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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蝇营狗苟

8

九岁的腾腾,可能因为身体不好,比同龄的小男孩要瘦一些。眼睛已有点近视,最近正在治疗,临睡前戴十五分钟保健镜,吃完饭,做眼保健操。每天都得在甘晓颦的严密监视下,才能完成。

儿子进门之前,甘晓颦已做好了米饭。正在切菜:茭白、西红柿和圆辣椒,打算合炒一个菜。猪蹄趁热,放在温锅里,闷一会儿,还能烂一点。

一会儿,就听见腾腾和几个小朋友在楼下哇啦哇啦。他上的学校不错,就是远了点。每天接送太辛苦,小区几个孩子的家长一合计,就包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负责接送,几家人一起分担,一月二百元。腾腾有了这几个孩子,也不愁没有玩伴了。每天放学后,几个孩子都会在楼下的草坪上玩一会儿。

他的声音一出现,甘晓颦的心就慌乱了。之前想了无数遍开场白,还有朱华教给她的一招三式 :以不隐不瞒为方针,态度干脆利落、严肃认真,再加上励志,就一定能掌握住局面。朱华的意见是,越早越真实地将情况告诉儿子最好,而且不能有任何怜悯之情,自怜更不行。不仅甘晓颦,儿子也一样,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鲜血!

想到鲜血,手就一哆嗦,咔叽,切破指头了。血顿时流了出来,染红了案板。甘晓颦嘴里骂了一声“该死”,放下刀,赶紧去找创可贴。正在贴手,儿子就敲门了。一边敲,一边撒着娇,有节奏地嚷着:“妈妈——开门,妈妈——开门。”

自从甘晓颦辞职在家后,可能最高兴的,就是儿子了。无论什么时候他回家,家里都有人 ;肚子一饿,就能有香喷喷的饭菜。衣食无忧的背后,他哪里能想到父母之间会有什么风暴。

所以,门一开,看到甘晓颦捂着手,头发蓬乱,一脸的紧张表情时,腾腾立刻就警觉了起来。空气中有卤猪蹄的味儿,他也顾不上欢呼。一把拉住甘晓颦,不住声地问:“妈妈你怎么了,你不小心切到手了吗?”

儿子心疼起人来,那股咋呼劲,是很像卢家仪的。卢家仪就知道,越是喊得热火朝天,就越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一回甘晓颦受了凉,肚子痛,让他灌个热水袋来抱抱,他就这么又叫又嚷,装腔作势,还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呢。

甘晓颦嘴唇哆嗦,欲言又止,一想到这孩子,还蒙在鼓里呢,就被父母这么背叛了。她真是不忍心啊,可心慌意乱的,说是可怜腾腾,其实更是可怜自己。一时间抱着手,连坐下都没了心情,脱口而出:“我和你爸离婚了!”

腾腾的脑子,肯定还没转过弯来。要不就是,他有意识地在选择逃避。他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放下书包,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尿尿去!”

这一尿,就半天没出来。

甘晓颦恨自己,干吗这么沉不住气,难道还真的需要儿子来安慰你吗?

她甩了甩头发,终于能江姐就义般的从容了。切菜,炒菜,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又做了一个紫菜蛋花汤,煎了两条冰箱里拿出来的小鱼,三下五除二,端上桌了。

解了围裙,才发现家里静悄悄的有点不自然。儿子呢,儿子怎么没有在看《大风车》呢?还有《名侦探柯南》,那是雷打不动他一定要看的呀。

“腾腾——”甘晓颦喊。去推儿子的房门,锁着,而且是反锁着,拧不开!

糟糕,她这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瞬间的情不自禁,让腾腾受了重创。这劈头盖脸的噩耗,比起卢家仪突然要跟她离婚,程度更为严重。你想啊,离婚的话,在她嘴里,已经咀嚼了一年多,她尚且肺腑俱焚,儿子又如何承受得起?

