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岗是个地级市，它之所以出名，除了当地出产锰矿，还因为有个龙岗中学。这是一所专出高考状元的学校，乃至于全省的中小学教辅资料，不少都冠以“龙岗小状元”的名头。
龙岗中学，也是姚菁菁的母校。当年风光远行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此时却是近乡情怯，所以当客车下午到达龙岗，霍子非提议住一晚上再去大石的时候，被姚菁菁断然拒绝了。
“时候还早，我问过了，从这里转车去大石，也就一个多小时。”她琢磨着既然差旅费由她负责，那她也就有一定的话语权吧？而且霍子非难得地用了商量的口气。
“住一晚上行程会轻松些，也好有时间在这儿逛逛。”霍子非看着她，少有的征询语气。
夏末秋初还有些毒辣的阳光斜斜映在他的脸上，明朗而温暖。姚菁菁有一瞬间的错觉，站在面前的似乎是个和蔼可亲的兄长。
当然，这只是由于霍子非长着张和霍子高一模一样的脸而产生的错觉。凡是霍子非极力主张的，她就应该坚决反对！她可不想在龙岗碰上什么熟人。于是她把刚买的饮料往霍子非手里一塞：“您在这儿等会儿，我去买车票。”
转了一圈，姚菁菁发现竟然没有去大石的班车了，她不解地去问售票员。
售票员解释说，那边前一阵泥石流造成塌方，现在路还没完全修好，所以下午三点以后就没车了。好心的售票员见她一脸的着急，又给她指了条路：去找私车。
所谓私车，就是私人营运的面包车。姚菁菁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一辆去大石的面包车，正在揽客，司机留着抹小胡子，长得居然有几分像罗辑罗医生，让姚菁菁好笑之余又生出几分亲切感。
用本地方言和司机讨价还价一番，姚菁菁兴冲冲回去找霍子非，却见他站在行李旁边，手里拿着的那瓶雪碧原封没动。
“哥，咋不喝呢？”姚菁菁笑眯眯地问。
霍子非一撇嘴角，把瓶子举到她眼前：“雲碧。”
姚菁菁仔细一看，原来那是个繁体的“云”字，而不是“雪”字。家乡出的山寨货，让她不由尴尬，面子上却要撑场，拿过来一把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舔了舔嘴唇：“这是当地品牌，比雪碧还好喝呢，您尝尝？”
她的嘴唇在阳光下红艳艳的，像是带着露珠的花瓣。霍子非看了她一眼，然后别过脸去。
上了车，霍子非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压低声音道：“你确认这不是黑车？”
“去乡下的车嘛，是简陋了点。”姚菁菁无奈地笑笑。看着那海绵都露出来的椅垫，油腻腻的头枕套，通道里的扁担和箩筐，闻着车里弥漫的奇怪的气味，她的心也不禁抽了抽，不过谁让霍子非不自己开车来呢？
“上车了，上车了！就差两位了！”小胡子司机吆喝着。
两人在最后一排坐了下来，面包车向前开去，开头十来公里还好，是省道，接着在一个岔路口司机就转入了一条土路，说是前面塌方了得绕路，车子开得咣当咣当好似要散架了般。
行程过半，车上的其他乘客都陆续下了车，只剩他们俩了。霍子非一直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他的脖子也一直顽强地支着，丝毫没有碰到后面那看不出颜色来的头枕套。
也不嫌累，洁癖！姚菁菁撇撇嘴，要想干净舒服，自己开车啊。不过这路，还真不好走。
车子一颠，姚菁菁肚子里咕噜一响。霍子非睫毛动了动，依然没睁眼。
车子又一颠，姚菁菁的胃开始上下翻搅。
“师傅，还要多久才能到大石？”姚菁菁问。
“快了，一小时吧。”小胡子司机答。
“我们都开了一小时了，怎么还要一小时？”姚菁菁努力忍着作呕的感觉。
“这路你也看到了，一小时能到就不错了！”小胡子司机很努力地踩了脚油门，奈何又遇到一个大坑，重重颠了两下。
“司机，停车，开门！”姚菁菁捂着嘴，冲向车门。
司机一个急刹车，打开门，姚菁菁就冲了下去。
“怎么，云碧喝多了？”背后传来霍子非调侃的声音。
姚菁菁知道他向来有些洁癖，连忙离他远些，走下路边土埂才吐出来。谁知霍子非却跟了过来，还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好不容易消停了，姚菁菁直起腰，接过霍子非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正想说声谢谢，抬眼却是一声惊叫。
“又怎么了，一惊一乍的？”霍子非不由蹙眉。
姚菁菁指着他身后，跳着脚：“我们的车呢？”
两人爬上土路，都有点傻眼。面包车不见了，看土路上的车辙，显然是往回开走了。
“怎么回事啊，车呢？就一会儿工夫，车子怎么跑了呢？”姚菁菁踮着脚四下张望。
“车钱还没付呢，司机应该不会……”霍子非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上下看了眼姚菁菁，“你该不会是把钱包放在背包里了吧？”
姚菁菁急了，指着自己身上：“你看我从头到脚哪有口袋？我不放背包里放哪？你该看着包啊，下来管我做什么？”说着又想起什么，夺过霍子非的手机，“还好我记得车牌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好心没好报！霍子非撇了撇嘴：“这么破的车，十有八九是假牌照。”
