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盈盈地说道。艾琳也很有礼貌地微笑着低下脑袋。
“是，陛下是大陆的霸主，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一直会这样。”
“其实现在，我也感到很累了。”
霍兰特这样说道，脸上笼罩着阴云。但是这沉重的倦怠感和疲劳感马上随着他笑容的出现被一扫而光。
“不管怎么样，这都是好的。我会尽快组建团队商议协约的事情，公主您也在索尔正式成立一个协商团吧。”
“知道了。”
“还有，千万别抛弃我的二儿子，请好好珍惜他。”
看着差点将茶水喷出来的公主，他“咯咯”地笑了。
“对米卡尔而言，生活是毫无意义的，可是他现在已经开始找寻生活的意义了，我身为父亲，没有比这更让我高兴的了。所以拜托你了。”
米卡尔是列昂的亲弟弟，也是霍兰特的二儿子，虽然这是常常让人忘记的事实。当然，米卡尔对待霍兰特，比起对待一个父亲，似乎更像对待一个国王。艾琳也曾想过，内乱的时候不仅失去了贵妃，连自己的儿子米卡尔都身败名裂地被迫离开了这里，那时看着这一切的国王的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如果他是一位平凡的父亲，那他绝对不会让米卡尔去走那样的路，他一定会让儿子待在自己身边，关爱他吧。但是他只是选择了让列昂去找米卡尔，并且一直到米卡尔自己离开王宫时，他都只是观望着。
这或许也是身为一个君主所必须要选择的，高度政治性的判断吧。
“您爱……您的儿子们吗？”
霍兰特听到这个提问，粲然一笑。
“我也是父母，但无奈的是，我还是一个国王。”
艾琳静静地放下了端在手里的茶杯。她想对霍兰特说的话，以及想听他说的话，都已经结束了。除了一句话。但是，艾琳无法确定，自己来说这句话是否合适。
她略微犹豫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说道：
“陛下，如果您爱您的儿子们，那我给您一个机会。”
霍兰特似乎不理解艾琳的意思，艾琳“咳咳”干咳了几下说：
“虽然这可能是有点越权的话……但我想说，列昂是位非常优秀的王子。”
“所以呢？”
“所以……嗯，我的意思是，他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也充分有能力引导自己的选择走向更好的方向。”
国王悠闲地喝了一口茶，然后将茶杯轻轻地放在了托盘上。
“……哪怕那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的确，可能现在，那并不是个最好的选择，也不是个成熟的选择，但是……”
艾琳嫣然一笑。
“如果是列昂，他就很有可能让它成为最正确的选择。”
艾琳和霍兰特的喝茶时间就这样相安无事地结束了。
接受了侍从们的行礼，从王宫的接待室走出来的时候，艾琳突然赶到脚软，走路也踉跄了。
“额啊，天哪！”
她的心脏也砰砰直跳，自己刚刚到底和国王说了些什么啊。
事实上，她本打算用上一些外交性的话语的。她计划好了协约，和霍兰特约定好喝茶时间之后，就整理好了要对霍兰特说的话。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和她事先整理好的相距甚远。不知怎么的，一面对年老的国王，她就不由自主毫无斟酌地说出了那些话。如果被索尔的大臣们看到，他们或许会集体晕倒，然后被抬着出去的。
不管怎么说，幸运的是，霍兰特并没有生气，也没有要她的命。并且，关于协约的事情他也给了肯定的答复。想起了刚才的事情，艾琳兴奋地在半空中挥了挥拳头。总之事情进展得很顺利，Yes！
这时，有人带着一队侍女们迎面走来。当意识到那位优雅的连衣裙打扮的贵妇是谁的时候，艾琳慌忙放下胳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那个女人看了看艾琳，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让侍女们退了下去。
“看来茶话时间结束了啊。”
“是的，王妃殿下。”
艾琳抬起头，很有礼貌地回道。但是王妃塔拉妮亚的表情却并不友善。也是，艾琳明明被选为优胜者，却又让王子妃选拔大会变成了泡影，换做艾琳是王妃，也会生气的。于是艾琳感到非常抱歉，小心地开口说道：