想到这里,她立刻觉得儿子跟她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让她又痛又恼。找到钥匙,一路小跑去开门,儿子却拼了死劲顶住门,不让她进去,也不说话。甘晓颦又是请求又是求饶,腾腾就是一言不发。隔着一道门,甘晓颦只听见他从牙齿缝里发出的嘶嘶声。就像小狗在威胁人。

“腾腾,你怎么了,让妈妈进来。有你最爱吃的卤猪蹄呢,你来吃吧。”

她这阵又想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儿子还是不吭声。甘晓颦终于意识到话得重新说一遍,可难度已上了一个台阶。“儿子哎,我和爸爸的事,跟你没有关系啊。你出来,我慢慢讲给你嘛!”

良久,儿子说:“那你告诉我,你们没有离婚!”

哎呀!端的要了人命!这话怎么说,公然哄骗他?待吃了猪蹄后,再告诉他其实是离了?甘晓颦再糊涂,再为离婚而伤心,也知道大人是不能这么跟孩子说话的呀。她息事宁人,再三告饶:“你得先出来,妈妈才能好好告诉你。”

“不,你和爸爸离婚了,我就永远不出来!”

腾腾嗓子眼里满满的哭音。哽咽地说不下去,又还要逞强,还有点侥幸心理,渴望着甘晓颦骗骗他。甘晓颦能怎么办?她两手发抖,两腿发软,新仇旧恨,全都集中到卢家仪身上了。原来他不要房子,不要孩子,不要存款,是为了逃避这事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她一走了之,扔给他这堆烂摊子呢!

孩子会这么痛苦,这么激烈,是甘晓颦绝对没有想到的。她也哭了。朱华之前的谆谆教诲,已经扔到了爪哇国里。借着儿子的悲痛,她也要趁机发泄。

谁知她刚哭出声来,腾腾却拉开了门,奔了出来,钻进她的怀里,抱紧她的腰,央求她:“妈妈别难过了,妈妈你别难过了。”

孩子的举动,终于唤醒了甘晓颦的责任。她意识到是自己失态了。面对困难,她没有给儿子做一个好榜样,反而是儿子,比她更坚强。她一把抱住腾腾,母子俩终于好好抱头痛哭了一场。

甘晓颦从一大早起,郁积的内伤,这会儿才有了发散的地方。

哭完了,意识也清醒了,甘晓颦终于冷静了下来。她将儿子一路抱着,走到了沙发前,然后她让儿子坐在她的腿上——孩子大了,已经有点坐着吃力了,可他们俩谁都不肯松手,就这么紧紧地抱成一团儿。甘晓颦抹干净了眼泪,朱华的教诲,也浮现在了脑海里。她用最大的温柔劲儿,对着儿子说:

“妈妈和爸爸,一直有点小矛盾。但是怕你知道,所以一直瞒着你。你要知道,两个人,如果矛盾闹得久了,还总是在一起,就会很不开心。所以,我和你爸爸决定,分开一段时间。他搬出去住了,以后你跟妈妈住在一起。我们都还是会心疼你,都会非常非常心疼宝宝。你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以后还要靠你多多照顾哪,所以呢,腾腾你也得勇敢起来,帮妈妈一起战胜困难对不对?”

见儿子频频点头,甘晓颦知道自己这段开场白算是说对了。接着道:“但是因为爸爸离开了我们,而腾腾也大了,所以妈妈还有个任务,就是要去工作。这样虽然只有我们两个人,可我们也能过得很好。所以妈妈明天开始,要找工作。如果找到了工作,很可能就不会像从前照顾腾腾那么周到了,你说,你能接受吗?”

儿子还真懂事,虽然眼睛里又冒出了泪花,可还是咬着嘴唇,狠狠点了点头。

甘晓颦的心都要碎成十八瓣了,但她拍了拍儿子的屁股,大着嗓门说:“好嘞,咱们现在开始吃饭吧。给儿子一个大猪蹄!”

