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小边醒来了,有好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然后他才发现自己是睡在医院的病房里。白白的天花板,上面挂着输液吊架,他和他老妈挤在一张病床上睡了一夜,居然相安无事,并无什么不适感。
看来他是真的困了,心力交瘁的那种困。
爬起来,洗漱了,又给他老妈打来热水洗了脸,上了厕所,正要出门给他老妈买早餐去,小亚打来了电话,他大概是上班之前,特意又叮嘱他一下。
小亚告诉他如何打胰岛素针,要先买来包子放好,然后再打针,打完过半小时后再吃饭。
这一套规定小边已经熟悉了,但小亚还是不忘再叮嘱一下,看来这就是他认为护理老妈中最重要的事了。
小边心想这算什么事呀?包子冷了如何吃呀?但这一套规定来自护士和医生的吩咐,加上小亚郑重其事地传达,他又怎好反对呢!
小亚还告诉他如何打胰岛素针,扎在肚脐以下什么位置,打几格,尽管小亚告诉得很详细,这一回小边无论如何也不会听了,更不可能去执行。
他还是会去找护士。
小边下楼买早餐。
住院部病人的食堂在一间拆了一半的平房里,里面陈设显得破旧简单,随意凑合,可能是临时安置在那里的吧!食堂里的人员也显得不正规,小边忍着不快,买了包子稀饭胡乱吃一下,给他老妈提了两个菜包子上楼。
就这两个包子还不能直接给他老妈吃,小边把包子放在床头柜上,出病房去请了护士来帮他老妈打胰岛素针。
这些小护士刚从学校出来,能有个工作做已经谢天谢地了,所以她们认真负责得很,马上就跟来了,忙乎一阵,护士总算给他老妈打完了胰岛素针。小边在旁边又守了半小时,然后才把冷了的包子递过去,很显然,他老妈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剩下小边望着两个冷包子在那里发愁。
护士进来喊了他老妈的名字,然后把手中的吊瓶挂在了床头,一早医生来把他老妈的腿脚看了看,让她动了动,接着就有护士进来,又给她挂起了吊针输液。
小边反对输液,但他看着这种治疗手段,却并没有站起来反对,而只是闷在那里发呆,心中忧愁。
护士又给他老妈的床头送来了一瓶酱色的中药指定要她喝,小边看着这种医院自制的中药,头皮都发麻,想让他老妈不喝,可是他老妈没理他,还是坚强地喝了一大杯。
这一瓶黑乎乎的中药要一百多元呀,每天这样一满瓶!小边一想到中药的危害性就不寒而栗,但他只能这样看着,看着他老妈喝下肚去,并不敢出手阻止。
面对自身的懦弱,小边就心里发愁。
姐姐姐夫一大早又来了,别的亲戚也都来了,随后,小亚也来了。
小亚没上班去?小边看见这阵式,有些惊讶,随后想到,想必是小亚的安排,他也就只好站在一边,看着亲戚们依次跟他老妈打招呼,搞得跟最后告别似的。
来的人越来越多,窦二姐也来了。
窦二姐是姨妈的女儿,而姨妈又是在姥姥家招的丈夫,所以窦二姐就是姥姥家的人,跟小边他老妈是一个姓,也就是他老妈娘家里的人了。
窦二姐在街面上开的有店铺,她的家境要好些,小边他老妈平常喜欢到她家去玩,二人时常联系得也紧密些。
这时窦二姐拎着小包,进了病房后就径直走到病床前,床上他老妈正躺在那里打吊针,一直默默无语,窦二姐走到他老妈面前,弯下腰,握住了他老妈一只空手,大声问道:
“么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啊?”
小边姐姐在旁边回答说是九月十一日开始发作的,发作后她自己就走到医院来了,然后就在医院住下,只是没想到现在情况越来越严重了。
窦二姐抬起头来,眼睛眨了几下,脸上有些困惑的神色,又看了看周围,说:“不对呀!前几天我还给么姑打过电话,您不是说在家里正好好的么?怎么会躺在医院里呢?!”
空气沉默了一下,旁边有人赶紧补充说:“那时她正躺在医院里,可能是怕你担心,所以就没有说真话吧!”
小边的妈妈没有回答,空气又静默了几许,谁都没说话,当然谁都明白他老妈撒谎的真意,谁又愿意揭开这个明知故犯的答案呢?
窦二姐也没说话了,只把他老妈望着,想看看她到底怎么样?病情是不是真的很严重。
众目睽睽之下,小边老妈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几句话,把她自己的理由解释一番,但她却没有能够说出话来,努力了几次也就放弃了。
这一切刚过去,只是,忽然间,他老妈的胸口明显地起伏了几下,好象几个大的波浪忽然从平静的被面下翻涌上来,不由自主地顶起了胸前的被子,然后又落下去,然后再大大地升上来……
他老妈在这几股大浪的重压下,似乎想要深深地吸上几口空气,振作精神想让这股不平静的波浪平静下去一般,她在那里努力着。
可是,她没能把波浪平静下去,局势开始有些失控。周围的人们都担忧地看着她。忽然,大段大段的波涛开始在她的胸口涌动,好象滔天的巨浪即将掀起,好象天色阴暗,好象猛然间下起了狂风暴雨,猛然间电闪雷鸣……!
