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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找了半天他也没有找到闻辛,有人以为他要插队,冲他大声嚷嚷起来,洪望楠解释也没人听。这一嚷,被准备从厕所出来的闻辛听到了,闻辛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洪望楠居然能跑到这里来找他。情急之下,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硬币,对一个正在蹲坑的一个男人说:“我买你这份报纸!”

男人像看一个精神病一样看着他,接过硬币,忽然又反悔了:“唉,你买走报纸,我用什么擦屁股?”

闻辛一愣,撕下一小半报纸,递给男人。

此刻洪望楠进来了,闻辛立刻装作看报纸,把那大半张旧报纸遮在面孔前面。

洪望楠打量着厕所里一个个蹲着的、站着的男人,却让一个“过于专注”读报的人从他身边挤了过去。

闻辛用报纸挡着脸,匆匆出了男厕所的门,飞快地向自己家门跑去,算是逃过一劫。回到家,他呼唤女佣:“四好婆!”女佣抱着一个婴儿从狭窄的木头楼梯上下来。

闻辛问女佣刚才是不是有人找他,果然洪望楠找过他,闻辛不由心烦意乱:“以后随便谁找我,都不准他进门。”

女佣对主人的过分小心有些不以为然:“这个你已经交代我几遍了……”

闻辛拿起衣帽架上的衣服帽子,想到自己像个耗子一样东躲西藏,就更来气:“那我就再交代你一遍!”看见八仙桌上摆好的早饭,拿起盘子里的粢饭团就朝门口走去,想了想,又站住了,“四好婆,你出去看看,假如那个先生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一般都是上了厕所直接上班。”

女佣“哦”了一声,抱着孩子出去,闻辛趴在破旧的木头门缝隙上往外看,洪望楠正急匆匆地朝他家门走过来。

闻辛看到洪望楠问了女佣几句话,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纸包来,他凑近襁褓,看着孩子柔嫩的小脸,说:“刚满月吧?真可爱!这是我带的一份满月礼。”说着便把红纸包递给女佣。女佣不敢拿,往后退缩,洪望楠不由分说地把红纸包塞进襁褓,“请你转告闻先生,一个跟他一起在美国念过书、听过他演讲的洪先生希望能跟他见面。拜托你了。”说完便转身而去。

在阁楼上的闻太太看到趴在门缝上窥视的闻辛,不由奇怪:“你在做什么?跟谁藏猫猫呢?”闻辛慌忙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嘘……”

一脸喜气的女佣直接往天井里走,朝着阁楼上的闻太太摇摇手里的红纸包:“太太,一早就有个好先生给我们毛头送满月礼!”

闻太太是见钱眼开的主儿,惊喜起来:“真的?我下来看看!”

站在门后的闻辛赶紧把门关严实,闩上门说:“谁让你随随便便拿陌生人的东西?”

女佣辩白:“他不是陌生人!”

闻辛不耐烦地说:“你四好婆眼里,全世界都是熟人!”

“他是你美国的同学!怎么是生人?”

“你就给我记好了,这年头儿,生人不会成熟人,熟人倒会变生人!”

闻太太从梯子上下来,接过女佣手里的红包,打开,一叠钞票露了出来。钞票旁边是一个信封:“哦哟,你哪个同学这么大方,送这么多礼金!”

“你就看得到礼金。”闻辛拿起那个信封,“还有这个呢?我就知道他们会来麻烦我!”

闻太太和女佣都把目光转向那个被她们忽略得干干净净的信封,一时间都安静下来。

闻辛把信封里的信笺抽出,马上就愣住了。这并不是预期的洪望楠的信笺,而是一张黄旧的演讲稿,题目是《从科学救国到科学治国》,落款是他的名字。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放下自己曾经的演讲稿。

闻太太观察着他:“怎么了?”

闻辛面无表情:“肚子饿了。”说着将演讲稿揉成一团,扔在地上,“吃早饭。”

从闻家走出来,洪望楠给季家鸣打了个电话,大致说了下刚才发生的情况,季家鸣回应说:“对我来说,就是一次最简单的行动,先把他绑来,之后呢,你想跟他叙旧也好,畅谈也好,辩论也好,都随你。”

洪望楠还不打算放弃努力:“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以后再说。”

从电话亭走出来,洪望楠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然后招呼小丁:“他叫闻辛,记住了。这条巷子那头,也有一个电车站,可能闻辛今天会改变路线从那里上电车,你把守那个巷子口,我把守这边。快!”小丁接过照片,匆匆穿过马路,跑进巷子。

洪望楠还是失算了,闻辛今天不坐电车,他花钱坐轿车。闻太太看他坐轿车很不满意:“你一个月才挣多少钱?要养两个小人三个大人,乘轿车上班,我们天天吃咸菜啊?”

闻辛拉开门走出去:“咸菜已经蛮好了,要是他们把我拖到内地,你们咸菜都没得吃!”