菜已经有点凉了,但猪蹄还是热的。吃饭的时候,甘晓颦第一次无原则让步,答应儿子不用吃米饭,拿着猪蹄,直接坐在电视机前,看“柯南”去了。

母子俩接着一直没什么话说,儿子慢吞吞吃完了猪蹄,洗了手,翻出课本来做作业。甘晓颦没有像平时一样看闲书或电视,而是悄悄进了卧室,搬出个大纸箱,将卢家仪没有带走的一些个人用品装进去。她想,不能总在家里留着卢家仪的痕迹了,她也得像中医大夫那样,把卢家仪的痕迹消灭掉。怕儿子会见景生情,不如快刀斩乱麻。

平时不觉得卢家仪在家里有什么东西,待收拾起来,才发现真不少。大部分是衣服,还有他和儿子都喜欢看的考古书、拿回家没有处理掉的文件、半坏不坏的剃须刀、磁化杯、棒球帽、影碟、棋盘、老照片、旧皮带……他平时用得多的,和他关系大的,都算他的。乱七八糟扔了一堆,拿卷胶带,刺啦粘牢,推拉着,被甘晓颦藏到储藏室里去了。

一会儿就听见儿子在洗澡的声音。这还是第一次吧,腾腾没有让甘晓颦催着洗澡。也是第一次吧,没有让甘晓颦先试水温。

看看表,八点半,儿子该睡了。甘晓颦强打精神,从儿子的小书架上抽出一本《哈利·波特》来,准备给儿子念一段故事。儿子洗澡出来了,身上还散发乳香呢,看着她,不说话,眼睛里全是央求。甘晓颦立刻主动说:“来,跟妈妈睡吧,去大床。我就来,给腾腾念念书。”

儿子马上奔到主卧室去了。

甘晓颦心想,她这样惯孩子,也不知道好还是不好。但不管怎样,人受伤了,总是需要时间恢复的吧。何况,她对儿子的爱,从没有这一刻如此强烈酣畅过,仿佛只要贴住了儿子的心,她的世界,才能找到平衡。不是儿子需要她,更多的是她需要儿子。

腾腾安安静静地听甘晓颦念故事。房间灯光温暖,她的声音,非常的平和温柔。儿子听了一会儿,眼皮已开始打架了。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说:“睡吧,好吗?”

腾腾点了点头,突然又伸出了手,要抱抱她的脖子。甘晓颦凑过脸去,儿子贴住她耳朵,悄悄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

9

儿子睡下后,甘晓颦将下午带回家的报纸,一张张翻来看。

平时她从没有注意过广告版的招聘信息,现在一看,才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朱华说得没错,她确实已经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了。无论年龄还是性别,她都没有丝毫优势。

最糟糕的是,报纸上除了年薪奇高的高管,就是上不了桌面的杂活儿。看来金融危机,不是需要拯救公司于水火的天神,就是需要做一天工拿一份钱的小民。

她定了定神,决定不要着急,先将自己大概可以做的工作圈出来。等翻完所有报纸,数了一数,有十来个:公司广告文员、酒店管理、工厂文秘、内刊报纸、项目部秘书、采购……都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她有工作经验,也有责任心啊!

正在琢磨,电话铃响了。

是朱华,快十点了,才刚回到家里。听声音很疲惫,但还算有良心,知道问候她一下:“我走以后你都做什么了?”

想起朱华骂她打的那个该死的电话,甘晓颦就不想答理朱华。她冷着嗓子说:“还能怎样,给儿子做饭,吃饭,哄他睡觉。刚忙完,在看招聘启事。”

“有合适的工作吗?”

朱华不愧是事业女性,什么她都不关心,只关心工作。听她那么急切的声音,好像生怕甘晓颦明天找不到工作,后天就会向她借钱似的。

“有,有一些。但我得挑挑。”甘晓颦不想给她看笑话。

“那就好。”朱华松了一口气,也不管那工作八字是否已有一撇,就又开始教训她了:“出来做事是要付出代价的,不能偷懒,每天按时上下班,见人就要笑,再讨厌的人也不能躲,一把年纪还得听领导训斥,再不想做的事,也要去做。同侪倾轧,上司不公,这些统统都是正常现象,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忍气吞声,你可做好准备?”

