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网络前，人们视隐私、尊严、名誉胜过生命，现在呢？丑闻八卦便是生命。
突然有一天，大家看到了一个雷人的留言。
从IP看，是从日本发来的。话很简短，寥寥数行：
“罗尚明的老婆在江中市人寿保险公司做老总，为人专横，常利用罗尚明的官位，强行给其他单位分派保险。而且也是贪官一名。她的手机号码是133××××××××，家里电话号码是7754××××。罗尚明家在江中市郊的一所公寓，300多平方米的复式楼。但这房子归他儿子、儿媳从国外回来时住，他们还有别墅或商品楼，谁也不知道他常落脚在哪个女人的住处。”
我枉在江中出生又长大，这么多年，竟不知道江中有这所公寓。看到这个留言后，我二话不说，抄起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开始拨罗尚明老婆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至于拨通了要干点什么，却一点也不知道。
事后我问了至少十个人，他们都说自己拨了那两个电话的。
可惜电话都不通，一个忙音，一个无法拨通。
到了第二天，就有人兴冲冲地问我：“你去那所公寓看过没有？”
我摇摇头。
“昨天晚上，据说有好几百人，骑着摩托车在外面疯转，非要冲进去不可，保安管不住了，叫来警察。纵是这样，他家的门也遭到了破坏。”
我吃惊，江中人平时看起来闷头蔫脑的，竟还有这么多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于是我赶紧又上网搜索，果真，看见了好几张照片，据说就是在罗尚明那个公寓的家门口拍的。大门上有红油漆写的“老流氓”、“贪官”之类的字，笔画处滴下汁来，血淋淋、够惊悚。
又有人照了头天晚上在这所公寓外面聚众的摩托车队，还有警灯大开的照片。
终于，晚间新闻里市长出来讲话了。让江中的广大群众，不要一味听信网络上的风言风语，要相信政府，相信党，相信法律，罗尚明所犯罪行，该查清的一定会查清楚，决不姑息，也决不宽容。因为还在大量的取证阶段，所以还不能做到公开审理。希望群众能有耐心，有宽容之心，做讲素质、讲文明的好公民。
市长讲完话，就是新闻发布会。
一时间全国竟来了好多记者，主持新闻发布会的，正是王皓雯。
那天她打扮得格外干练，剪短了头发，雪白的衬衣领子，翻在藏蓝色西装的外面。薄施脂粉，唇红齿白。讲起话来，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大家都觉得，她真给江中市争光。
也是在这次发布会上，她让江中市民都知道了，她正在读在职博士，是政治思想方向的博士，她在回答一个记者的问题时，说，自己一直在学习这方面的理论知识，她认为这也是一个公务员应该具备的知识。
新闻发布会的第二天，就有人问我：“看了昨晚上的本市新闻吗？”
我说看了。
对方就用一种既不屑又荒诞的口气说：“王皓雯居然读博士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说：“那又怎样，现在做官的，谁不读博士？”
“她可真牛啊，你知道不知道她最初的学历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可我也得装作是听别人说的：“好像是护校吧。”
“是的，”对方义愤填膺，“她能当上医生，本身就是一个笑话。现在倒好，居然成了博士了。”
“就不兴人家活到老，学到老？”
“哼，谁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
我知道我这些个同事们，之所以会这样接受不了王皓雯读博士的事情，是和我们自己的处境大有关系的。
医院里一方面很希望年轻医生获得高学历，另一方面所有的岗位都离不开人。加上医学专业的硕士，更别提博士，都异常难考，考上了也很难毕业，所以取得更高学历，基本上是人人心中的痛。
个别考上了的，医院也并不像高校，或是政府部门，可以报销学费的同时，发放工资。而是扣全部工资，待拿到文凭后，再报一部分学费。
所以，说到这个问题，大家都有怨言。
但那又怎样，像我这样的大夫，30多岁，放弃了继续读博，就努力拼职称，我刚拿到副主任医师的资格，感觉各方面好办多了。
王皓雯的新闻发布会，让网络上关于罗尚明的传闻平息了很多。江中人开始在私下散布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
山寨版：罗尚明的老婆在保险公司给员工开会，要求每人写一篇对当前江中形势的思想感悟，她威风凛凛，口气强硬，一口一个“罗主任是被人陷害的，”还说，罗主任抓公安工作那么多年，上上下下都对他很敬爱。出了这样的事情，公安干警们非常悲愤，纷纷说，对那些故意捣蛋的，无论是在网上，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散布流言蜚语的人，都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雷人版：但很快，又有人说，哪里是这样啊，罗尚明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老婆还会一点牵连也不受？半年前罗尚明刚出事，她就溜了，出国去儿子媳妇那里避风头了。超了假也不回，听说已经入了新加坡国籍。
