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除夕夜。
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外乡的游子,也都回到家乡去和亲人团聚了,秦淮河一时间冷清了不少。
爰仪准备了年夜饭,往门前挂了红灯,让这个久无外人来的画堂春增添了些过年的喜庆气氛。
“姐姐,他来了。”浅墨走进花厅,对正在忙碌的爰仪说了一句爰仪期待已久的话。
爰仪愕然,停下手里的活儿,去往前厅。
前厅。
她扬眉看见了着一身青色布衣、外面加了黑色披风的他,掩了脸上“惊喜”的神色,福了福身,问他:“慕容公子,所来何事?”
“找你。”慕容冥淡淡吐出两个字。
她盈盈一笑,接过他手里拿着的用小篆体写着“画堂春”三个字的灯笼,引他往别苑走去。
慕容冥才步入别苑,便惊叹着那屋子的雅致:清一色紫檀木的摆设,古雅而清朴,四壁皆是书画,一张几案上摆满了古书,十几个卷轴随意地放在几案上的书篓里,却丝毫也不显得凌乱;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茶具上用颜料绘上去的红梅格外惹眼;一个琵琶斜挂在中间的柱子上,一顺下来的柳叶状,比一般的琵琶略微瘦了几分,宛如柔若无骨、亭亭而立的美人,四根弦紧紧绷在其上,闪耀出点点金属光泽,如是特别。
湘骨琵琶。
据说,这个琵琶的材质并不是一般的木材,而是用兽骨一块块拼接起来的,故而这个琵琶呈现出的是暗暗的骨白色。
慕容冥曾听闻过当时惊绝天下的名曲《湘瑶鸾箫佩》。看曲子的表面,本是戚戚,非古琴而不得奏。而秦淮河上的一名女子,却用一个琵琶铮铮划开了这个曲子的谱,从此,这个琵琶随着那个女子一起,名动金陵、名传天下。
传言说,除了湘骨琵琶,天下再无第二把琵琶可以奏出《湘瑶鸾箫佩》。
而弹奏的那个女子,叫做林爰仪,是秦淮河上出名的花魁。
慕容冥伸出一只手,在那琵琶上轻轻弹拨了一下,琵琶沉抑的“铮铮”声便发了出来。爰仪回身过来,看着他浅浅一笑:“慕容公子对这个琵琶很感兴趣吗?”
“名扬天下的琵琶,谁人不感兴趣?”慕容冥兴味盎然地抱着一只手在一张紫檀木椅子上落座,另一只手则轻轻叩起了桌角。
林爰仪替慕容冥解下披风,挂在书案前的架子上,随即奉上一杯迷迭香茶。
紫红色透明的液体,静静躺在白瓷的茶具里,几点暗紫色花瓣飘在其上,看上去极为妖冶美丽。
迷迭香茶,秦淮画堂春的招牌茶。有宁心静气、提神养身、增强记忆之效。
慕容冥轻轻啜了一口那茶,就觉出它的与众不同。
难怪外面的人会说,来秦淮河,品一杯画堂春的迷迭香,乃人生一大乐事。
爰仪旋身过去,从柱子上取下了湘骨琵琶,调好弦,素手轻轻一拨,宫商角徵羽的串串音符恍然便从指间流了出来。
湘瑶鸾箫佩。
凤鸣兮萧萧 鸾佩兮迢迢
一曲鼙鼓不改动地悲兮
归去兮 归去兮
凤去凰归无往兮
鸾佩响兮凰归来
凰兮凰兮 凤求兮
凤鸣兮萧萧 鸾佩兮迢迢
一曲洞箫难奏心悲戚兮
归去兮 归去兮
湘江水遥梦远兮
鸾佩响兮雁去兮
美人美人 何归兮
起舞兮 起舞兮
湘江水逝兮 美人遥独立
鸾佩响兮迢迢 箫声断兮渺渺
湘水湘水 东去兮
美人兮渺渺 鸣凤兮萧萧
鸾佩迢迢远去兮 吁嗟吁嗟 鸾箫佩兮
清泠的歌声伴着琵琶声一同响彻在秦淮河边上。慕容冥第一次聆听到了这宛若天籁的曼妙歌声和美妙得不可方物的弦律。
颖是洛川神女作,千娇万态破朝霞。
这样的琴声,这样的歌声,这样的人……
他醉了,喝茶而醉。
就在琵琶声停下的恍惚的那一个瞬间,他竟然忘记了杀戮,忘记了痛苦,忘记了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就在那一刻,他甚至想要就那么沉醉下去……
许久之后,爰仪弹奏《湘瑶鸾箫佩》的那幕情景,都一直像是烙在他心上一样,让他挥之不去。
大概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这个为他演奏《湘瑶鸾箫佩》的女子,便牵动了他所有的情绪。
琵琶声已经停了,爰仪也早已将琵琶挂好,坐到慕容冥的对面。而他不说话却也不动,就只是怔怔地看着她,就那样看着,静静地看着,似乎想要将面前的人,直直看到心里去。
“书儿……”就在爰仪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迷茫的瞬间,慕容冥突然开口说了两个不着边际的字。
