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感到生活贫乏，不要抱怨生活，应该责怪自己，因为是你自己还没有足够的诗人才华，将生活中的丰富内容概括出来。在创造者的眼里，没有什么地方是平淡无奇、无关紧要的。
——里尔克
1.为什么我们难以放松
这是一间临水的亭子，檐角轻盈上翘，其状若飞。亭子三面围栏，剩下的一面，青石板从亭内延伸出去，化作平台，可以举杯邀月。再化作石阶，一级级往下，渐渐没入清澈的湖水中。微浪叩岸，款款有声，几尾细鱼轻快往来。
湖水浩淼无尽，正是清晨，湖面白雾蒸腾，被阳光一照，浅紫、橙黄、亮红，色彩层层洇开，又相互融合。雾气之中，远山只剩一痕曲线。亭子后面有一株古松，枝干如苍龙腾空，鳞甲俨然，直升到高处，才张开深绿的树冠，将半个天空都遮挡住了。另有垂柳、芦苇、菖蒲，当中闪烁着鸢尾花的湖蓝或鹅黄。
杨略心中升起了蓬勃的诗意，要将眼前之景描述下来。但语言像一只笨拙的手掌，握不住这清风流水。他只好放弃了，静静地站着看。
这时，爸爸一身宽松的洁白，像一名瑜伽师，在亭子中面水趺坐，双目轻合，神情恬然。这在他是不常有的。作为社会中的成功人士，爸爸总是一身黑色西装，出入各种场合，行色匆匆，日理万机，眉头总是紧锁，时刻都在深谋远虑。杨略曾经觉得，这种严肃、深沉、不苟言笑的表情，加上考究的衣饰中弥漫的烟草淡香，才是成熟男人的标志。
因此，今天爸爸的形象，让杨略觉得十分惊奇。
爸爸静坐许久，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杨略的神情，已猜出了大概，于是淡然一笑。
“很奇怪，对吗？我很少这样。因为今天我们要谈的话题是‘自乐’，也就是，自得其乐。”
说罢，给杨略递来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是“自乐”二字，旁边有插图，画着一支素莲，两片圆荷，都秀挺出水，迎风自悦。下面有几行诗，写的是：
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至此是豪雄。
爸爸说：“这是程颢的《秋日偶成》，是‘自乐’二字的绝佳注解。心中有操守，无挂碍，所以悠闲轻松，看天地万物都觉得赏心悦目，于是乐在其中。既然心胸如此充实开阔，不管贫贱还是富贵，内心都一样从容自乐。这样的人，才是真豪雄。”
“爸爸，你能做到吗？”
“惭愧的是，以前我很芸芸众生一样，追求着成功，结果变成用双眉拉动汽车的人。”
没头没脑的话语，让杨略十分不解。
“这是什么典故？”
“也算典故吧，用于形容时刻紧张的现代人。这样说也很抽象，不如，我们直接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杨略发现自己身处一辆公交车内，爸爸站在旁边，拉着扶手，身上已换上黑色西装。车内人满为患，或坐或站，车厢内水泄不通，空气非常沉闷。这是上班高峰期常见之景。车子在巨大的车流中蹒跚而行，一会儿起步，一会儿刹车，乘客也随着一会儿前冲，一会儿后仰，如同风中的芦苇。
爸爸在他耳边说：“略略，你看看大家的表情。”
旁边是一名年轻的女子，穿着黑色正装，头倒在靠背上，双手紧握提包。头发有些凌乱，眼睑闭得太紧，扯得整张脸皮都往眼睛上挤，鼻根处褶皱如蚯蚓。
杨略开始猜测她的情况。她工作肯定辛苦，或许昨晚就在严苛的老板勒令下加班。她满腹怨言，但为了谋生，只能无可奈何，逆来顺受，回家或许已是深夜。晚上休息不好，皮肤就显得粗糙，扑了许多粉也不济事。她没能出身富贵之家，男友也不是飞黄腾达之辈，有房有车只是空想。可没有房子如何结婚，如何育儿……稍一想起，就令她五内俱焚。
旁边的中年男子，脸上粗糙如橘皮，正焦灼地望着窗外。又堵车了。他眉间呈现凹陷，表情颇显狰狞。他肯定是家中支柱，父母身体渐衰，儿女正值叛逆，妻子满腹牢骚，加上他自己事业无成，终日辗转，只为生计奔波，更让他焦虑难安，人生渐觉无趣，脾气也与日俱增，常为一点小事拍案而起。
再往四处看，男女老少，服饰各异，但表情颇为相似，都写满焦灼、无奈，而且极少变化，像一张张生硬的面具。杨略知道，面具背后则是奔涌的思绪，瞬息万变，无休无止，海浪一般冲击着面具，时日一久，脸上就有了凝固的表情。
