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东学游泳是在他十岁那年，那是一个炎热的午后，他们瞒过家长，汗流浃背地来到村后的小河。河岸上长满了茂盛的柳树和高大的杨树，柳条一直垂到河面上。杨树则直插云霄。这个地方叫“回龙湾”，以前淹死过人。王晓东只能在浅浅的地方乱扑腾着。他不敢到河的里面去，他听说那里很深。他很羡慕那些大一点的孩子，他们在里面游动自如，像鸭子，像赤条条的大鱼。
正当王晓东在那里玩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手从后面抱住了他。他极力地想挣脱。“你给我过来吧。”他听出来这是李云伟的声音。那尖尖地嗓门此刻多么刺耳多么令人生厌啊。说着这双手就把他往河里面拉，他感觉到很无助，他拼命地挣扎。他知道到了里面就只有死亡。他没有别的办法，凭力气自己根本不是李云伟的对手，他只有大声地骂着。但是任凭他用怎样恶毒的语言，李云伟就是不放手，反而更加起劲地拉他。最后他被丢进了河中间的最深处，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他的身子在迅速地往下沉，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呼救，但回答他的是满口的河水。在河底，朦胧间他看见了一个黑黑的影子，是一具尸体，张牙舞爪的向着他扑来……再后来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快黑天了，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和头好沉好沉。他隐约看见许多人在来回穿梭着。他极力地搜索着，才发现这是在自己的家里，一盏昏暗的灯下面，是爸爸妈妈那焦急的眼神，村里很多人拿了鸡蛋面条什么的来看望他。妈妈在抽泣。妈妈的长发在油灯底下显得凌乱不堪。脸色苍白。李云伟父母在深深地自责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死。
直到后来他才听说当时李云伟吓坏了。一个猛子扎下去，没有摸到他，自己反而呛了水，这时候正好来了几个大孩子，大家齐心协力把他捞上来。当时他的肚子涨得像个大篮球。大人们也闻讯赶来了。费了好大劲才把他从死神手里拉回来。
过了一会儿，李云伟被他的父亲给拽来了，他的父亲要他当着王晓东一家人的面认错。李云伟争辩说：“我，我是想教会王晓东游泳。”可是这个理由是多么苍白啊，换来的是他父亲一阵猛打。王晓东想下去劝解，他跟李云伟的关系一直是很好的。但是他根本动弹不了身子。这时外面传来了那再熟悉不过的，叫卖豆腐脑的声音。紧接着是敲梆子的声音，以前他很喜欢听这个声音，但现在他感觉这声音一点也不悠扬，讨厌极了。他感觉身体好沉好累。王晓东赶紧拉过被子，把自己的头蒙了起来。这个晚上，王晓东一直睡得不好，隐约中，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死了，就死在水下面那个尸体旁边。他哭醒了。爸爸妈妈就一直不敢睡觉了，在他的床旁边坐到天亮。
这个夏天，王晓东他们就不敢再去游泳了。家长看得他们更严了不说，有人传言“回龙湾”里出现了鬼。要来索几个人的命。他们远远的看着，“回龙湾”里的树更加茂密了，树枝和树叶把水面遮得严严实实，增加了几分神秘和恐怖。不远处的高粱地里，经常是一阵阵哗啦啦的声音，像人的哭声，也像鬼在鸣叫。
后来，他跟李云伟又和好了。李云伟向他发誓，当时真的不是害他，是真的想教会他游泳。说这话的时候，他满脸的真诚，甚至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让他不得不信。“可是，可是那水下面怎么会有尸体啊？”好几次他问道，李云伟总是疑惑的摇摇头，表示根本不知道怎么里面会有死人。
第二年的夏天，孩子们终究忍受不了太阳的炙烤，忍受不了那清凉的诱惑。于是偷偷下河的人又多了起来。“好了伤疤忘了痛”是他们这个年龄阶段的特点。这天，王晓东和八岁的弟弟，还有另外几个小伙伴一块来游泳。那天的天气太热了，还没有到河边，他们就已经把自己变得光溜溜的了。王晓东仍然很羡慕那些会水的孩子，他们一个猛子扎下去，一会又浮出水面，自由自在，像浪里白条。后来，他也大着胆子试着这样做，没想到果然成功了，终于会游泳了。他暗自窃喜，看来那年的水没有白喝啊。心里也感激起李云伟来。
