爰仪听到是梅姨娘的声音,立时便心知不妙了。
她顿住脚步,怯生生地转回了头,对着穿着深蓝色印花丝缎长旗袍走过来的梅姨娘,慢慢地扯开了一丝笑颜,弱弱地开口:“姨……姨娘……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我可是跟着你上来的……你还好意思问姨娘我呀……”梅姨娘说着走近了爰仪身前,犀利的眼光射在爰仪身上,她从头到脚地打量起爰仪。绕过爰仪身周一圈儿,梅姨娘咂了咂舌,从嘴里称赞了开:“啧啧啧,这一身素朴,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是秦淮公馆的名媛交际花了!”
“姨……姨娘说笑了……”爰仪轻轻将自己的房门推开了一条缝,一只脚已经踏入了房门,“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秦淮公馆’的交际花,是姨娘当年收养的女孩,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说着爰仪用眼神示意梅姨娘屋里说话。
梅姨娘已经发现了她这样的打扮,爰仪可不想再让其他人看到了。
“说笑?”梅姨娘瞪了瞪眼,“你看姨娘这样子,像是说笑吗?”
“姨娘,有什么话还是进来再说吧……”与其这样慢悠悠地僵持着,爰仪索性将自己的房门大开了开,她无奈地朝着屋里指了指。
“哼……“梅姨娘抬抬下巴,轻轻瞟了爰仪一眼,便抬脚进了爰仪的屋子。
爰仪紧随其后,轻轻走入房间,关上了门,并且将门反锁了好。
隔墙有耳嘛,爰仪自是知晓秦淮公馆是个是非之地。她明白,她即将和梅姨娘展开的谈话会涉及到许多隐秘的内容,若是给别人听见,那可是不得了的。说不定,整个“秦淮公馆”上上下下数百口人,都得为她和梅姨娘陪葬。
爰仪和梅姨娘自己死了没关系,但是决不能连累那么多无辜的人命。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爰仪和梅姨娘都清楚。在这样一个动乱的年代里,在这个随时都会爆发战火硝烟的南京城里,平民百姓的性命,是最不值钱的。在这样的社会里,能够“保命”就是天大的幸事。
“姨娘,”爰仪随着梅姨娘坐到了自己白色的床榻上,轻声开口道,“姨娘有什么事尽管说吧,爰仪既然被姨娘撞见了,那就听凭姨娘发落好了。”
如果梅姨娘不问她关于今天她去向的事情,那当然好。若是问了,爰仪也只能是硬着头皮回答了。
好在梅姨娘不是坏人,爰仪倒也不必处处都小心谨慎地堤防她。
梅姨娘悠悠摇着手中的孔雀羽扇,慢条斯理地说道:“姨娘我啊……就一个问题……多了呢,我也不问。只希望你呀……能诚实地回答姨娘我……”
“姨娘请讲。”
闻言,梅姨娘立时停下了摇扇的手,眼睛一合一张,眼神渐渐变得犀利了起来,她撇了撇嘴,语气里多了一丝愠怒之色:“你说,你今天到底去哪儿了?”
“我只是随便出去逛逛,并没有去哪里啊……姨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姨娘认为,爰仪有什么事情是瞒着姨娘的吗?”爰仪轻声回答道。
事实上,她今日虽然出门,但也确实没有去什么不该去或者去不得的地方。
“哎哟哟哟哟……”梅姨娘叫出一连串的“哎哟”声,用羽扇一指爰仪,“随便出去逛逛?随便出去你穿成这样?!我说爰仪啊,你是姨娘我看着长大的,你什么心思,难道姨娘我看不出来吗?”
笑话,林爰仪在“秦淮公馆”多年,她梅姨娘可是十分清楚爰仪的脾性的!以往爰仪出门,可是向来都不会换衣服的。
即使是出去逛街,爰仪的穿着,也一样是高档的旗袍和高跟鞋,也一样是戴着名流社会的首饰,什么时候穿着如此朴素过了?
“姨娘,我真的只是出去逛逛。”爰仪并不想告诉梅姨娘她去了南京报社、找了陆子轩的事。她倒是不怕让梅姨娘知道这些事,只不过是因为陆子轩的身份特殊,南京报社又是个是非之地,爰仪实在是不愿意让这些事也昭示出来。
因为爰仪的背后,还有张允的眼线随时盯着,若是今日爰仪出门,而“秦淮公馆”又有一个林爰仪待着的事情传了出去,只怕爰仪自己会惹祸上身,而这样的祸事,难免也会牵扯到“秦淮公馆”的一些人的。这些人中,梅姨娘是一个,只怕连一直服侍爰仪的小翠也难以脱身。
南京城里,认识林爰仪的人不在少数。她如此的穿着打扮去找陆子轩,一是为了不给陆子轩增加压力,二便是为了掩人耳目。
若然爰仪此刻对梅姨娘说她是为了逃避众人眼光所以才改头换面的话,梅姨娘肯定还会追问下去。可是,若将实情合盘托出的话,梅姨娘一定会指责她。
爰仪左右为难之下,便只能选择了这般敷衍梅姨娘。
“得了,”梅姨娘再一指爰仪,“爰儿,姨娘自认待你不薄,你说,这么多年来姨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怎么连我也要隐瞒?!”