杨略忽然想到了“众生皆苦”这四个字，不由叹息起来。
爸爸在他耳边说：“看到这些人的表情，你会不会怀疑，他们是在用眉头使劲，拉着车子往前跑呢。”
杨略仔细地看看，确实发现乘客们脸上肌肉都在用力，似乎汽车的动力来源就来源于此，不由觉得有趣。
“是有点像。”
“可我们明明知道这是发动机的功劳嘛。你看，它在哒哒哒高速运转，让乘客免受奔波之苦。既然这样，乘客们本来可以逍遥自在，享受轻松时刻。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这么用力呢？”
“他们都有心事。”
“确实如此！也许，他们正为过去的事情牵挂不已，也为将来的事情心神不宁。如果这样，他们将永远不能放松。因为过去和未来无穷无尽，永不停息，会一直盘踞于内心，让他们始终处于紧张的状态，并且带有各种情绪，愤怒、恐惧、疑虑，把身体里宝贵的能量都浪费掉了。”
“可是，爸爸，”杨略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生活压力太大，不能不思考一些问题。而且公交车里条件不好，让他们更加烦躁。如果他们生活富裕一些，事业顺利一点，心情就会平静了。”
“那你看看他们。”爸爸指了指窗外，许多轿车与他们并行，有名车如奔驰、凯迪拉克，也有街车如宝来、奇瑞。透过车窗，司机的表情清晰可见。奇怪的是，他们尽管开着自己的车，似乎掌控着自己的命运，但表情与公交车乘客并无二致。
“可见，有车没车，不是决定性因素，因为欲望是无止境的。我以前也算成功人士，但我从不知足，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一歇下来就觉得无所适从，不知该怎样打发时间。许多人因此认为我有事业心。真是笑话！唉，也就只有现在，死神已经临近，我才能看破一切，彻底地放松，沐浴在清晨的空气里，享受点湖光山色。”
爸爸说完这话，又一股狂风席卷，场景顿时一变，他们又回到了亭子里，耳边顿时一片静谧，间杂着几声玲珑的鸟鸣，更显清幽怡神。
“长期的压力，长期的紧张，会对身体造成巨大的伤害。举个例子吧，我们走在森林里，四处危机四伏，这时头脑应该高度警惕，身上肌腱绷紧，一遇险情就做出反应。但如果走到安全地带，一定要松弛下来。否则，无用的紧张，就是对神经资源的浪费。可是你看到的芸芸众生，却处于长期的紧张之中，最后透支生命，诱发各种毛病。我的病，估计也是这样来的。”
杨略陷入了沉思。他自己小小年纪，又何尝不是深陷压力之中？高考，高考，唉，永久的烦恼。
“那我们该如何放松呢？”
爸爸没有回答，他盘腿坐在亭子的青石上，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把清晨的美好气息都吸进去。这股空气，缓缓灌入鼻腔，缓缓注入肺中，一定还带有初阳的灿烂、晨风的滋润。
2、深深地进入当下
爸爸品味了许久，才开始说话。
“我们常常生活在对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期待之中。因为过去无论是好是坏，都能给我们一个身份。而未来呢，是不确定的，也许美好得让人充满希望，或许凶险得让人忧虑。当我们的心思完全被过去和未来占据，就会吃饭不知味，走路不长眼，人就心思烦乱，难以安宁。只有活在当下，才会身心放松，发现生活中的美好。”
当下？一个陌生的词语。杨略一时很难理解。
“什么是当下？”
“当下就是此刻，”爸爸指了指周围，“比如你坐在湖边，不想过去，不想未来，静静地观赏雾气弥漫、小鱼游动、远山沉浮，思绪就从无休无止的奔波中停步，内心安恬富足。至于那些乘客，如果能活在当下，观察露水在玻璃上的绘画，聆听车轮碾着马路、晨风透过窗户的音乐，就能从焦虑中解脱出来，内心涌出柔和的愉悦。”
“可是即便这样，但他们生存问题还是没变。”
“不错，问题依然存在。但问题将仅仅是个问题，可以找办法解决，而不要把情绪也卷进去。换句话说，就是你可以为将来做计划，但无需为将来焦虑。一个人会因为焦虑，让生活变得更好吗？不，他只会浪费生命的能量。”