甘晓颦很累,不想听朱华这么咄咄逼人的口气。她唔了一声,没精打采地说:“不想说话,要睡觉。”

朱华却不放过她,追着问:“跟儿子说了吗?”

“说了。”甘晓颦主动交代过程,“我吓着他了,真是没有办法。”

“猪脑子啊。”朱华又来了,“腾腾比你还有出息。你一定要尽快改变自己的心态,坚决不能认为自己是个受害者,明白没?你离婚,就像一碗饭不好吃,推开不吃!不是老流氓害你如此,也不是命运吊诡,你得自己站直了……”

行了行了,朱华你不能这么得寸进尺知道不知道!

我现在就是一个受害者,谁能否定这一点?就是一个可怜虫,就是一个倒霉蛋!我不想再听别人对我大喊大叫,教训个没完没了了!

别以为是朋友,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朋友怎么了?不过就是公交车,上上下下,纯属正常!我这么难过,整整一天了,没听到你一句安慰,天都黑透了,你还这么凶巴巴的,到底要怎样嘛!

甘晓颦没耐心了、烦了、受不了了,她拿开了听筒,不说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再拿起来,朱华那边已经挂了。

可能她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吧!

10

第二天早上,送儿子去上学后,甘晓颦就回到家,准备按图索骥,找那几家公司求职去。

第一家是叫宏图的一个装饰公司,需要一个广告文员。甘晓颦并没有做过任何和广告有关的工作,但她觉得这会是一份文字工作。她是学文科的,粗通管理知识,一般的文员还是可以做的吧。

看地址,是在郊区的一个家具装修市场里,但离她住的地方不算远。那里她装修房子时没少跑过,而且看招聘启事,写的是公司。谁知去了,才知道,所谓公司,就是石材门市部,十来平方米的铺面,里面各种花岗石塞得满满当当。一个黑瘦干瘪的男人正在抽烟,见她问宏图公司,他说 :“我就是,怎么了?”

口气相当不客气,拿她当了找茬儿的顾客吧。

“我找宏图公司的老板。”她尽量文质彬彬,离开社会两年多了,她得学着说说客气话。

“我就是!”

“公司也在这里?”她结巴了,“是是是在招广告文员吗?”

“哦,是!”男人对着大门啐了一口痰,飙出十几米,内功了得!“你要来?知道怎么做吗?”

“不不不。”不对,重新说,“是是是,我是想试一试。可是这里要广告文员干什么?”

“写广告词!”男人举起胳膊,走到了店门口,给她指市场大门口的一溜儿广告牌,“看见了吗?那里以后经常要换广告词的,我买了一块板子,现在需要一个专门的人来给我写词儿!”

板子!词儿!

这都是什么话哪!甘晓颦心里说不出的晦气,还公司招聘广告文员呢!

“一月多少钱?”她问。只当没话找话吧。

“五百。”

她差点闭过气去,这是什么公司啊!男人看了她一眼,理直气壮地说:“我们要的是兼职的,最好本身就是广告公司的人。所以,我们不给对方买任何社会保险!”

甘晓颦无语,连点礼貌也不想讲了,扭头就走。男人却还在后面追上一句:“还要不要做啊,条件可以再谈!”

第二家要坐车两三站,是家电器企业的项目部的秘书。

在甘晓颦的心里,一直觉得秘书是个简单活儿,只要口齿清晰,笔头利落,能听话,就都可以做。她知道自己没有年龄优势,但她有人生经验哪,而且刚离婚,明白人世艰难。这是份需要情商大过智商的工作,她想,只要自己向对方讲明白,再给他们看看她曾经在大学时写的一些小文章,还是很有可能被录取的。

谁知道一进去,才知道这么一个小破岗位,居然密密麻麻有二十多个人站在那里等面试。个个都是葱嫩葱嫩的小丫头,而且瞧那打扮,那眼神,那姿态,那动作,个个都是人精。

有一个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手里拿的自己打印的简历,摇了摇头。什么也不说,就指了指大门。

