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到下班的，桂花婶儿走后，我觉得自己头脑里一片恍惚，仿佛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的时代。
那个熟悉的小县城，弯弯曲曲、悠悠长长的小巷子，还有巷子口那棵总是落满麻雀的老槐树。
朝阳初升，红彤彤的日光撒落在巷子里，像是给这古老的巷子披上了一件新衣裳。
有一群鸽子呼哨着从巷子上空飞过，一转眼，就不见了。
巷子口的老槐树下，一年四季都摆着那个熟悉的早点铺子。
“想吃点儿啥？豆浆还是豆沫？”胡大叔的笑脸总是和那清晨的阳光一般灿烂。
“豆沫。”着童音，举起手里的零钱说。
“好嘞，麻汁豆沫一碗嘞！”胡大叔拖着长长的声音喊着，摊子另一头的桂花婶儿听到这喊声，便会操起青花瓷碗，给我盛上满满一大碗豆沫。当然，豆沫里少不了还要添上一勺我最爱吃的面筋。
那些过往岁月的画面，像是幻灯片里的胶片，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闪现着。那些画面尽管已经褪色、泛黄、零零散散，但却又是如此固执地一遍遍重现。
我的头，疼得好似要裂开了一般。
好不容易才熬到下班，回到家里，我已经懒得再去做饭。
“我该怎么办？”靠在客厅的沙发里，我把头埋进双手里，使劲儿的揪着自己那日渐稀疏的头发说。
叶青也是刚刚下班回来，我已经把今天跟宋厂长通话的情况、以及桂花婶儿来找我的事情，全都告诉给了她。
“这是好事儿呀，如果真像那个宋厂长说的，他们‘放牛娃’能被排除怀疑，那你不也就跟着没事儿了吗？这还有什么可烦的？”叶青说。
“那个宋厂长背后捣过什么鬼，我不用问，也能猜得出来。如果我把这些事说出去，宋厂长肯定吃官司，但我也可能要受牵连。可是如果不说，那不等于是我亲手害了胡大叔吗？桂花婶儿还天真的以为罚点钱儿就没事了，她要是知道”话说了一半，我便无法再说下去了。
“不是我说你大民，你也挺大的一个老爷们儿了，怎么考虑啥事儿都瞻前顾后的，跟个小女人似的，现在你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要考虑别人，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叶青说：“我可告诉你大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这么残酷，要么高尚地死去，要么快乐的活着，你自己选吧！”
“所以我才会犹豫。”我说。
“你还犹豫个屁，”叶青火了，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你可不能给我犯糊涂，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你可不能做个不负责的男人。”
我用嘶哑的嗓音说：“我也害怕自己会出事，如果把胡大叔推进火坑，就能够保全我自己的话，我想我一定会去这么干。并且并且现在我也正在这么干着。可问题是，我无法做到把别人推进了火炕里，然后再踩上一脚，接着便假装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我做不到，我不能假装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我无法阻止自己内心的痛苦挣扎，这种滋味，也许你永远都体会不到，也许永远都理解不了。”我越说越激动，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叶青，几乎是在狂吼一般地说：“我心里到底有多苦，谁他能知道？”
叶青的眼睛也湿润了，她扑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脑袋，喃喃地说：“别这样大民，你别这样，我害怕，我我知道你的痛苦，忍一忍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为了我们的孩子着想，求你了。”
说到这里时，叶青若有意、似无意地将她的大肚子顶到了我的肚子上，我依稀可以感觉到里面的那个小生命正在做着轻微的运动。
孩子呀！为了买这套房子，你知道你老爸都做过些什么吗？你知道你老爸受了多大的罪吗？
房子很漂亮，虽然谈不上奢华，但是对于一般的老百姓而言，能拥有这样一套住房，已经算是很不容易的了。屋子里的每一样摆设，全都是我跟叶青一件一件仔细挑选过了的，房间里的每个角落，都渗透着我跟叶青的心血。
我喜欢这套房子，但是我也讨厌这套房子。也许，我讨厌的并不是房子，而是我自己。
叶青把我抱的很紧，搞得我呼吸都有些困难了。我犹豫了一下，缓缓的、用力的推开了她。