“我作为大会的候选人没能尽职尽责，真是万分抱歉。您大人有大量，还请理解……”
但是王妃依然保持沉默。艾琳的内心惶恐不安。好不容易过了霍兰特那一关，才舒了一口气，马上就碰到了这样的对手。而且她还让宫女们都退下了，目光像针一样地看着自己，什么话也不说。一直承受威严的贵妇人冷冰冰的眼光也不是件轻松的事，艾琳咳咳了两声，干咳道：
“那个……您要是没什么话要吩咐的话，我就告退了。”
“我真的完全不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们。”
艾琳抬起头，王妃正打开扇子轻轻地搧着。
“还有你，放着眼前布里奥斯王子妃的位置不要，怎么就做出了这么一个让人意外的选择？”
艾琳忽闪着大眼睛，一副理所当然地样子回王妃道：
“因为我一直很痛苦。相比成为王子妃，我更想跟我真心喜欢的人在一起。要是不能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受不了的。仅此而已。”
王妃用扇子轻轻挡住嘴角。因为完全显露出自己的嘲笑不符合淑女的礼仪。
“我觉得你是一名很聪明的公主。你努力的样子也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只可惜，我想错了。”
艾琳是从一个负债累累的贫困小国来到布里奥斯的王子妃候选人。当然闹哄哄、大大咧咧这一点和自己完全不像。但是她那比谁都充满意欲，努力的样子，让塔拉妮亚看到了过去的自己。她想起了作为一个光有高名望的贵族家的长女，因为家族的人们的勾心斗角而成了穷光蛋，对未来感到迷茫的那个自己。
“我扔掉了。爱情，那一点也不重要。因为感情这种东西，随着时间的流逝肯定会被遗忘……而握在手里的东西却能永久地保留下来。”
她也有继承于名门尊贵血统的高傲和矜持。然而对只剩下贫穷和要与一群弟弟妹妹平分的那点遗产的少女来说，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旁系的亲戚们从未向他们伸出过援助之手，反而一点一点地侵吞着他们财产。塔拉妮亚只能凭着仅剩的自尊心咬紧牙关，活了下来。所以，在选拔王子妃这个机会到来的时候，她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了它。那时，现在连名字也记不起来的初恋情人是怎么也不能成为考虑的对象的。
折扇轻摇，塔拉妮亚优雅地看着对面的少女。
“那个选择我一点也不后悔。”
王妃这样坦诚地袒露自己的心迹是因为选拔大会已经结束了。但是尽管如此，艾琳还是没有预想到她会说这些话。因为确切地说，现在已经不再是王子妃候选人的艾琳，不可能还是她关心的对象。那么，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一时间有点苦恼的艾琳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但是王妃只是用一种让人猜不透的目光看着艾琳。就这样时间过去了一小会儿，踌躇着的艾琳凝视着塔拉妮亚，慢慢地问道：
“万一您这样选择的伴侣……不爱您的话呢？”
“你不可能得到全部的东西。”
塔拉妮亚语气高贵地回答道。结婚是战略性的选择。她和霍兰特是一类人，仅凭这一点就足够了。只要王室能够良好地向前发展，就并不需要过多的爱情与和睦。但是有一次，霍兰特延后所有的日程，为了寻找北国的女人亲自去了一趟路西昂。
要说那件事情自己完全不在意，那肯定是说谎。但不管怎样，霍兰特找来的那个女人——伊莉娜，第二年被卷入内乱之中，荒唐地失去了性命。那以后，塔拉妮亚就更不觉得，爱情这东西会有多大的意义。
“我是大陆霸王唯一的妃，我的儿子是作为未来留名青史的王的继承人来培养的。”
塔拉妮亚收起扇子。艾琳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我觉得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少女和中年妇人互相看着对方。她们走过的路，或者正在走的路并不一样。塔拉妮亚在艾琳的那个年纪时，肯定也有相似的经历，但是她们有不同的价值观，也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艾琳未来绝对不会有塔拉妮亚那样的眼神。