“为什么?”她不甘心。

“她们都是筛选过一轮的,你没有通过初选,请离开吧。”

说完,胳膊又直直地杵起来了。

到中午,甘晓颦又跑了两家。

一个是手机专卖维修店,就写工作人员,月薪三千。她以为是卖手机,结果人家说,主要是收购二手机,要懂维修手机,而且最主要的要懂得和不法分子打交道。所谓二手机,大部分都是小偷拿来销赃的。别说手机店的人看着她奇怪,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和这个行当相差太远。简直像提了针眼摄像机的记者,赶来偷拍的。

茫茫人海,不知道收留她的桌子在哪里。

再下一家,是个珠宝网站,需要编辑。

来之前,她已经大概看了看这个网站,花里胡哨的,主要是卖一些首饰,价钱都在二三百元最贵也就一千来块。从手机店里出来,她就站在街边给这家网站打电话。接电话的,听声音是个小女孩,好像从没有想到过真会有人打这个电话似的,问了两三遍,才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来嘛,你先来,和我们经理谈一谈。”

然后告诉她地址,在某条街某条路某招待所的五楼。

“门口有挂牌子吗?”甘晓颦一听招待所,就觉得好像是去诈骗团伙。

“没有。”对方回答得倒是很阳光,没有丁点儿尴尬,“在513房间,你直接上来敲门就行了!”

甘晓颦辞职两年多,这个社会好像变了很多很多。以前不是这样的呀,无论做什么事,和什么人打交道,都是有一条明晰的线索。办事之前,就能猜测到自己将会沿着那根线怎么走,见了人怎么说话,事情如果不合宜,用什么方法解决。可才两年,外面的世界就如同一张牌翻了一个个儿,捏在手里也不知是大王还是小鬼,她根本不晓得下面该走什么招数了!

招待所。福星招待所。听过这么可笑的名字吗?

果真,招待所坐落在一家热闹非凡的菜市场旁边,再一边是药店和发廊,还有一家卖叉烧的小饭馆。

“小时房,每小时20元。”“最低房价,60元/间。席梦思、热水器、电视。”

甘晓颦跳过一堆烂菜叶,进了招待所的门。

没有人答理她,也没有工作人员出来问你找谁。什么都没有,连个人影都没有。也没有前台,没有大厅,直接就是楼梯。

真是大开眼界。

甘晓颦敲513的门。开门的是个头发蓬乱、穿深灰色外套的男人。没精打采的样子,好像被人从梦中叫醒。

待进去,甘晓颦才意识到,可能这男人真的刚睡醒来,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是应聘编辑的?”他招呼甘晓颦落座,自己去洗手间洗脸刷牙。

这是一个非常简陋的两间套的房子,里面估计是客房,外面的客厅布置成了办公室。几张黑糊糊的办公桌,窗户上装着防盗网。

甘晓颦这才看见房间一个角落里,坐着个年轻女孩,扎着高高的马尾巴,神情倨傲。甘晓颦客气地冲她点了点头,她却没有任何反应。甘晓颦想,刚才那电话,是她接的吧?这俩人是什么关系呢?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男人已经踱步走了出来。告诉她说,这个网站,是拜他家族企业所赐,他们家就是做珠宝的,现在需要在网上做个窗口。又指那女孩,说是他的外甥女,现在等于是他们两个人在做这个事情。希望能有一个编辑,负责编写珠宝的宣传资料,比方怎么鉴别珠宝,目前珠宝都有哪些流行的趋势,或是关于珠宝的故事。总之,就是要她每天收集一些资料,将这个网站的页面添满。

“工作不辛苦,你在家里就可以做,还不耽误洗衣服做饭。”男人仿佛一眼就看透了她的生活背景:“你只要每天过来一次,我们一起讨论一下稿子就可以了。”

“多少钱?”

甘晓颦曾经也是不敢随便谈钱的人,但此刻,这三个字脱口而出。才离婚一日,她真是变化超大,问完了钱,还敢直通通地逼视男人。好啊,甘晓颦,她自己心里这么说,离婚真是一件大好事,你曾几何时,做人如此强势过?