手机没信号。姚菁菁举头望天，欲哭无泪，一手捂住心口：“三千块钱呢……”
“还好，还好，我包里随便两件衣服都不止这个价。”霍子非叹气。
姚菁菁白他一眼：“他们乡下人哪里识货？谁让你这么臭美，随便穿穿就好了。”
霍子非抬手看了看表：“我们还是赶紧走吧，三十公里呢，估计要走到半夜了。”
“三十公里？”姚菁菁一愣，“你是说往回走？当然要向前走啦！到大石只有不到十公里了。”
“向前走你认得路吗？”霍子非问。
“往回走你认得路吗？”姚菁菁反问。
“走过的路我当然认得。”霍子非说得很肯定。
姚菁菁本身是路盲，但是，她不是白痴，而且自认是全能型人才。她四下一望，捡了根树枝，往土里一插，西斜的阳光清晰地在地上映出了一条影子。
“刚过立秋，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姚菁菁往远处一指，“大石县在正西方，我们往这个方向走，抄近路，估计天擦黑就能到！”
霍子非抿着唇看了她两秒，然后缓缓道：“我是老板。”
“老板也要以事实为依据，以科学为准绳！”姚菁菁见他面色不善，口气软了软，“我这还不是为了您的人身安全？天黑了路不好走，会有狼，还有老虎……”
“华南虎还是东北虎？”霍子非挑眉，满眼的不屑，“再加上竹叶青，都挺值钱的。”
“老板！”姚菁菁挫败地甩了甩头，然后伸出拳头，“这样吧，一锤定音，一把决胜负！”
石头剪刀布！最后姚菁菁赢了。
霍子非跟在姚菁菁后面，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同意这么幼稚的办法。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个一条道走到黑的倔丫头，可他偏又放不下，所以只好跟着。
漫漫长路，似乎没有尽头。姚菁菁忍受不了身旁的安静，甩了甩辫梢，又冒出个鬼点子：“老板，我们不如讲故事吧？边讲边走，路就没这么长了。”
霍子非点点头：“好，我先讲讲王来顺的案子吧。”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刑事判决书认定：王来顺与同乡王宝福伙同陈某经密谋后，联系好翻车斗及铲车，王宝福和陈某负责指挥装车，腿脚不好的王来顺负责把风，盗取陈某母亲与亲戚几人合伙经营的锰矿。事后王来顺从陈某手中拿到三千元，被认定是参与盗窃后的分赃。开始的审讯中，王来顺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但判决下来后却大呼冤枉，说自己什么都不清楚，当初只是简单地以为矿场就是陈家的，自己是在帮少东家干活。
王来顺的妻子陈粉娥偶然在老乡带回家包东西的报纸上看到了华强安律所的广告，于是借了钱，辗转来到滨海，希望能找到霍子非，并代她上诉到龙岗中院。
“咱霍大律师真了不起，是我们华强安的形象代表，广告都下乡了！”姚菁菁竖起大拇指，眼珠转了转，“不过，您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难道您早就关注这个案子了？”
“你以为我这三天在干什么？”霍子非扭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还是你以为我那些赢了的案子，都只是坐在电脑后面看看资料，然后凭三寸不烂之舌，在法庭上强词夺理就可以了？”
姚菁菁顿觉惭愧，之前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突突突的声音，姚菁菁眼睛一亮：“是拖拉机，太好了！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她嘴里嚷嚷着就大步向前跑去，可光顾着寻声音，就没顾上脚下。
“当心——”霍子非话音未落，姚菁菁已经一脚踏空。霍子非一个箭步冲上去，伸长手臂想要抓住她，却被她带得一起摔了下去。
姚菁菁心中哀叫一声，好一阵天旋地转，七荤八素，终于滚到底，却并没有意想中的剧烈疼痛。
当然，疼还是有些疼的。姚菁菁哼唧着抬起头，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趴在霍子非身上，原来是霍子非当了她的“肉垫”。
这一惊非同小可，姚菁菁连忙手下一用力，撑起身。
“啊！”霍子非一声痛呼。
姚菁菁再次低头，顿时大窘，这，这手按得也太不是地方了！她只得往旁边打了个滚，万分狼狈地爬起来，耳朵根都红了，语无伦次：“老板，我……我会负责的……”
霍子非脸黑得快要滴出墨来，一边起身一边咬着牙：“负责我的医药费！”
“是，是是是！”姚菁菁点头如捣蒜。只要不是让她负责他的下半身或下半生就好。
这个山坡表面上草长得挺高，其实却是乱石嶙峋，霍子非的衣服裤子都被刮破了，身上也免不了挫伤青肿。
姚菁菁捡起断了一条腿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然后围着霍子非转了一圈，稍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没有破相。”
