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汉父子只觉得眼前一花,一件黑黝黝的物事径直向跪在地上的张大人砸了过去,正中额头,张大人大叫一声往后倒了下去,接着哐啷一声,那件“暗器”掉到地上,张老汉父子这下才看清,是一片碎瓦片,正是屋里的酒坛的碎片。
张老汉父子正要去扶起张大人,堂屋里那名虬髯大汉早已蹦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扑了过来,不到五步就奔到了门口,抬起一只脚对准张大人胸口猛力踹了过去,张大人躲避不及,被重重的踹了一脚,倒在地上。大汉又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左右开弓,啪啪啪几耳光,厉声喝到:“操你奶奶,老子叫你们不要跟过来,坏老子的雅兴,还‘大人’,‘大人’,大你老母”。一边骂着,啪啪啪又是几耳光。
张大人额头一缕鲜血流下来,被他打了几耳光,鲜血溅的满头都是,帽子飞在一边,眼眶乌黑,嘴也歪了,哆哆嗦嗦的道:“下官知罪,得罪了大人,下官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虬髯大汉更怒,飞起一脚道:“去你妈的”,正中张大人的胸口。张大人一声闷哼,整个人平平飞了出去,直飞出两丈之外,扑通一下掉到水稻田里,手脚摆了摆,就此不动了。
张老汉父子骇得心胆俱裂,连忙扑到田里面去救人,两名衙役也跟了过来,一起扶起张大人。
这边虬髯大汉怒骂了两句,又道:“贼泼才,叫你们送两坛酒来,谁叫你跟来多事,惹得老子心烦——小子们,把酒抱过来。”说着转身大踏步返回了张家堂屋。
张家院子里的众人人人唬得面无人色,躲又无处躲。只见那几十名武官排成整整齐齐的队伍,两人一行,一个箩筐装三坛酒,拿扁担跳着,依次挑进张家院子里,恭恭敬敬的放到屋檐下,然后挨个对虬髯大汉跪下磕头,又返身出去搬酒。这样来来去去好几趟才搬完,通共竟有两百多坛。看那些酒坛,都是崭新的白瓷坛子,绘着花鸟纹样,坛口密封,上面盖着红色锦缎,看样子是上好的绍兴花雕。
这样的好酒,张家院子里的人基本都是从来没见过的,只有几个六旬以上的老者以前在县城里参加富豪乡绅的婚礼的时候见过,每次不过一两坛,乡绅们每每拿这些来招待客人之时都是得意无比,哪想到现在一下搬来两百多坛,密密麻麻的摆了半个院子,这些乡下人哪见过这个场面,各个惊得合不拢嘴。
张老汉父子从稻田里把张大人扶了起来,只见他脸上青了好几块,满头满脸的血,身上到处是泥浆,已经晕了过去,张老汉赶紧掐他的人中,两名衙役在他身上这按按,那拍拍,急得满头大汗,两名武官也从张家院子里面偷跑出来查看张大人的伤势。
一伙人围着忙了半天,张大人身子猛的一震,呕出一口气,幽幽的醒了过来,手下的那些人都长出了一口气,喜极而泣道:“大人,你没事吧?”