“姨娘,我……”爰仪一时塞言。
果然,梅姨娘是知道了些什么的……
如此,倒不好随便编排谎言了……
“不要跟我说什么你是随便出去逛逛的话!姨娘我不想听!”梅姨娘嗔责着爰仪,“有人可是亲眼看见的,你跟着南京报社的一个小白脸跑了!还有啊,你给我解释解释,现在楼下……就是那个……陪着九爷的那个‘林爰仪’,她究竟是谁?!怎么会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啊?你可不要说什么那是你的孪生姊妹!”
“姨娘你都知道了?”爰仪试探着问道。
梅姨娘将羽扇一摆,敛了神情,正色了起来:“我今天去了圣保罗教堂,听任牧师的女儿说的,她亲眼看到你和一个叫什么来着……”一拍脑袋,梅姨娘回忆起了任白苏说的话,“对,陆子轩……她说你跟一个叫‘陆子轩’的人跑了!你说,你今天穿成这样,是不是去了南京报社?”
任白苏?
爰仪想起了那个长得和清茗一样的女孩子。是呵,梅姨娘和圣保罗教堂的牧师任斯杰素有来往,而任白苏又是任斯杰的女儿,任白苏将此事告诉梅姨娘并不奇怪。
可是,任白苏怎么会看见了她和陆子轩呢?
也罢,任白苏到底也是南京报社的编辑,说不定是刚巧碰上的。
那么……
爰仪眼珠一转,计上心头,她微微一笑:“是啊,我是去了南京报社,我这不是去帮姨娘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上次咱们这里窝藏‘革命党’的消息啊……”爰仪说着用手轻轻摇晃着梅姨娘的胳膊,“怎么,姨娘还要怪我出门不告诉小翠和你一声吗?”
“少来这一套!”梅姨娘轻轻拍开爰仪摇着她胳膊的手,“你这丫头心里有多少鬼点子是我不知道的?上回那事儿闹得是满城风雨,不过错在姨娘,姨娘没有怪你,有没有登报的我可不介乎这个!”
“那姨娘介乎什么?”爰仪眨了眨眼。
梅姨娘看见爰仪那般俏皮的眼神,心里的火登时去了一大半,她一手指戳在了爰仪的额前:“介乎什么?你这个死丫头,老娘介乎的是你的安危!现在世道这么乱,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姨娘可怎么活呦?!”
到底,梅姨娘还是疼她的。
虽然梅姨娘的话里还是带着“爰仪不在,影响老娘赚钱”的味道,但爰仪相信,这只是梅姨娘装出来的。
梅姨娘好利不假,但梅姨娘却是从来也没有逼迫过爰仪做不乐意做的事情。
自打爹娘死后,爰仪从小就是被梅姨娘养大的。梅姨娘不止照顾爰仪长大,更加帮助爰仪让爰仪的乳娘李大娘安顿了下来。
梅姨娘的养育之恩,爰仪是从来也没有忘记过的。
即便她和张允大帅扯上了关系,成了张大帅安插在秦淮公馆的“细作”,但梅姨娘亦从未将爰仪当作外人看待。
只是,梅姨娘暗中帮助“革命党”这事,爰仪却是几日前才知晓的。梅姨娘因为知道了爰仪的身份特殊,所以一直以来都刻意瞒着爰仪。
然而,聪慧如爰仪,还是从梅姨娘的话里套出了端倪。
她不会出卖梅姨娘。这是她的为人准则。
“谢谢姨娘的关心。”思绪行处,爰仪真心实意地清浅一笑,“既然姨娘已经知道了些,那爰仪就不瞒着你了。只是……这些事情,爰仪不想牵扯到别人,还望姨娘替我保密才是。”
见梅姨娘认真地点了点头,爰仪这才放心地决定缓缓开口道来,她实在不愿意再瞒着梅姨娘了。何况,与人相好,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让梅姨娘知道也好。兴许以后她便不用再违心地待客了……
可是,这可能吗?
梅姨娘到底是个生意人,影响她生意的事情她会答应吗?
陆子轩家境贫寒,如何来得起这“秦淮公馆”?如何捧得起身价千金的她?
“没错,我是去了南京报社,找过一个叫‘陆子轩’的人。”爰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淡然地说着,“姨娘想听实话,我就告诉姨娘实话。我喜欢陆子轩,我要和他在一起!”
斩钉截铁的话,没有丝毫的犹豫。
爱便爱了,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梅姨娘自己和任斯杰牧师也是互相爱慕而终不能在一起,爰仪只希望梅姨娘在听到她说的这句话时,能够将心比心,理解她一点。
她和冥,已经错过了两世,这第三世,她不想再重蹈悲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