杨略听到这里，若有所悟，但又疑窦丛生，想到了马斯洛说的自我实现，爸爸说的人生规划。
“既然活在当下，当下最重要，未来无所谓，那你为什么还谈人生规划呢？还有那么多经典名言，什么‘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什么‘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都是为将来忧虑。难道他们都说错了吗？”
杨略连珠炮一般发出质疑。
爸爸似乎早料到他有此疑虑，在一旁的几案上端起一杯清茶，吹去表面的叶屑，再细细地呡了一口，等着杨略把话说完，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剑走偏锋。
“略略，你还记得初三暑假的旅行吗？”
杨略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时他中考成绩不错，作为奖励，爸爸专程休了假，带他去了西安，半个月的时间，游了大雁塔、秦始皇陵、法门寺，还特意去爬了华山。
华山通体花岗岩，浮土全无，草木稀疏。山路凿在崖石上，异常陡峭，他们必须手握铁索，脚踏石阶，心无旁骛地往上攀爬，一不留神，便有失足坠崖之险。但他们花了四个小时，终于胜利登顶，振衣千仞之岗，俯瞰万里之景，看到了日出云海。他感觉到到意气风发、壮怀激烈，那种情景，时隔四年依然历历在目。
很奇怪的是，旅游的日子过得很慢，印刻脑海中的也极多，如同巨石峭岩，兀立于时光之流中，任凭水击日晒，也不损耗半分。而其它三年时光，浩浩荡荡，过得迅疾无比，等回头望去，甚至一周前的日子，也只剩下依稀淡漠的痕迹。这是为什么呢？
爸爸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们在旅行时，知道去哪儿当然重要。但别忘了，旅行的最大魅力，就是眼前一步一景，需要你集中心思于当下，细细观赏，静静品味。如果你只惦记着终点，匆匆赶路，那就成了蜻蜓点水，什么趣味都没有了。就像旅游团的顺口溜那样：上车睡觉，下车撒尿，到了景点拼命拍照，回去一问，啥也不知道。”
杨略笑了起来。
他们确实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记得华山之游时，许多人乘缆车悠悠而至，清凉无汗，轻松潇洒。其中一位刚三十出头，却腆着将军肚，摇摇摆摆而来。此刻山下云雾上升，洁白如棉，奔涌如浪，汇成云海，当中微露一些蓝色峰尖，仿佛海外仙山，气象万千。
杨略正在沉醉，那人却只是瞥了一眼，说了一声：“哈，云海。”点了点头，表示他已认识，拍了张照片，招呼同伴，走开了去。过了一会儿，他路过一棵华山松。此松扭曲盘旋，从岩缝间握住一点泥土，挣扎着伸出枝叶，顽强得让人惊叹。但那人又只是说了一声：“哈，松树。”便又置之不顾，走开了去。
杨略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浮现一丝微笑。
爸爸继续说：
“其实人生也是如此，理想让我们免于迷茫，赋予人生以意义。但未来是无法把握的，能把握的唯有此刻，全心地去工作，去欣赏，去爱，内心才会自由，富足。这样的人生，才是华丽丰富的。”
杨略被爸爸说服了。正因为旅行中重视每一刻，时间才节奏放缓，而且深深镂刻于心，再难忘怀。他忽有所悟，对爸爸说：
“以前一直在说，‘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让我们像奔马一样，被身后的皮鞭所催逼，半秒不敢停留，只顾奋力奔驰。现在想想，跑那么快，又能到哪里去呢？”
爸爸很高兴听到他的觉悟，目光投向他的儿子。
“也许这两句话并没有错，只是大家理解错了。时间很宝贵，值得珍惜。怎样才算珍惜呢？要用来做最有效率的事。最有效率的是什么呢？效率就是生命。而生命就是此时此刻。两句话合起来，就是劝诫我们深深地进入当下，品味生命的美好，这样才有幸福。”
这样的解释别开生面。杨略不由笑了。
“我想这样的人，肯定乐观、宽容。”
爸爸点了点头。这时太阳升得老高，已将晨雾蒸干了。天空和湖面都是一片晶莹的湛蓝，远山露出青翠的面容。杨略不由地躺下去，头枕在交叉的双臂上，看着青山上矗立的洁白云层。