看了一会儿王妃那已经爬上皱纹而神情高傲的脸，艾琳这才恍惚地明白，为什么王妃硬是要过来说这一番话。王妃是在询问艾琳，为什么选择了一条与王妃不一样的道路。
艾琳接着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尊重您的选择，王妃殿下。但是您也应当尊重列昂。”
王妃的扇柄稍稍晃了一下。艾琳轻轻笑了笑。
“正如您所说的，他一定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王。但是我要是您的话，会希望列昂不仅是优秀的，也是个很幸福的王。”
“优秀而又幸福的王……公主的梦想真大啊。”
“因为我觉得对列昂，有这种程度的期待也是可以的。”
可能很久以前，塔拉妮亚进入的布里奥斯王宫就不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但是，少女还是凭着自己的名誉和自尊心在这里站稳了阵脚，最后成为了与铁血君主相配的出色王妃。那么，她培养的王位继承人以后会走什么样的道路呢。
“就像王妃您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一样。”
公主淡淡一笑，向她俯首道：
“也请给列昂一个选择的机会吧。”
如果艾琳说的这番话能够给王妃一个她想要的答案就好了。
凝视着安静地行礼后离开的艾琳的背影，塔拉妮亚久久不语。
“事情就成了这样。”
回到自己的住所，艾琳和米卡尔一起聊着天。当然，话题与列昂和达佛涅有关。米卡尔有些惊讶地听着艾琳转述的话。
“天啊，还有这样的事。难道哥倾心于达佛涅……”
“是啊，我也是一开始真的吓了一大跳。”
公主这样说着，大大叹了一口气。
“能成的话就好了。”
自己已经对霍兰特和塔拉妮亚明确地表明了自己支持列昂的“心意”，但是艾琳也知道这也绝不是件简单的事。因为这是布里奥斯的皇家继承人伴侣问题，作为别国人士的她不能随意插手。艾琳又想起了列昂中了巨型蜥蜴的毒时一直喊着达佛涅。而女骑士达佛涅也是一样，只要是听到列昂的名字，她的眼神里就流露出动摇的情绪。
“真是很难吗？”
以平民的出身通过婚姻成为皇家的一员，这样的情况非常少见。虽然也有维多利亚的例子，但这也不意味着平民就能轻易地坐上布里奥斯王子妃的位置。而且最要紧的是，那些想把女儿嫁给列昂，虎视眈眈盯着这个机会的贵族们一定会强烈反对。
“你怎么想，米卡尔？”
“原则上也不是不可能。布里奥斯有关贵贱相婚的法律已经被废除很久了……实际上追溯到上几代的话，也有平民出身的王妃，但是这也只能说明可能性大小的问题。这件事情明显不会那么简单，因为还牵涉到各种政治问题。”
“嗯。果然是件难事啊……”
“当然我是全心全意支持哥的。如果哥说要封达佛涅为妃的话，我也能出点力。”
米卡尔出面的话，肯定能减少一些贵族们反对的声音。首先，他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那些有权势的人都认为他相当难说话。米卡尔耸了耸肩道：
“嗯……撇开复杂的问题不谈，最重要的不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心意吗？其他的都是以后的问题。”
“两个人的心……”
陷入思考的艾琳点着头站了起来。
“对了，就是这样。严格说来这不是我们能介入的事。万一他们下定了决心的话，我还是能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助的。”
“你去哪？”
“在这里说来说去也没什么用不是吗？先去见达佛涅吧！”
说着艾琳夺门冲了出去。米卡尔眨了眨眼睛看她消失在门外，噗地笑了，他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反正，行动力这一项她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但是等艾琳急急忙忙跑到达佛涅住处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空了。当初觉得她会在这里停留片刻才来的，然而房间里连一丝她住过的痕迹也没留下。艾琳怔怔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前，一名路过的侍从跟她说道：