“八百。”男人自知这数目太低,也知道这样的工钱,未必能招到合适的人。他一边看着甘晓颦的简历和资料,一边安抚她:“三个月后,要是干得好,还可以增加。你不用着急回答我,你自己想一想。现在工作都不好找,这份工的优势是,你还可以顾得上家。看样子你就是有小孩的嘛,你想想,想想。”

“其他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回答得倒很坦然。

甘晓颦在琢磨:“要不要先这么干着,再找别的机会?”

她非常需要一份工作,让她有立刻开始新生活的感觉。昨夜一个晚上,几乎没有睡着,她无法想象一整个白天地坐在家里,她会怎样。她肯定会不停给卢家仪打电话的,继续纠缠他为什么会这么利索地离婚。

或者,她的母亲,就会一遍遍上门来,教训她没出息。

她得赶紧有出息起来,找份能赚钱的工作,将是最重要的一步。

她答应了。脸上的表情,当然也显现出了大家闺秀落难的神情。男人别看邋里邋遢,却挺会洞察人心,仿佛对她的承应,早已胸有成竹。一边起身送她,一边拍拍她的肩头:“经济不景气,工作也不好找。我看你也是有文化的人,做这份小工作,可能会感到委屈,但谁不是在将就呢?”

仿佛他也被屈了才。甘晓颦不想再多说什么,跟男人说好,她回家安顿好,明天就开始工作。

到了招待所外面,才发现这地方竟离儿子的学校并不远。一个主意,立刻在她脑海里明晰起来。

搬家!搬到这附近来住。郊区的那个房子,也可以出租出去。那边大,环境好,肯定房租能比这里贵一点。她和儿子,要套比较小的房子就够了。只要收拾干净,没有什么不好的。重要的是,她现在要有过紧日子的概念,要节约,要赚钱,还要尽快让自己坚强起来。

吃了一碗拉面,她就直接进了街道对面的一家房产中介所。

租房卖房的消息铺天盖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居无定所?房介小姐听她只是想换房租,立刻指点迷津,告诉她她的房子虽然小区环境房屋质量都不错,但是地段偏远,并不好租。她建议她将大房子卖掉,然后在市中心再买一套面积小一点的。她好像完全知道她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口气异常亲切,还带些许同情:“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住在市区里,到底各方面都方便许多。”

甘晓颦不知道多少离婚女人,和她一样动过搬家或换房的念头。她这半天,也是真够备受蔑视和同情的了。中年女人可真不容易啊,什么也不干,遭人唾弃;想干点什么吧,又遭人同情。幸好出门前,她给自己打了无数遍强心针,不许顾影自怜,不许自甘懦弱,不许随便放弃,不许情绪失控……

她压稳了声音,说:“就是想在这附近租套房子。”

她决定先租好这边的房子,再想办法,将自己那边的房子租出去。中介小姐一看甘晓颦那边房子的生意做不了了,顿时黑了脸,也不同情她了。让她去另一个柜台,那里有专门出租小户型的。

看了两个多小时,她终于选定了一家。就在孩子学校旁边,是个职工宿舍小区。她跟中介小姐一起去那家看房。一室一厅一卫一厨,房间都不大,但阳台超大,而且视野不错。这真让甘晓颦有点意外之喜。租金不算太高,她算了算,如果自己那套房子能租得合适的话,这中间的差价,一个月差不多还能有一千多一点。

他们娘俩简单的生活费就没有问题了。而且,最主要的是,儿子上学放学,自己就可以来来去去。两百元的出租车费又省下来了。

接下来的工作,还麻烦着哪。搬家,那得要多大的工程啊。但她决心已定,仿佛不这么折腾折腾,自己的决心和勇气,就没法被激发出来。她脑子甚至幻想起来,去买点什么样的既实惠又好看的轻便家具,放在那套小房间里。阳台窗户是封住的,可以在那里布置出一个很惬意的书房来。

到时候她的工作间,不也就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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