爸爸继续往下说：
“要得到幸福，必然需要如此。因为向外部世界索取，最终会失败，谁也不能逃脱岁月的限制。这就像是把房子建在流沙之上，洪水一过就冲毁了。而向内探寻，却会变得富足，宁静。这就像把房子建在磐石之上，牢固，稳实，不惧风浪。对于这样的人，死亡也只是一个平常的过程。”
杨略一听到“死亡”二字，顿时眼眶一红，呆呆地看着爸爸，哽咽着叫了一声：
“爸爸……”
爸爸的心里也在感慨。年轻时，他忙于事业，起早贪黑，没时间照顾儿子，偶尔洗几次尿布，就觉得麻烦，浪费了他的时间。后来杨略慢慢长大，他整日在外，也无心教育。一直到杨略读初二，变得消极散漫，他才幡然悔悟，写了许多匿名信，沟通了父子之情。如今想去，事业已淡远，只有这份父子情滋润着心灵。
他沉浸在这种温暖中，过了许久，才轻轻地说：
“略略，我还要告诉你如何进入当下，其中最关键的，就是学会观察，用心灵去看，而不是头脑。”
3、请用好奇的眼睛打量世界
爸爸指着亭子后面的那株古松。
“你看到了什么？”
“一棵松树。”
“然后呢？”
“是一棵金钱松吧。”
“还有呢？”
“还有？……松树像一条巨龙，身上布满鳞甲。在半空中张开巨大的树冠，树下一片阴凉。这让我想到陶渊明的诗句，‘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荫’。我觉得这个‘贮’字真好，好像树木之下，有一潭空气，清凉如水，让人沐浴其中，神清气爽。”
“略略，你很有审美的眼光。我再给你看一张卡片吧。”
杨略接过，卡上写着“眼光”，旁边是一株古松，生于悬崖之巅，崖下有三小人，正仰头观望。下面也有一段文字，写的是：
“假如你是一位木商，我是一位植物学家，另外一位是画家，三人同时来看这棵古松。你心里盘算着怎样去买它，砍它，运它。我把它归到某类某科里去，思量它何以活得这样老。我们的朋友却在聚精会神地观赏它苍翠的颜色，它的盘曲如龙蛇的线纹以及它的昂然高举、不受屈挠的气概。[朱光潜：《谈美》，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第11页。]”
爸爸等他看完，就问道：“你知道这三个人看松树，各自是什么眼光吗？”
“商人很功利，植物学家很抽象，只有画家才丰富。”
“木商用的是实用的眼光，想到的是古松能带来的利益。植物学家用的是科学的眼光，理性地归纳、分类。其实他们只是以古松为跳板，在看的同时，思维已飘向远方。只有画家才活在当下，没有欲念、不求推理，以赤子之心，静静地观赏松树的壮美，于是玩味再三，心旷神怡。”
“这三者有高下之分吗？”
“三者都很重要。人要生存，所以讲求实用。要把握自然规律，所以要科学。但审美同样重要，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人的内心摆脱了名利纠缠，别无他念，心灵才是自由的，活泼的，丰富的，豁达的。我们都要有这样的胸怀，才能做得大事业。”
“这让我想到李叔同的话，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
“对，人世间是个严密的利害网，普通人是很跳出的。功利心使一个人的心胸完全为利害得失所充塞，不空灵，不自由，不洒脱，患得患失。只有从这层网中跳出来，进入一种没有利害关系的境界中去，才能平常的生活中发现美。”
爸爸又递来一张卡片。
大字“日常之美”，是丰子恺的漫画，一间草屋，一片空地，一桌三椅，三人围坐，空余的位置，留给了一株梅花。旁边有些美妙的词句。
春风如酒，夏风如茗，秋风如烟，冬风如姜芥。
春观山花，夏看流萤，秋听虫声，冬踏白雪。白昼听棋声，月下听箫声，山中听松声，水际听欸乃声，方不虚此生耳。
一派明净的意象，杨略读得齿颊留香。当他念到“流萤”，耳边忽然响起一片水声、蛙声。怎么回事？有点茫然。
他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情景想起来了，但时间已经淡忘。眼前出现了外婆家旁边的小溪，然后那棵大樟树也出现了，还有月亮，以及淡淡山影。画面完整起来。