可是没想到第二天就差点出了大事。他本来是把弟弟给甩掉的，他不想让弟弟跟着他。既危险也是他的累赘，但是精明的弟弟还是偷偷地跟了来。没有办法，他只好对弟弟进行了严厉的“思想教育”，告诉他只能在浅处活动，不能胡来。弟弟一个劲地点头。可是后来弟弟还是不知道轻重的要效仿他，偷偷来的了深处。等他猛然发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弟弟的落到水里，一只手在无奈的摇摆求救着。他来不及多想，一下扎下去，拼命地把弟弟给托起了。他不能让弟弟死去，下面有一个可怕的尸体。他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弟弟被拖出了水面，又来了几个会水的伙伴，一块帮忙把他跟弟弟给救了上来。弟弟没有喝很多水，所以也没有什么大碍。但是有经验的大孩子说要是再晚哪怕几秒钟，就完了。他很庆幸。也后怕的了不得。剩下的工作就是嘱咐每个人要对这件事情严格保密，坚决不能让大人知道。事后，他很有良心地李云伟说：“是你救了我弟弟。”李云伟一脸的困惑。“要不是你教会了我游泳，我就没法下去托我弟弟了。”为此，李云伟也自豪了很长时间。困扰自己很久的自责感也消失了。
转眼，王晓东和李云伟都中学毕业了。那年暑假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玩，因为过了这个暑假，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大学入取通知书马上就要来了。那天，他们一起在地里打草，看见两个小孩在河里游泳，就像当年他们一样。当然他们现在早已经不在这里游泳了，不光是因为村里的这条河早已被污染得不像样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大了，懂事了，成了村里有修养的青年。
他们没有见过这两个小孩，或许是邻村的，也或许是谁家的亲戚。他们看见这两个孩子浑身被黑黑的水染得像泥鳅。由于多年来经常有人来偷偷挖沙，里面有很多深坑。王晓东刚想大声喊他们赶紧上来。声音还没有从嗓子里出来。就看见一个小孩已经沉下去了。还是李云伟反应迅捷，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连衣服都没有脱，就跳了下去。当他还在张大嘴巴吃惊时，李云伟已经把小孩给托了上来。他也迅速地冲过去，把小孩接了过来。可是等他回头时，却看见李云伟正在迅速地往水里面滑。“太深了。。。。。。”这是李云伟的惊呼。王晓东没有多想，伸手去抓，李云伟的手被他紧紧地抓住，他也感到一个巨大的力量在把他往里拽去。他受不了了，那是一股几乎不可战胜的力量。他想他要放弃了。只要自己一松手，自己就自由了。但是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水底下那具可怕的尸体，他坚决不能让李云伟沉下去，那具尸体的旁边就是阎王的家。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把李云伟拉了上来，但是他自己却没有力气挪动半步了，而是随着涌动的水在往后退，虽然他知道后面就可能是大沙坑，但是他做不了自己的主了。他感觉自己在飘，飘……终于，再没有了任何感觉。
大人们都快疯了，整个村子都快疯了。尤其是王晓东一家人。那呼天喊地的悲怆的声音在村子的上空久久回荡着。这边，李云伟的父母已经跟他做了最紧急的交代，让他死活都不要承认王晓东是为了救他，然后塞给他一叠钱，让他外出暂时躲一躲。
果然，由于没有找到那两个小孩，王晓东父母根据在远处地里干活人零星的描述，一口咬定王晓东是为了救李云伟而淹死的。非要讨个说法。但是李云伟爸爸却说李云伟水性那么好，不可能让别人救的。事情就这样僵持住了。只有王晓东静静地躺在堂屋里，身上盖着一块白布，再也看不见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纷争。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过了三天，李云伟回来了。没有跟爸爸妈妈打招呼就径直来到了王晓东的家里。他说没错晓东是为了救我而死的。王晓东的父母都震惊了。震惊的不是真相大白，而是这个孩子一个人来说这件事。李云伟说：“叔叔婶子，我以后也是你们的儿子了。”李云伟父母听说后也赶来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带来了为李云伟上大学准备好的钱。王晓东父母没有接下那个钱。他们说只要承认晓东救人这件事就行了。李云伟看见他们浑浊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他的心里在流血。
李云伟想跟王晓东说几句话，他想告诉他那年的事情。河底里其实不是什么尸体，是之前他用柳条编成的一个假人，坠上石头沉到河底，为的就是先让王晓东害怕，然后再让王晓东练练他那可怜的小胆子。他没有想到这个“尸体”让王晓东记了这么久。并让他有力量救了两个人的性命。李云伟还想告诉王晓东他们的大学通知书都来了。他想拉住王晓东跟他交流一下，却只感觉到王晓东的手一片冰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