“那位骑士不久前离开了。”
“什么！”
怎么可能，她居然没和自己打声招呼就走了？
米卡尔在一脸慌张的艾琳旁边，轻轻叹了口气道：
“怎么办？看她没打招呼就走掉的样子……这好像就是达佛涅的回答了呢。”
呆呆地站着的艾琳紧咬嘴唇。不管是列昂还是达佛涅，让人郁闷的地方都一模一样。她使劲地摇了摇头。
“不对。”
“啊？”
“你不明白？不是不跟我们打招呼，是没能打招呼走的。”
艾琳“啊哦”了一声，随即“咚咚”转身出门，再次大声呼喊已经走远的侍从。当然不能就这样放走达佛涅。
“喂！你说达佛涅去哪了？”
“啊，是。我听到的是……”
这个间隙，米卡尔发现桌子的一端上好像放着什么东西。
他歪了歪头朝那走去。
“米卡尔！达佛涅现在……诶？”
结束了与侍从的对话跑回来的艾琳面露惊讶。
“你在看什么？”
***
灿烂的夏日阳光下，蝉鸣声充满活力，观赏树绿油油的，烁闪着光芒。办公室里的列昂沉默地看着窗外。这样的状态他保持了相当一段时间，动都不动。忽然他意识到书桌前好像站了个人，猛地转过了视线。米卡尔正看着他，无奈地笑着。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这里的。列昂不知怎么的心生尴尬，拿起了笔。
“不要不声不响地进来。”
“你这人，我敲门了。是哥你自己没听到。”
“有什么事。”
“达佛涅走了。”
列昂打开桌子上堆积的文件的手一顿。但是也仅是这样而已。
“那是怎么回事。”
没有垮掉。米卡尔轻轻舒了口气。
“请不要瞒着我，因为我已经从公主那里听到了。”
“这是以前的事了。”
这样说着他又再次平静地用手拿起一沓文书。
“看来艾琳公主又想惹事了，连你也不阻止她？”
提到达佛涅的名字他也没有半点动摇。照他这样的状态，根本就不可能坦率地对他开门见山。米卡尔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像铁甲那样结实跨不掉的列昂的表情，歪了歪头答道：
“不，我只是来炫耀的。”
“什么？”
列昂一抬起视线，米卡尔就微微一笑。
“比想象的的确愉快多了，在珍爱的人旁边作为‘人’生活着。因为想到哥你这一辈子都体会不到这种心情，所以觉得很可惜……一心想向你炫耀炫耀，所以来了。”
列昂只是拿着笔，愣愣地看着米卡尔。不会以后一直都要听弟弟说这些话吧。米卡尔厚脸皮地笑着继续道：
“现在你要坦诚一点。你真的没想过，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米卡尔一面说着一面用两手臂按住桌子，更进一步地对视着列昂。
“你就没有想过成为一个平凡的男人吗？哪怕一次也好……把她抱进怀里，没想过吗？”
米卡尔面带微笑，正面看着自己的哥哥，看着带着完美君主的面具的这个男人。列昂没有回答，只是，绿色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米卡尔。
突然哗啦一声，窗外传来振翅的声音。接着，从打开的窗子的空隙中，一只鸟旁若无人似地滑翔进来。米卡尔抬起一只胳膊。卢瓦佐猫头鹰就像约好了似地停在了他的胳膊上。猫头鹰的腿上绑了一张小纸条。
米卡尔展开鸟儿腿上的纸条，看过以后笑了起来。
“现在达佛涅离开的话就是这样结束了吧。因为哥在大会上没能找到伴侣，整个国家的贵族小姐们将再次聚集在一起……而你再也没有避开她们的借口，不管是谁来，哥你只能勉强同她结婚。”
他说着，从怀里翻出一样东西，放到了列昂的书桌上，而列昂则一脸严肃地看着他。
“我以前犯过错所以我知道，放走自己一生唯一爱着的女子真的是件无比可怕的事情。”
列昂看清了桌子上放着的东西后，不禁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条叠得很整齐的白手帕，正是列昂他以前缠在达佛涅脚腕上的那条。不知道是不是那以后一次都没用过，手帕还像新的一样，闪着耀人的白光。他怔怔地看着回到自己手里的那方手帕。
“机会失去就不会再回来了。”
米卡尔莞尔一笑。
“所以丢掉的话，当然就是傻瓜了。”
那瞬间，列昂的脑海里想起了某天艾琳公主问自己的问题。
“难道，就不存在能够完美地满足你的第三条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