那时应该刚收完新麦，空气有着麦茬的味道和流水的清凉。趁着月色正好，他们瞒着大人去抓青蛙。打着手电，一群小孩在田间地头寻找。忽然从苎麻丛里惊起一群萤火虫，闪闪烁烁地飞到空中，像一带银河。
“萤火虫。”谁喊了一声。一起扑上去，看准了那些小星星落脚处，拿手就是一盖。谁又拣了个玻璃瓶，将萤火虫聚集其中，此起彼伏地闪动。几个小脑袋挤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看。
末了，一个说，放了吧。有的反对，不放。不放就闷死了。闷死也不放，闷死了我就有夜光灯了。哈哈哈哈。大家都在笑。周围一片蛙鸣，还有田沟里流水咕咕的声音。闷死了它就不会有亮光了。哦……是吗？当然，我爸爸说的。理直气壮，因为这孩子的爸爸是小学老师，总穿西装，戴副眼镜，满脸权威。
那……还是放了吧。
瓶塞一开，却没有一只飞出来，只是沿着玻璃钝钝地爬。一个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掏。一个说，不用不用。脱下背心将瓶蒙住，只剩下瓶口对着月亮。不一会，萤火虫飞出来，一只，又一只。都飞出来了，又延伸成一带银河。
他们抬着脸，出神地看，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一闪一闪，像钢琴上轻轻跳动的音符，淡蓝的，如冰的，让人变轻，变得很轻，轻得逐渐化入空明。
杨略沉入美丽的意境之中，心情愉悦，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
“真美啊。”
“略略，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自从开始上这门课，杨略已见过不少声名显赫之人，这次又会是谁呢？他无比好奇。
“海伦·凯勒[海伦·凯勒（1880-1968）：她自幼聋盲，却自强不息，在安妮·莎莉文老师的帮助下，掌握了英、法、德等五国语言，完成了一系列著作，并致力于为残疾人造福，建立慈善机构，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美国十大英雄偶像，著有《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啊？是那位坚强的残疾人？”
“没错。”
杨略不由有些失望。海伦·凯勒是身残志坚的典型，而他对这种励志人物并不太感兴趣。这种典型，都未免有些矫情吧。
“她能教我什么呢？意志坚强，自强不息？爸爸，我们已经上过这堂课了呀。”
“如果海伦·凯勒仅仅是自强不息，那还不足以称伟大。实际上，她已从自强走向了自乐，心灵获得了超越和自由。我想让她带你领略什么是美吧。”
“让一个瞎子教我怎么发现美，这不等于请旱鸭子教游泳吗？”
爸爸笑了一笑，又递给他一张卡片，标题是“怎样使用你的眼睛”，画着一位少女跪在青绿的草地上。她金色卷发，在脑后挽了个发髻，闭着眼睛，抚摸一朵新绽的黄色玫瑰。下面有几行字：
“我这个不能用眼睛看的人，仅仅凭借触觉，就能发现好几百种使我感兴趣的东西。在春天，我摸着树枝，满怀希望地寻找蓓蕾，寻找大自然冬眠之后苏醒过来的第一个征兆。有时，我感觉到一朵花的可爱而柔润的肌理。偶然，如果我非常走运，将手轻柔地放在小树上，可以感觉到小鸟在音律丰满的歌声中快乐地跳跃。我非常喜欢让小溪凉爽的流水从指缝间急促地淌过。我觉得，松针和柔草铺就的地毯，比豪华奢侈的波斯地毯更舒适。
如果我仅仅凭借嗅觉、触觉就能得到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凭借视觉将会获得多少美啊！可是，那些有眼睛的人显然看得很少。对于世界上充盈的五颜六色、千姿百态、万花筒般的景象，他们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也许人类就是这样，极少去珍惜我们所拥有的东西，而渴望那些我们所没有的东西。[见海伦·凯勒著：《我的人生故事》，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4页。下文海伦·凯勒恢复光明一事，系从她的文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演绎而来。]”