那绝对不是她个人的人力所可以阻挡的……小边在旁边看着,不禁两股颤颤,他都开始为他老妈感到担忧了。
他老妈在这样的重压下,不仅胸口开始剧烈起伏,她的口也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象是一个溺水之人拼命想逃过洪水的劫难一般,那模样看上去都让人有些不忍……有心想帮她,却谁都帮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河坝决堤,滔滔的情感的洪水破堤而出……而她却拼命在忍,可是最终她没能忍住。
如何能忍住这汹涌澎湃的滔天巨浪呢?如何能躲避夏日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般地浇淋呢?又如同长江清江发洪水时一般,终于,他老妈的嘴巴一咧,情感的堤防真的破决,一切往日的尊严不再,小边的老妈,就象个孩子一般,哇地嚎啕大哭起来了。
“呜呜呜——”
病房里顿时充满了小边老妈孩子般绝望无助的哭声,撕心裂肺,断人愁肠。
这种哭声,是小边在他的成长岁月中从未经历过的。坚强的老妈,在小边眼里,永远都是那棵坚强的大树,如同巨伞一般,如同钢筋一般,没有什么外在的事物能够撼动她分毫,而正是这坚强如钢筋般的大树老妈,为小边子妹们撑起了一方天空,让他们能够在这方天空下平安顺利地长大,直到今天的模样……
小边看着大树老妈大哭的样子,完全剥去了平时的钢铁外壳,露出了里面的柔软、弱小和迷茫……他就觉得羞愧,他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真的,此刻,就象小孩子在外面遇到了委屈,回家见到了宠爱她的亲人一般,小边老妈在哭声中显得那般弱小,那般无助,那般坦露……
“哇——”他老妈的哭声如巨浪一般不断地敲打在小边的心上。
在小边看来,他老妈哭的是绝望,是那种对她自身前途的完全的、不归的绝望!他老妈曾有那么多的希望,事到如今,已经全部地绝望!任何其它幻想也不再有了!还有什么可以指望的呢?!
还有什么呢?!一切,一切的一切,全都破灭了……!
所以他老妈会大哭,所以他老妈会绝望!
这种绝望,这种大哭,何尝不是对他小边甩过来的一记鞭子呢?!他老妈,不是曾在长久的岁月里,对他小边曾抱有过莫大的期望么?而现在呢?现在他老妈躺在病床上,在众人的围观下,看都不看他一眼,只在那里绝望无助地哭泣着……象个小孩子一般委屈地痛哭着……
小边的脸上顿感火辣辣的,他内心深处就深深地被刺痛,涌上来的羞愧,甚至都让他有抬不起头来的感觉了……
“哇——”
他老妈继续痛哭着,旁边有人继续劝着:
“别哭了,不要哭了,别哭呀!……”
越来越多的旁人都纷纷这样劝着,可是小边的老妈好象完全没有听见,仍然在那里无限委屈伤心无限绝望无助地哭泣着,完全崩溃的哭泣,她似乎通过哭泣在向自己的亲人发出最后的求救的信号,又象在向自己的亲人发泄着她内心深处的绝望和苦楚……
窦二姐握着小边老妈的手,坐在病床旁也只是跟着默默流泪,并没有劝解她,她也没有说什么话,好象已经知道了小边老妈为何痛哭一般。
小边在边上勉强劝了他老妈几句不要哭了,可是当他看到他老妈根本不理他,好象他在边上根本就不存在一般,小边就感到自己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的地方羞愧去了。
然后,他就只能远远地观望着。
他看着他老妈在那里依然哭泣着,他想,他老妈是在她的娘家人面前哭泣呀!她心中有多少的话想要倾诉哦!她好象重新变成了往日的一个女孩子,好象是回到了她自己父母的家里,在自己的父母和其他宠爱她的亲人面前,哭诉着她自己万般不得已的遭遇和苦楚,而这些遭遇和苦楚是她一直埋在心中未说的,甚至他小边也未能沾边,而现在,他老妈把这一切,全都向她的娘家人诉说了……
小边感到被排除在外的尴尬,又见自己的劝说无效,他越发地感到羞愧,便尴尬地退到更远的一边去了,其他人劝了几句,也都放弃了,只能听任他老妈这样哭着。
就这样,他老妈一直痛哭了许久。
旁边人劝慰的热情也渐渐消逝了,大家也就任她那样哭着,直到最后,他老妈哭得没有了力气,她才慢慢地停歇了下来。
众人议论了几句,也就没什么了,小亚在安排大家中午吃饭的事。
窦二姐也只是陪他老妈流了一些眼泪,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表示。
场面逐渐冷清下来,没人理睬他老妈的求救,她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