辈子也不敢说样样精通,只能说干到老学到老,不过每个人都有一样拿手的绝活。上泉村的年大金干了一辈子木匠就独轮车盘做得好,周围邻村的独轮车盘全出自他手。一把车盘在集市上价格是八十元,可他做的货能卖八十五元!那玩意儿不光整体看着顺眼,关键是用起来给力顺手。
看见年华推来独轮车,后边还跟着豆蔻和年华娘,年大金忙上前打招呼。按家族关系,老木匠长两辈,年华说:“大老爷,你看看这车还能修么?”
老木匠吹了一下车上的尘土,仔细瞅了一下说:“是大把折了,虽然能换,但需要破费半个车盘的木料。”
年华娘和豆蔻听了直咂舌。年华娘诉说了借车的经过,又在一边抽抽嗒嗒的哭起来:“大叔帮着想想法子吧,按理说要还他表哥一把新车,可咱上哪儿弄钱呢?”
豆蔻扶着年华娘说:“大娘别哭了,您从昨天晚上开始,眼都哭肿了。”
老木匠明白了事情的不寻常,他知道年华家里人都是厚道诚实的人,摊上这事好比塌了半边天。但老木匠处事仍脱不了匠艺人的精明,他沉思了半天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知你们能不能同意。”
“大叔您快说,我们没有不同意的事理!”
“你门前不是有棵大槐树么?”
“您是说……”
“我也知道那棵树是祖上留下来的,伐了怪心痛的,”老木匠装上烟斗猛吸了几口,慢条斯理的说:“先把树伐了,然后立即解料烘干,我尽快做成一把新车盘还人家,然后再把车修好,你日后照样能当新车用,这一切的费用我都不收,只从木料里扣除,若有剩余,我再退给你钱,怎么样?”
“这法子太好了!”三个人一起叫了起来:“这可真是救了命了!”
第二天一大早,年华娘备好了香竹纸钱,恭恭敬敬的摆在树下,口中小声念叨着:“年华爹在世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曾上门来买树,但每次都没舍得卖,我们知道你是年华爷爷年轻时栽下你为后人乘凉的,多少个夏天,全村的老少爷们都来乘凉,可今天保不住你了,你就帮我们年家度过这个坎吧……”在点燃纸钱的时候,豆蔻搀着娘也赶来陪着年华娘俩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
老木匠年大金叫来了他的一帮徒弟帮忙,很快伐了树,然后解料烘干,花了十几天的功夫做成了一个新车盘,并重新修好了旧车。最后还付给了年华十五元钱。
快进入冬天的时候,石匠作坊完工归了村。刘大正如数算清了豆蔻年华的工钱。最后他叹了口气对年华娘说:“让孩子跟着我受罪了,说到底是让穷逼的,这十元钱是大伙儿自愿凑的,添补着买个胶轮,此后也算有了自己的独轮车,等有合适的活路干干,日子就有盼头了。”
年华娘接过钱,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年华也连声道谢。
刘大正七岁那年死了双亲由他大伯抚养成人。他细高个,清瘦的长方脸上有一双精明炯亮的眼睛,他在苦水里泡大,天生倔强刚毅。他第二年当上了上泉村的书记,一干就是三十五年,带领大家发展林果业,使上泉村变成了全县的首富。他凭的就是这种扶贫济弱、公正刚强的性格。
也算是时来运转,就在年华把新车送还表哥后不几天,刘大正为年华传递了一个好消息:供销社要找一个“推脚”的人,那活儿很简单,就是把平时供销社兑换收购来的东西运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捎回货物。俗话说,来回“脚”挣得高,一趟能挣五六块钱,可来回重载,一天要流两天的汗水。是不是来回有货要听供销社的安排。这人选要具备两条,一是自己要有独轮车,而是人品要忠诚可靠。刘大正事前早对供销社领导作了介绍,见面后,年华只凭着憨厚的一笑,英俊健壮的身板,登时成就了此事。
推脚并非天天有活,但好处是当日兑现。那时候,凡是外出高务工挣钱的人都要向生产队交钱买工分,那是一种限制,如不然,年轻力壮的走个精光,地里的农活谁来做?年华岁数小,家庭困难,队上只收他一元钱。几个来回脚下来,年华手里就攒了十几块钱,娘儿俩喜得像吃了蜜糖。年华说:“娘,我今天推了一大包小咸鱼,闻着可香了,”娘说:“快去买一斤回来,明日是寒食节,做好了到你爹坟上供供,记得吗?。你爹最爱吃咸鱼。”说着,娘的眼圈又红了。
年华爹年四更是个热爱土地的庄稼汉。年华记得爹最早教自己唱的儿歌就是“清明高粱谷雨谷,芒种三日见麦茬,处暑十日无芝谷……年家祖上有习武的的传统,夏日的夜晚月色如银,爽风习习,年华爹就拿几个架式给孩子们看,六岁的年华看着入迷缠着爹要学,每次都是娘跑过来叫停,因为她知道丈夫因为身板结实,队上老派他又重又累的活,那些奸猾的人老是跟队长翻白眼,可他说‘反正要有人去干,重点轻点无所谓’。这样春耕秋耕两季活都有他干。那活可真是披星戴月,清晨三点就要下地,傍晚收工后还要喂牛到深夜。一季耕完上百亩地,看看那可怜的老牛身上只剩下一张皮!和牛一起劳作的人更是可想而知。性情暴烈的人往往狠劲抽打老牛,年四更看着心疼,他说:“老牛喘着粗气,脖子上的耕绳深深的勒进皮肉,它不苦么?他是为了人吃上粮食,可它一天下来只能吃青草秸秆,怎么下得去手打他呢?也许算命先生说得对,我是四更天丑时出生,和耕牛一样的命,同命相连呀!”没想到那年上级要求多种小麦,本来寒露后完成的活却一直干到了立冬。年华爹积劳成疾,肺里化了脓,死在了公社医院里。他死后全村人都来为他送葬,很多人哭着说:“苦命的年四更,功高的年四更!”
一晃十年过去了,年四更坟前那棵侧柏已长得挺拔苍翠,在细细的春风中摇曳着它靓丽的英姿。年华在爹的坟头上添着新土,娘摆好供品,双膝跪下来,轻声念叨着:“你儿子长大了,除了下地干活,还能推独轮车挣钱了,不像你,一辈子就知道耕地,连县城是个啥样子都不知道,平时舍不得吃,直到年三十才吃顿白面饺子,可每逢看到地里有了好收成,人们肩挑车推的去送爱国粮,你就喜得眉开眼笑,觉得那里面有你的功劳,可你知道么?医生说你是累死的,你这傻子。现在好了,你儿子有钱了,为你买了好吃的,你就用吧……”
不像往年的寒食节,年华娘俩在坟前待了好长时间,直到太阳落山,才焚烧纸钱,磕头回了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