张大人双眼半睁半闭,迷迷糊糊的道:“大人……你打我……再打……再打……”
张老汉道:“大人,我们照看不周,让您受伤了,真是罪过啊。”
张大人转头看了看他,嘿嘿笑了起来道:“不罪,不罪,哪里会罪?林大将军高兴就好。”
一名仆役回身问周围的村民道:“附近哪里有大夫?快点找来,若晚了片刻,唯你是问!”那村民刚答应了一声,刚要走,张大人急忙道:“别,千万别找大夫,会惹怒林大将军的。”
张老汉回头对水根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拿毛巾来给大人擦头上的血。”水根答应了一声,转身跑了。
张大人急得道:“别擦,别擦,林大将军看了要不高兴了。”又一摸自己额头,喜道:“好大一条口子,嘿嘿,以后一定会留下一个疤,是被林大将军打的,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一把抱住张老汉道:“我被林大人打了,你们看到了没有?哈哈哈。”张老汉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无话可说。
水根进了堂屋,只见那虬髯大汉坐在堂屋正中间,张家的男客人们全都围在他周围,虬髯大汉把花雕酒一坛又一坛的敲开,不停的对众人道:“来来来,你喝。”“这一坛给你,小毛崽子。”“你把这一坛喝完,我亲自看着,不完不许放下来。”众人本来很怕他,但见他对寻常百姓都很客气,畏惧之心就渐渐的去了三分,又见他一脚把个县太爷踹飞了,许多人心里都暗暗开心,不由得对这个粗豪蛮横的大汉多了几分亲近之意,见他递酒过来,也不拒绝,大家都抱着酒坛子喝了起来。
虬髯大汉见水根进来了,对他招手道:“新郎官,过来,我敬你一坛。”
水根老老实实的道:“我……我还有事,要去给张大人包扎。”
虬髯大汉呸了一口道:“包个屁扎!叫他坐在那边等,老子喝得不尽兴了,等会过去再给他补上两脚,直娘贼,比他大十倍的官老子都打过。过来,一起喝酒!”
大家听了心里都在暗笑,对这个大汉的好感不由得又增了几分。水根只得走过去接过大汉递来的酒坛喝了起来。旁边的桌子上明明放着许多碗筷杯碟,可那大汉根本不看,管他老人小孩,见人就递上一整坛酒,叫他抱着坛子喝,反正两百多坛酒,够全部的人喝个饱了,不够还可以再叫那个“张大人”乖乖的再送几车来。
大汉几坛子酒下肚,红光满面,抹了抹嘴,鼓着眼睛道:“他妈的人怎么这么少啊,喝酒都不爽快,刚才那些人哪?”
一名汉子回道:“刚才看到官府的人来,大家都回家去躲了。”
虬髯大汉“呯”的一拍桌子:“我艹他娘的官府!哪个官府?躲什么躲?闹得老子不开心!叫他们全部过来,给我喝酒。你,你,还有你,回你们家去,把你们的人全部叫了来。还有你,新郎官,把刚才那些人都给我叫回来,一个都不许少,听到没有?”
众人哪敢不听,纷纷答应着出去找人,水根也出门去了,正看到张老汉和几个农家兄弟站在道路旁边,张大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两名衙役正在给他的伤口上抹药,刚才张老汉他们劝了半天他才同意敷药了。一名衙役不小心手重了一点,疼得他大叫:“哎呦,扯你妈啊扯?轻一点。”
秀水村里人人奔走相告,呼朋引伴的到处去拉人,村民从四面八方涌到张老汉家里来喝酒,有些是本来就来参加婚礼的,刚才被吓走了,现在又回来,有些是被新拉了来的,还有听说这里有上好的绍兴酒免费给大家敞开肚子喝,于是过来蹭酒喝的。不一会儿,张家的院子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摩肩接踵,比之前的人还多了,温氏、四婶她们妯娌几个也纷纷出来招呼客人,忙得不可开交。
虬髯大汉看到这么多客人涌了过来,乐开了花,双手叉腰站在院子中间看大家喝酒,忽而劝劝这个,忽而招呼那个,比水根还热情,倒像是他自己娶亲似的。
过了一会,喝了有三分酒了,虬髯大汉拍着桌子大叫道:“今天我做东,乡亲们喝个痛快,不要客气,酒不够了,叫张镒辉滚回他狗窝里面去拿,他奶奶的,一地窖满满的放的都是酒,不给大家喝,这个狗娘养的不干好事。”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有好事的就跟着起哄:“喝了酒,大家跟着大侠一起去拆了县衙门!”众人哈哈大笑。
门外的张老汉他们听见屋子里这些人无法无天的胡闹,吓得赶忙看着地上的张大人,张大人摸着脑袋笑道:“好,这样才好,林大将军要酒喝,咱们正好靠这个跟他老人家套近乎,他老人家一高兴,今后升官发财,好处多多的有,这么好的机会,真是天助我也。”
这时水根从外面进屋来,虬髯大汉一眼看见他,大声道:“新郎官,过来,我给你出个主意。”水根快步跑过去,闻到他满嘴的酒气。虬髯大汉一手提着酒坛子,一手搂住他肩膀,附在他耳边道:“兄弟,我跟你说,结婚嘛,就是要闹,越闹越好,等会你叫十几个弟兄过来,我们一起扮成土匪去你老婆家,把什么小姑子小姨子一起抢了过来,你老婆给你,其他妞儿我们分了,大家一起进洞房,这才像样嘛,哈哈哈哈。”(作者注:珍姑家不会有“小姑子”,这里是说胡人不懂汉人的复杂称谓。)
旁边几个好事的青年赶忙举起手道:“我去,我去。”
嘉铭也跳着道:“我也要个‘妞儿’。”
水根瞪了他一眼,嘿嘿笑道:“大哥,我们这里没这个风俗。”
虬髯大汉眼睛一翻,喝道:“放屁!哪个地方没这个风俗?全天下哪里讨老婆不是抢的?”