叶青脸上流满了泪水，这让她看上去有些狼狈和可怜。我的胸口又有些隐隐作疼了，我忽然觉得叶青其实很可怜。她原本可以嫁给一个更好的男人，如果不是我当年处心积虑地她，如果她当年不是那么天真、那么傻，也许现在她会活的很好，也许她不用为了这一套房子，而经受这么多折磨与打击。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许真的是我耽误了她、连累了她。
“别让你的女人哭泣，如果你还算是一个男人的话。”这句话是谁说的？我已经记不清啦！大约是出自某个后现代派诗人之口吧！但是叶青跟我交往的这些年来，她究竟流过多少泪，我想我已经算不过来了。
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流泪，不是为了感情，而是为了生活。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世界里，不管多么坚贞不渝的爱情，也要经受柴米油盐的考验。这是一个经济空前发达的社会，但同时也是一个欲望空前澎涨的社会。简单的“农妇、山泉、有点儿田”，已经无法我们越来越澎涨的欲壑。我们拼命的想驾驭、拥有更多的物资，所以最终我们成为了物资的奴隶。
从追逐物资，到被物资奴役，这个转变就好像是一个轻浮的女人，当她自以为可以征服全世界的任何一个男人之时，那么，她也就成了一个可以被全世界任何一个男人征服的女人。
我无法给叶青提供充裕的物资，所以我们虽然有爱情，但却无法快乐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叶青不如朱文静聪明，也不如朱文静幸运。
“老公，千万别做傻事，知道吗？”叶青抚摸着我的头皮，一边抽泣着，一边温柔地说。
“嗯。”我点点头。
“能一步步熬到今天，我们多不容易呀！现在好不容易一切才刚刚好转，房子有了，孩子也快要出生了，往后的日子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想想这些，你就别那么痛苦了。看着你痛苦的样子，我心里难受。”叶青轻声说。
叶青的话说的让我有一点感动，又有一点心酸，我想勉强试着挤出一个笑脸，让她放心。但是，我挤不出来，我的面部肌肉是那么的僵硬，无论我怎么努力，终也挤不成笑的线条来。
“时间是疗伤的圣药，也许也许过一段时间，我的情绪自然就好了。”我喃喃地说。
“嗯，是的，要往远处想，等着一切都过去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所以，不要钻牛角尖，要快乐。”叶青说。
是的，一切终将都会熬过去，一切终将都会成为昨日黄花。叶青说这话是，我在默默的想，即便是天大的事情，也总会有过去的那一天。但是我也知道，有些痛苦，却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被淡忘。只是，当痛苦达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你便不会感觉到痛苦了，只剩下一片无穷的麻木与无尽的疲惫紧紧缠绕在你的心里。
痛苦的滋味不好受，比痛苦更不好受的滋味就是“更痛苦”。为了不“更痛苦”，在“放牛娃”这件事上，我决定选择沉默。或者说，我选择了自保。就像叶青说的那样，我们一路走来，熬到今天不容易，我们的日子也会一天比一天更好。所以，我没有理由为了所谓的良知而去办傻事。还是去当一个悠闲的观众吧，就像是去看一出戏剧一样，静静地关注着这个事件的进展吧！
“胡大叔那边如果真要是躲不过这一劫，我们我们可以帮他好好照看桂花婶儿和他们的孩子。”叶青吱唔着说。
“这算什么？恕罪吗？”我的语气有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叶青委屈地说，“我也是怕你心里难受，才这样说的。”
“对不起，我不是在讽刺你，我是在讽刺我自己。”
“算了老公，咱们别再谈这些烦心的事情了。”叶青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说，“你肚子饿了吧，我去给你做两个你喜欢吃的小菜去。”
叶青说罢这话，起身去了厨房，只留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客厅里。我仰着头靠在沙发背上，脑子里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不去想，也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只有那天花板的白，深深印进了脑海里。
不大一会儿工夫，从厨房里传来热油爆锅的声音，隐隐有饭菜的香味儿飘来。
我忽然觉得，人的一生，就像是在做一盘菜。酸甜咸辣，各种调料都有可能会被放进来。你总是想把自己最喜欢的那种调料放进菜里来，但是，调料放进去了，可做出的菜，却并不见得就是你想要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