汽车启动了,在小巷里一寸一寸地移,坐在车后座的闻辛从纱帘内向外看去,洪望楠正和吃早点的苦力们挤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他看到了轿车,站起身来。这个学弟实在太执著了。他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演讲的自己,那时候的洪望楠更年轻,演讲刚结束,洪望楠便走向他,和他紧紧拥抱。

看着洪望楠在轿车后面追逐,渐渐被轿车落下,闻辛轻轻放下纱帘,垂下眼帘,有些过意不去,又有些内疚。

洪望楠在紧盯闻辛,有人在紧盯洪望楠。平野谷川对洪望楠很有兴趣。

平野谷川虽是日本人,但是他的中国话却说得相当好,他也的确希望自己看上去像个中国人,这样对情报资讯的搜集当然是很有好处的。

现在是早晨,平野坐在一家咖啡简餐馆阅读一份《大公报》,他看得很贪婪,好像要把报纸上的每个字都当点心给吃了。老唐从门外快步走过来,坐在平野对面的椅子上。

老唐四十多岁年纪,大背头,看上去颇为精明能干。从现在起,老唐将不时地出现在我们的故事里,作为故事的反派,老唐肩负着跟踪和破坏的使命,他负责让我们的主角多遭遇一些意外,从而让故事变得更加曲折。

老唐从口袋中拿出一张纸,很恭敬地推到平野面前:“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上午,王家所有人的通话记录,都在这里。”

平野眼里露出赞赏之意,他吩咐女服务生:“给这位先生来一客古拉士汤。”

老唐问:“这古拉士汤是什么汤?”

平野扶了一下眼镜,拿起纸,说:“波兰的一道名菜,就是牛肉辣汤。解饿过瘾。”他指着纸上的一处问:“这里记漏了没有?”

“电话局为我们监听的人,速记技巧很好,不会漏记的。”

平野分析说:“昨晚十一点四十一分的那个电话里,洪望楠说‘明天南市区你不要去了’,一定是他们原先说好是两人一块儿去,洪望楠突然决定不带王多颖去了,这是他在十一点多冒险往王家打电话的原因……”

“为什么呢?”

“为什么?王多颖也是这么问的。不过下面洪望楠给王多颖的答复显然在敷衍她。他说:太早了,你是个懒丫头,起不来。就是说,去南市区的这件事,有一定的危险,洪望楠不愿意王多颖跟他一块儿冒险。多颖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孩子,望楠舍不得她冒一点风险……”

老唐点头。

“那么,他们去南市干什么呢?”

“无非是跟什么人接头。”

“跟谁?”

老唐喝了一口咖啡,接着说:“找到洪望楠的住处,跟踪他,就明白了。”

平野思忖着。

老唐继续说:“只要找到洪的住处,什么都好办,把他抓起来一审,别说南市的接头人,全上海的接头人就都有了……”

平野轻轻摇头:“你知道这件事我为什么找你而不找我自己组织上的人吗?就因为你既不为日本人干,也不为汪精卫干,更不为共产党和国民党干,你只为……”他捻了捻手指头,“钞票干。要是一上来就把洪望楠抓起来,我需要你吗?上海有多少部抓人审人的机器?”

老唐对平野的理解表示欣慰,不过他还是不解:“为什么不能抓他?”

平野似笑非笑地说:“现在不能抓。只有让洪望楠到处走动,我们才能发现所有中央飞机制造厂的老员工和现在正在为他提供保护的国民党地下组织。”

洪家也在打听洪望楠的消息。洪望梅背负着寻找洪望楠的重要任务,她一大早便跑到王家,对王多颖嚷嚷着要找洪望楠,她埋怨洪望楠,说是姆妈中风了洪望楠也不回家看一眼,心太狠了。王多颖一听便着急起来,这可是大事。洪望梅欣赏着乱作一团的王多颖,心中暗笑,这是她想出的好点子。她是最轻松的一个,因为她什么都不晓得,所以总是无知的人最快乐。

王多颖和洪望梅在门外一直吵吵闹闹,打扫完天花板的桑霞却走到王沐天的卧室。王沐天正睡得不知今夕何夕,桑霞一句话让他一下子睡意全无,桑霞说:“我问你一句话,你回答了,随便你睡到什么时候。你把东西藏到哪里去了?”

王沐天抓着头皮,脸上是小孩耍赖的表情:“我没拿过你的东西啊!”