张老汉听见这话,唬了一跳,刚要进去吩咐水根不要胡闹,忽然见到前边小胡同里几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是刘珍姑家的堂兄刘平,一行人跑到张老汉面前停下来道:“张叔,我二叔问了,吉时快到了,你们这边还在忙什么?怎么还没去接人?珍姑都打扮妥当了。”
张老汉一看天道:“哎呦,我把这件大事给忘了。韩大哥,吴大哥,你们帮我扶着张大人,要汤要水的直接去我家里拿。大人,我家里还有事情,我得先去交代他们一下,等会再回来伺候您老,您老先去我家里歇着怎样?”
张大人挥手道:“不妨事,不妨事,你去吧,别管我了,我这点伤算什么?你家的婚事一定要办好了,要让林大将军看得高兴。嘿嘿,今天这个事情你们办得好,改天我叫人再给你送二十两银子过来,你家里砸坏的东西我都赔给你。一点钱算什么?以后升官发财,好处多多的有。”
张老汉连声道谢,带着刘家的几个人跑回了自己家院子里面,急冲冲找到温氏,水根,钱司贵,张汉生一干人,吩咐他们赶紧抬了轿子去刘家接人,“刘家来人催了,快去。”
温氏一听说,急得手忙脚乱,嗔道:“都是你闹的。”赶紧叫水根去收拾装扮。水根飞奔到后堂,换好了衣服出来,见一大拨人已经把花轿抬到了门外,院子里的人潮水一般涌了出去,都要跟着去迎亲。虬髯大汉抢在前头去抬轿子,张老汉夫妇连忙把他劝开了,连声道:“哪里受得起,壮士请去旁边歇着。”
张家的几个兄弟抬起花轿,水根走在轿子旁边,搀着父母,各路亲眷簇拥在周围,虬髯大汉一马当先走在前面,昂首阔步。一干衙役们排开阵势,两个带着高帽子的小厮各举一个牌子,写着“开道”、“回避”,旁边两个班头拿着铜锣,“当,当,当”的敲起来,后面四名壮汉挑着两大坛红酒,其余的衙役在后面吹着唢呐,后面跟着一群三姑六婆,捧着彩条红绸向四方洒了过去,迎亲的队伍便这样闹哄哄的出发了。
这一路好不热闹,唢呐声,锣鼓声,哄笑声,响遍了整个村子。秀水村,还有旁边甘水村、甜水村的村民们从四处涌来围观。一开始还只有张家的人跟着轿子走,后来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拥在花轿周围跟着走起来,熙熙攘攘,把村里的道路都堵住了。小孩们儿尤其兴奋,狗儿带着一帮孩子围着迎亲的队伍跑来跑去,抢糖果,抢金币,闹翻了天。
张家和刘家离得并不远,所以迎亲的队伍故意敲敲打打的围着村子绕了两个大圈,几乎把全村的人都吸引过来了,这才簇拥着花轿向刘家的方向走去。
一大群人来到刘家的篱笆墙外,大吵大叫推开篱笆门,哗啦一下冲了进去,刘家的门却紧闭着。
迎亲的队伍刚要去敲门,这时里面突然传来几声女人的尖叫,夹杂着乱糟糟的鸡鸣狗叫声,门“嘭”的一声开了,两名汉子一下跳了出来,叫道:“抓贼啊!新娘子被强盗劫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