单单是这段文字，杨略已有些佩服。看来，海伦·凯勒没那么简单。
爸爸说：“小孩子总是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世界，成人的眼睛来用来看路标，对身边的景物视而不见，因为一切都已习以为常，甚至厌倦，觉得无聊，需要寻找各类刺激。他们就像坐在金山上的乞丐。”
“那我们去找她吧。”
“不是我们，是你。”
“就我一个人？那，她认识我吗？”
“此刻，她正在等待你。”爸爸递给他一个小瓶子，“这个瓶子里，是提炼自一千朵鲜花的精油，将它滴进海伦的眼睛，她将会获得三天的光明。同时，你告诉她，希望她能把三天看到的都告诉你。”
“很像童话故事啊。”
“在醒客世界，为什么不把情节安排得浪漫一点呢？”
爸爸又是满脸笑意，温暖极了。
4、假如海伦·凯勒获得三天光明
这是一个郊外的别墅，有宽阔的草坪。草坪尽头是一道长廊，垂下碧绿的枝条，当中点缀着各色的花朵。海伦·凯勒就坐在花架下，沉醉在馥郁的花香之中。她约莫二十岁，有着象牙的肤色，黄金的头发，穿着洁白长裙，闭着眼睛，像极了睡美人。这么美丽的人儿，却遭遇了人间的最大不幸。杨略暗自叹息。
他走过去，把手轻轻放在海伦的手掌上。海伦感觉到了，抬起头，睁着眼睛——或者说——张开眼睑，无神的眼珠上，像罩着一层浓雾。她急切地问道：
“是你吗？走进花园的陌生人。我听沙利文小姐说，就在今天，会有一位光明天使降临到我身边，并赐给我三天的光明。这个人，是你吗？”
光明天使？一时之间，杨略仿佛置身于明净的童话，睡美人等待着王子，而海伦在等待光明天使。而自己竟然承担这样神圣的使命。他不由激动起来，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写道：
“是的。”
“太好了。”海伦几乎是一跃而起，将杨略抱得紧紧。“我的好人，我已经等了很久，请你立刻让我恢复光明吧。我……我很想再看看这个世界。”
杨略一阵脸红，他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动作，就从她怀里挣脱，取出瓶子，将精油滴入海伦的眼睛，像一阵清风吹走湖面上的云翳，海伦的眼睛中的浓雾散去，变得蔚蓝、澄澈。她看到了一丝光亮，继而色彩像久违的好友一样，欢呼着涌入她的眼帘，让她一时目不暇给。
“我又看到了。”她惊喜地看向四周，每一处都逗留许久，要用目光将这个光彩世界好好抚摸一遍。
杨略看着她流光溢彩的眼睛，心中也着实开心。
“是的，你又看到了。”
“天哪。”海伦惊讶地看着他，愣了许久，才慢慢地说，“现在我能听见声音了！天哪，这出乎了我的意料。啊，有小鸟的叫声！”她循声抬头，一只乌鸫拍着翅膀，鸣叫着飞过，落进远处一棵梧桐的树冠里，在绿色中消隐无踪，却激起更多的鸟鸣，东一声，西一声，互相应答，脆生生地入耳。
海伦的眼睛流出泪来，双手握于胸前，做出祈祷的样子，面容庄严静穆。
“真不敢相信，世界是这么美好——”
这时，许多人冲了过来，团团地将海伦和杨略围住，雨点般的吻落在他们脸上，无数的话语围绕在四周。
“太好了，海伦，你终于又看见了。”
“海伦，我是妈妈。”
“谢谢你，光明天使。”
“……”
海伦等家人们安静下来，长久地望着他们喜气洋洋，又淌满眼泪的脸，似乎要将这些面容印刻于内心，因为她的光明稍纵即逝。
一群小狗围绕在她的膝下，又蹦又跳，似乎也知道了这件大喜事。海伦惊喜地蹲下去，把它们抱在怀里，抚摩着他们的毛皮。
“你是小司格梯，你是达吉。哈哈，你是健壮的大德恩，还有最顽皮的黑尔格。走吧，我们回家。”
海伦一路看着房间里简单的小东西，脚下的小地毯的温暖颜色，墙壁上的画，还有无数亲切的小玩意，沙发上的小垫子，地上的拖鞋，桌上的茶杯和花瓶，摆得并不很整齐，但正因如此，才有人味儿，才构成了一个亲切的家。
下午，海伦拉着杨略的手，走进了一片森林。海伦的眼睛陶醉在自然界的美丽之中。一连几个小时，她抚摸着树木粗糙的表皮，看岁月留下的痕迹，偶尔俯下身去，看地上的野花和蘑菇。森林里灌木很多，也有许多柳杉，树干笔直，直插到天空中去。