“书中自有颜如玉。”慕容冥看出爰仪的迷惑,尴尬地收回眼光,解释道,“你,真像是书里走出来的人啊……”
是啊,早已听闻过秦淮林爰仪“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才名,他之所以从未走入过画堂春,便也是因了她的才名。他总觉着,他乃一介武夫,在这样雅致的女子面前必定会让她觉得他粗俗不堪的。
然而,她却秉持着她超凡的医术救了他。今时今日,他第一次主动走进画堂春,才真正觉出这女子,是多么令人钦佩。她不但没有看不起他,也没有觉得他粗俗,反而是尽了最大全力为他演奏绝世的名曲……
她,没有觉得他的到来,是玷污画堂春这个地方。
她,没有一点贬低他的意思,甚至,他的到来,让她觉得是种荣幸。
慕容冥恍惚感觉到他心底有种情感在冥冥中被触动了。
“以后,我可以叫你‘书儿’吗?”慕容冥见爰仪没有说话,继而又开口问了一句。
是呵,像“爰仪、林姑娘”这样的叫法,已经太过普遍,他不想如他人那般叫她。
慕容冥以为爰仪定会拒绝,但他却意外地看见她认真地点了头。
他嘴角上扬,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而爰仪,也与他相视而笑。
以后?那么,他日后还会来画堂春的吧……
爰仪心里暗自欣喜。
“那么以后,你也不要‘公子’来‘公子’去的,你知我是什么人,叫我‘冥’就好。”
“冥。”爰仪低低唤了一声。
从那之后,“冥”这个名字便已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心里。
“今日除夕,冥为何不回姑苏过年?”小心翼翼地,爰仪终是开口问道。
“你呢?”慕容冥不答反问,“身在外,很多事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是什么事让他逼不得已?他不愿说,爰仪自然也不会问。
“我和冥不一样,冥还有家,书儿,却没有了……”爰仪心下黯然,将头埋了下去。
“不,我们是一样的。”慕容冥伸手抬起爰仪的头,看着她只是点了淡妆却能倾国倾城的脸,“我也希望,有一个安定的家……”
安定的家……
爰仪愕然地看着慕容冥。
这就是慕容冥的悲哀吗?身在江湖,事不由人。你不杀他人,他人就会取你性命。
厌倦了漂泊的生活,想要寻找一片安宁的家园,过最为平凡的百姓人家生活,远离尘世……
这,就是慕容冥和她一样的地方吗?
有那么一刻,爰仪似乎从心底读懂了这个男人的心事……
原来,他们之间,有着这样微妙的相似处。
整整一夜,慕容冥没有提过那件白色绣袍的事,他与她,只是相对品茗,聊着些无关江湖、无关红尘世俗的可有可无的话题。
当新年的第一缕晨曦照射到秦淮河上的时候,他们还犹然未觉。
珑儿趴在画堂春的屋顶之上,看着别苑的一切,也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无聊,无聊,真是无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珑儿发出了一连串的抱怨,“一个晚上就知道喝茶,那‘迷迭香’真有那么好喝吗?年夜饭放着也没人吃,害我也跟着饿了一夜,真是的,你们这些大人都怎么想的……”
嘴上虽然抱怨着,但她的心里却是乐滋滋的:“小师傅,终于会对男人动情了,嘻嘻。”
珑儿伸出前爪,挠挠雪白的肚子:“呜……饿了……”随后她便跳下屋顶,准备去画堂春的花厅里看看清茗和浅墨有没有准备好了新年的吃食。
可是突然她就顿住了脚步和身形,耳朵一抖,甩甩小脑袋,想起了什么。
“爰仪,爰仪是永远都不能和慕容冥在一起的!”珑儿在心里大叫了一声“不好”。
这是爰仪的命。
她是有着两百年灵力的狐狸,她既然跟着爰仪,便知晓爰仪未来的命运。
但是,这是天命注定的缘分,她虽为精灵,却也不能阻止爰仪和慕容冥感情的发生……
她没有任何办法,也不能刻意去破坏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看着爰仪走入她的命运!
想到这一点,珑儿有些沮丧,也有些失落……
如果爰仪因此而死了,那她该怎么办,她又该去哪里,该去找谁做她的小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