“那我点穿了啊,你把今天凌晨弄回来的赃物藏到哪里去了?”桑霞发出诡秘的微笑,“你妈可是在客厅里呢。”

看来昨晚的行动还是不够成功,王沐天只好乖乖听命于桑霞,向后院走去。桑霞跟在他后面,像押解着一个俘虏。

后院跟前院有很大的区别,首先是窄小,其次是杂乱荒芜。靠后墙搭了一座油毛毡棚子,里面堆着进一步淘汰出来的杂物。假如按照沐天的说法,房子里堆放的大部分东西叫“破烂”,那么棚子里堆放的,应该是“破烂的破烂”。

王沐天进了棚子,桑霞回头看了一眼,也进了棚子。

一张烂芦席盖在一个与棚子相比显得非常庞大的物体上,王沐天将芦席撩开。

桑霞吃了一惊,芦席下是一辆三轮摩托。

王沐天的语气有些得意:“车牌照我已经埋了,可以做一个假车牌挂上去。做假车牌很简单,我做过好几个……”

桑霞围着摩托转了半圈,蹲下来,手指摸着挎斗尾部的一个弹孔,显然在昨晚遭遇的枪战中挎斗成了盾牌,“我看你是疯了。”

王沐天回避话题,说:“你看多好的车!”

桑霞目光紧紧逼视着王沐天:“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你要是丢了命,我怎么向组织交代?你知道你已经是我们组织的成员了吗?”

王沐天理屈了:“是他们把我硬拉去的……”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经过和盘托出。

桑霞的想象力被沐天轻描淡写的描述进一步刺激了:骑马的巡捕,枪弹的追击……她更火了:“什么叫组织你懂吗?组织就是一部组装科学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只能安装在它自己的位置上,发挥它自己的功能。一个部件擅自跳出,发挥出意外的功能,这功能也许很精彩,但对整个组织毫无用处,说不定还是破坏作用,组织还需要这个部件干什么?”说完这些桑霞扭头就走。

王沐天委屈又无助:“小霞姐姐……”

桑霞转过身,目光冷硬:“你被开除了。”

王沐天愣住了:“为……为什么?”

桑霞就像没听见,飞快地离去。

这边王沐天失魂落魄,那边楼上小客厅却热闹无比。夜里那个内心敏感多愁的朱玉琼又还原了会玩会闹的本色。沈太太和另一个女牌友说是打完牌就走,朱玉琼不肯放过她们,要她们一定留下吃饭。

王沐天看到洪望梅,并不理会,只是无望地跟在桑霞身后,要为自己讨个说法,桑霞却极不耐烦,一直冷冷地板着脸。王沐天第一次见到桑霞如此严厉,他实在想不通,忍不住要绝望了。

洪望梅受到王沐天的冷落,她远远地看看桑霞,又看看身边的王沐天,酸溜溜地说了一句:“没必要吧,都十七岁了,还要找那么凶的娘姨来服侍你?”

王沐天满腔愁闷正无处发泄,看到洪望梅这个靶子,不由恶声恶气起来:“瞎说什么?”

洪望梅撇撇嘴,变本加厉地挖苦:“哦,她不是你的大脚娘姨啊?那就是个女丘八,凶得来!”

王沐天不再理会洪望梅,独自往门口走去。

洪望梅使出了杀手锏:“告诉你哦,我和我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欢喜你的人,所以那天你偷了家里金条,又到我家撒谎去借钱,这些恶劣事情我妈才帮你瞒下来……”

王沐天又是懊恼又是心虚,对洪望梅的态度立刻软下来:“我下月一定会把洪家姆妈的钱还给她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忽然听到一声尖叫,是桑霞的叫声。二人扑到朝着大门口的落地窗前,隔着带破洞的纱帘,看见巡捕和便衣用手枪逼着桑霞退回大门内。王沐天拔腿就往外跑。洪望梅拉住了他:“阿沐!你干什么去?”

王沐天不理睬洪望梅,甩开她,冲出客厅。

洪望梅又跟着跑到大厅:“你是不是当上抗日分子了?”

“你让开!”

洪望梅的脸忽然变得热情而疯狂:“你当上我也不怕!我跟你一块儿抗日!”

王沐天愣住了。

洪望梅伸出四根手指头:“你是这个?”又比划一个“八”字:“还是这个?”

王沐天心虚了:“胡说!”

洪望梅满不在乎地说:“随便你是老四,还是老八,要么是老蒋,我都不在乎!阿沐,真的,只要你抗日,我就跟你抗日!”

王沐天一推,洪望梅被他推得老远,差点跌倒。王沐天顾不上她,冲出客厅的门。

朱玉琼立在二楼阳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有什么急事啊?”

那巡捕是班长,他站在王家院中央,冲着朱玉琼说:“一个日本少佐今天早上两点在舟山路受到偷袭,现在脑震荡躺在医院,他的摩托车被偷袭者骑跑了……有人检举,说摩托车被开到这个院子里来了。”

朱玉琼的笑本就勉强,现在这笑结成了冰碴子,缓了半天才扑簌簌掉到地上,她重新聚合笑脸,扬起嗓子叫管妈:“给客人倒点冷饮,搬两把椅子到院子里,让他们在树荫里坐着喝。”

桑霞慢慢地往楼里走来,这样可以给自己多赢得一点思考时间和周旋空间。她以一个极小的动作伸出手腕,看了一眼表:九点三十分。今天她要和贺晓辉到码头提货,看眼下这情形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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