杨略心里浮起许多灵感，说：“海伦，你看，这些柳杉，多像节日的焰火，点着以后，笔直地冲向云霄，在很高的地方爆开，撒出万条金光。”
海伦沉入美好的想象之中。
“焰火，那一定很美。小时候我或许见过，但我忘记了——我真羡慕你，有双明亮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
杨略怕触及她的伤心处，就说：“你听，这一声声的鸟鸣，会不会是昨晚在森林里迷路的一小群星星呢？”
海伦被他有趣的想象逗乐了。
“很有可能啊，这些星星在小溪里洗澡，玩得太久，月亮回去了，它们就找不到家了，在森林里走啊走啊，都哭了。”她咯咯地笑起来，声音清脆动听，像个单纯的孩子。“也许它们不是星星，而是……你看，这些树多向竖琴，每一根树枝都是琴弦，清风正在动情地弹奏，琴声就是鸟鸣，那么清脆，那么悦耳。”
杨略听她美妙的想象，心里愈发宁静祥和，觉得拂面而过的清风，真是一位有情有义的琴师，弹奏出鸟鸣声声。而树枝摇曳、青草起伏、溪水流淌，都像在应声合唱。
杨略内心一阵空明。是的，我们活在珍贵的人间。天上的浮云，轻盈的飞鸟，葱郁的树木，流淌的溪水，还有芳草、鲜花，花草上的露珠，远处淡青色的山峦，吹拂着地上万物的微风，一切都有生命，一切都在相互应和。
以前在他眼里，这都是平常的景物，但此刻他受了海伦的感染，也去除了眼里的障翳，静静地观察。如此觉醒，如此单纯，如此专注于当下，于是一切都焕然一新。
第二天，海伦一早起来，看了壮丽的曙光，就奔赴博物馆，看地球的历史，看人类进步的奇观。匆匆一瞥之后，又来到艺术馆。她细心地观察拉斐尔笔下的圣母、达芬奇笔下的神秘微笑、提香笔下的芳香肉体。她从柯罗的绘画中重新观察大自然，也饱览了印象派的温暖色彩。她的眼睛色彩照亮了。
当她意犹未尽地走出博物馆，对杨略说：
“我依然羡慕你，竟能欣赏到艺术的美！”
第三天，海伦带着杨略在城市里周游。对于现在的城市，杨略没有多少好感。这里的建筑千篇一律，单调乏味。到处都是立交桥、巨幅广告牌、黑色的马路、喷着尾气的汽车、面容疲倦的各色人等。平时，他宁可独坐校园一隅，也不愿意上街闲逛。
但海伦却处处新鲜。她在橱窗边驻足，看里面新款的衣服。她感叹广告牌的精致。大厦的瓷砖印着阳光，灿烂夺目，她也由衷地喜爱。她会在钢制桥梁上小立，看桥下悠悠流水，小艇高速飞驶，拖船慢腾腾地喷着鼻息。
最让杨略感慨的，是海伦的一句话：
“你看这些立交桥的水泥桥墩，在苦苦地支撑着上面的车流。”
是啊，这些桥墩，粗大厚重，相貌笨拙，让人熟视无睹，却每天都使劲全身力气，默默支撑着城市的交通。除此之外，那些高挑的路灯、坚硬的楼房、奔突的车辆，尽管都其貌不扬，远远不及自然风物让人陶醉，但也各有风姿，静静地服务着。
我们凭什么鄙视城市的意象，而只一味追求乡村、野地的趣味呢？毕竟，我们每天都生活在城市里。啊，我缺少的，依然是发现美的眼光。
杨略在心里暗自叹息，也深深地明白爸爸的用意了。
海伦走得有些累了，坐在繁华的街角的咖啡厅，隔着玻璃，看看路人，试图了解一下他们的生活。这也是杨略喜欢做的事情，看外面人海涌动。每个人都是那样陌生，每个人都有无限可能。
这时，一位拾荒的老人引起了他们长久的注意。他弯腰坐在墙角，头发灰白，乱如败棕，苍老的皱纹上满是尘土与汗迹，旁边是一个皱巴巴的蛇皮袋，袋口露出可乐瓶和纸板。辛劳了一天，他累了，在街头小憩，眉头紧锁，正苍茫地看着远处。
海伦说：“他在看什么？他在想什么？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什么不管他？或许他已举目无亲，艰难地维持生计，凄凉地过着晚年。或许，他还有梦想，也许在某个远方，有一种更好的生活……”
杨略也沉入这样的想象，忽有所感，掏出纸笔，写了一些诗句，递给海伦。海伦一看，上面写的是：
都市的鲁滨逊
他的航船在都市里触礁
可惜他已没有护身的猎枪和火药
就在这里，这哀伤的骑士败下
败在落叶的季节，面对另一种波涛
这是一个冰冷的无家可归的人
这是一个渴望灯火与交谈的人
他苍老的脸见证了不是海风的海风
他周旋在不是孤岛的孤岛
当他有难言之隐，他一定会在深夜