霍子非哼了一声，掸掸身上的土，没有说话。
“哎呀，你的手破了！”姚菁菁发现他的手臂往下淌着血，不由很是内疚。
霍子非抬手一看，胸口就是一滞，眼前血色迷蒙，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姚菁菁见他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身体也晃了一晃，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他：“怎么了？还伤着了哪里？你哪儿疼？内伤？”
霍子非闭目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姚菁菁托起他的手凑到眼前，只见虽然血流得整个手臂都是，但不过是划破了皮肉，应该不太严重。她想了想忽然就笑了：“你有晕血症？”说完不待霍子非回答，探入他的裤子口袋，果然摸出了一方精致的格子手绢，动作迅速地给他把手臂包好，忍着笑道：“行了，没事了！”
霍子非睁开眼睛，只见她竟然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想到自己一个大男人却有晕血症，不由窘然，面上却故作淡定，微微一笑道：“谢谢。”
而姚菁菁则被那一笑晃花了眼。妖孽一笑，倾倒众生啊！她定了定神，换了哀婉的语气：“师傅，我们是不是要被困在这崖底了？不知何日才能练成九阳真经呢？”
霍子非看了她一眼，面色忽地一沉，甩开她大步向前走去。
“师傅，等等我，等等我！”姚菁菁在后面夸张地叫。
“悟空，你翻个筋斗就能上去了。”霍子非头也不回。
“师傅，您老人家记错了，我是八戒啊！”姚菁菁苦着脸。
霍子非叹了口气，站定了等她走到近前，拽住了她的手。
姚菁菁一愣神间，霍子非已经用另一只手抓着坡上的灌木，向上攀去。他的手干燥而温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用力，攥得她有点疼。
爬上坡顶，霍子非松开了手。姚菁菁的掌心微微出汗，心跳有点过快。
此时夕阳西下，太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给背光而立的霍子非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毛茸茸的。姚菁菁看着这幅绚丽的剪影，心头好似被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痒痒的，随即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两下。
那种恍惚的感觉又来了！姚菁菁中弹般揉了揉胸口。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走着，都没有再出声。
已是九月底，太阳一落山，气温迅速下降。霍子非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左手，沾过姚菁菁手心的汗水，右手，被她温软而略带潮湿的手指抚摸过，那种感觉就像被小狗的舌头舔过一样。对，就像他小时候养的那条小狗，聪明伶俐，有时调皮有时乖巧，每次闯了祸，就讨好地用小舌头舔他，柔柔的、痒痒的，让他每次都心软，对它既无奈又疼惜。
后来那条小狗长大了，被隔壁大院的狗勾引走了，生了一窝又一窝的小狗。虽然见到他依然亲热地蹭过来，可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扑到他怀里撒娇了……
想起小时候的往事，霍子非刚在心里叹了口气，姚菁菁就像导弹一样扑到他怀里，瑟瑟发抖，指着前面：“有狼！”
昏暗的草丛中，那只“狼”扬起脖子：“汪汪汪！”
霍子非再次叹气，抬手揉了揉姚菁菁毛茸茸的发顶：“八戒莫怕，那是狗！”
姚菁菁大窘，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个，我有夜盲症。”
“天还没黑透呢。”霍子非牵住她的手往前，“有狗，就有人，就有村子。”
是的，他们脱险了。姚菁菁舒了口气，高兴之余又莫名地有些失落。
这个村子叫长乐村，同样隶属大石县。好在霍子非的钱包还在，不过这个村太穷，实在没什么好吃的。但对于两个饥寒交迫狼狈万分的人来说，虽只是红薯粥、玉米饼加自家腌的咸菜，却比以往的山珍海味都香。
伤口简单处理过了，姚菁菁穿着一件房东女儿的半旧红格子衬衫，因为喝热粥，额头出了薄薄一层汗，脸蛋红扑扑的。
霍子非抬头看她一眼，低头喝两口粥，又抬头看她一眼。
“是不是很像个村姑？”姚菁菁问。霍子非就死活不肯穿村民拿来的干净衣服，洁癖又发作了，对此她很是鄙夷。
“是挺像，尤其是你这两条辫子，土得不能再土了。”霍子非低头喝粥，不再看她。
“这叫个性，哼！”姚菁菁用力一甩辫稍，想了下又道，“我们这叫不叫微服私访？”
噗！
霍子非没忍住，一口粥喷了出来。
这里离他们要去的红桥村虽然不远，但天已经黑了，而且下雨路滑，他们还是借宿了一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