苍茫地痛哭，哭声
会一粒粒地，射进黑暗与泥土
而最震撼我的，却是此刻他平静的遥望
在落叶下，他那干涩的心灵
会指向哪一座绿树荫泽的小岛
海伦默默看着，逐渐念出声来，“当他有难言之隐，他一定会在深夜苍茫地痛哭……这句写得真是沉痛。杨略，你真的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
“这也是美吗？”
“对苦难的同情，是美的极致。”
“但这并不够。苦难不是拿来欣赏的，而是要拿来改变的。要是能让他老有所养，才是我们的理想。”
“我相信这一点。”
时间缓缓流逝，黄昏渐渐降临。杨略知道，再过一个夜晚，海伦就要重新堕入永恒的黑暗中去。自己习以为常的光明，对于如此珍惜光明的海伦而言，却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美梦。
他们回到了家。海伦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台上的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注了半瓶水，插着一支含苞欲放的玫瑰。夕阳透过窗格，照射在瓶子上。
“你看到了吗？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瓶子，可是在阳光下，却有那么多的颜色。你看，浅灰色，嫣红色，乳白色，嫩蓝色，还融入了沙发的暗红、座钟的金黄、我头发的金色。多么神奇啊，仿佛一个世界藏在里面。杨略，三天时间太短，我不可能看完世界。不过，看到这个瓶子，我感觉已经看全了世界，现在我的内心充满了甜蜜的回忆。”
杨略一直在点头。
忽然，海伦变得迟疑起来，似乎欲言又止。
杨略问道：“怎么了？”
“还有一个晚上，我就要进入黑暗。这最后的光明时间，我想一个人静静度过，看看书，想想事。当然，我想给你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那就是，我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所以，如果我希望你现在离开……当然这样很不礼貌，可以希望你能理解。你……愿意吗？”
杨略与她相处短短三天，但她的乐观、优雅、聪慧，让他心生钦佩，并别有一股温柔缠绵之意。此时告别，虽是意料之中，却已有些眷恋不舍。
但他答应了。两个人无声地拥抱了一会儿后，杨略回到了爸爸身边，但身边场景已不是那个亭子，而是在自己家里。
爸爸静静地闭眼休息。讲完了三堂课，尽管只是用脑，但毕竟也让他困乏。爸爸的身体很容易疲劳了。
杨略觉得惆怅难言。
他在哀伤中沉浸了许久，忽然，一股宁静的愉悦在内心荡漾，并蔓延到整个房间。是的，时间并未终结，过去已逝，将来未到，唯有此刻才弥足珍贵。这正是爸爸给他上课的用意。
杨略站起来，看窗户的建筑与街道。生平第一次，他发现城市竟是如此美妙。他不禁惊叹起来：这似乎是全新的。但事实上，杨略知道，这个城市存在了若干年，他从小就已熟悉，然后因为熟悉而被他遗忘，就像在光明中失明，在幸福中沉郁。
杨略暗自叹息：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沉睡。或者说，我在地球上生活的二十年，除了好奇的童年，其余时间都沉入了一个漫长的冬眠。
现在我苏醒了，觉悟了！我觉得浑身迸发着活力。我将珍惜人间的一切美好，仰观辉煌的日出日落，俯察万物的生机。当然，也同情一切悲伤与不幸。
一阵清风从窗户灌入，拂过他的身体，将他融化了，融入大地与天空。在长久的静穆中，他逐渐有了神奇的体验：血液与河川一起流淌，思绪和浮云一样闲悠，身体与地球在恒久地运转。然后他昂首，看到了，啊，宇宙无边无际。
这时，妈妈的早饭做好了，招呼他们吃饭。杨略一看墙上的钟，惊呼了一声：
“爸爸，时间才过去半小时啊。我觉得起码过了一个星期呢。”
爸爸疲惫地笑了一笑。
“我按了许多次快进键，只是你感觉不到而已。”
“太神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