色戒版：罗尚明的老婆，因为罗尚明风流事如此曝光，不由大怒，不仅坚决发誓要和罗尚明脱离夫妻关系，而且主动去找纪委，要求揭发检举罗尚明不为人知的贪污事实。因为揭发材料中牵扯人员太多，她已经被秘密关押起来了。
除了罗尚明老婆的故事，我也开始听到罗尚明背后女人们的故事。
竟然是从一个病人嘴里听到的。
那天正好我值大夜班，他醉酒从高台阶上摔下来，小腿骨折。处理完伤口，打电话通知了他的家人，办了住院手续后，他酒也醒了，面露惭愧之色，握住我的手说：“疯狂了疯狂，不小心疯狂了。让大夫费心，给你添了麻烦。”
我当时也没客气，说：“有老婆有孩子的，半夜三更，还喝什么酒呢！肯定是去非法场所了吧。”
他摇摇头，立刻又点点头。说是的是的，真还是去的歌舞厅。可是你知道我是去做什么吗？
说到这里，他面露诡异之色，语气玄机重重。
看着可笑，我说我哪里知道啊，寻欢还是卧底啊？
“咳，应该算卧底吧。”他说，“几个朋友，非要带我去开眼，就是金沙歌舞厅，听过吗？秀圆路上的那一家？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哈，形容词都上来了——我说改天你带我去开开眼吧。
“没问题没问题，”他很是爽快，“等我出院就叫你一起去，那里据说是罗尚明的宵金窟呢，从小姐到妈咪，真是，真是，货色一流。”
说到此，病人面露垂涎之色。有趣的是，坐在他旁边的老婆，也同样兴致勃勃。
先对我做一番说明：“我老公是老实人，他才不会找那些女人胡来呢，怕脏！”接着立刻问，“说来听听，那些个女人，都是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说话声音怎么样，裙子短到哪里，喝酒还是唱歌行？摸起来手感如何？”
我骇突，这可是老婆该问的话？
待老朱和其他两个医生来上班，我就对他们说了这个事。我说，这罗尚明牛啊，真牛，看看把人民群众都激动成啥样了。
话是这么说，从那以后，每次坐班车路过金沙歌舞厅时，我都会用一种了解内幕的口气，对其他同事说：“看见了吗，那个歌舞厅，就是罗尚明检查里所写的有********的歌舞厅。据说里面的小姐和妈咪漂亮着哪。”
很快，我们医院的人就都知道那个地方了。
每次车经过秀圆路，大家的头都会向金沙歌舞厅的方向转去。
我敢打赌，那个地方的生意，肯定比罗尚明在时还要好。
有小道消息聊一聊，日子过得既不枯燥，又很快活。一时间，医生和病人都拿罗尚明开玩笑，挂号人多，病人刚发牢骚，护士就说：“你是罗尚明吗，十几个人就闹得满城风雨，含蓄着点！”
总之，罗尚明无疑是本季度最受人欢迎的话题人物，以至大家看到其在网络上风头渐衰，都于心不忍。但凡翻出一点点旧闻，也是“顶”声一片。
大家心潮澎湃，舌头早已超越了现有的证据，奔腾向前。终于又有人说，为什么贪官身后的女人，还没有被挖掘出来呢？
很快，金沙歌舞厅的照片就贴了出来，还有几张偷拍的小姐和妈咪的相片。我心里暗想，这事会不会还有我的一份功劳？不知道那个半夜从歌舞厅高台阶上摔断腿的病人心里会怎么想。
关于金沙歌舞厅，本市的大小媒体，都没有做任何表示。连金沙歌舞厅的老板，也没有出来说一句话，大概认同这样的场所，丑闻才是最好的生产力吧。
渐渐地网上又有了其他贪官的新闻和消息，天价烟天价酒、公费旅游的视频、城管强拆报刊亭等等，又被网民端上了桌，成为新的热菜。罗尚明从百度的热门搜索名词中，也消失了。
眼瞅着江中人民就要闭上嘴巴了。
谁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儿，冒出了意想不到的消息。昨天晚上9点多钟，天涯网某论坛出现了一个热帖，题目叫《罗尚明交代的女官员原来是她》。
一个小时不到，点击就超过了20万次。
而且各大官方网站纷纷转载。
偏偏我活该，挑了这么重要的一个时间，去卿卿我我了，难怪一大早变成了睁眼瞎呢。
现在，我的手机上就有十几条短信，除了叫我去看网上新闻的，还有直接告诉我消息：“罗尚明的小情妇是王皓雯，想得到吗？”
说到这里，你可能该问了，这事说了半天，王皓雯出事，似在意料之中，合着又关张齐什么事啦？
怎么不关他的事啊，和他干系大了去了，难道你忘了吗，我早上刚上班，那么多人就在我们科室门口探头探脑，问来问去，老朱那么意味深长地稳定大局，不都和那个叫张齐的、平时上班特别积极，可今天却偏偏没有来的人有关系吗？
原来，罗尚明案再次出现了人肉搜索，还是那个叫小白菜爆的料。
他在文章中说，罗尚明检讨中所提到的、个别爬到高位的女官员，就是那个叫王皓雯的女人。此人目前在市政府办公室当新闻发言人，已婚。她年岁不大，却一贯会用美人计。九年前，她还在某县医院当护士，却凭着去江中医院进修的机会，傍上了姓张的副院长，接着堂而皇之地留在了省城的大医院里。随后又经张某之手栽培，送她到北京医科大学习，摘掉了中专生的帽子，取得了本科文凭。
回到医院后，她渐渐觉得张某权力不够大，影响太小，她又借某高级干部在医院住院的机会，勇敢献身，并将自己借调进了省卫生厅。
走出这一步后，她在官场的路，就越走越快，越走越顺。先是找新的机会，勾搭上了当时做市长的罗尚明，进了市政府工作。三年前罗尚明去人大、风头不再之后，她又摇身一变，读了思想政治学的博士。此女野心极大，在升迁的过程中，明显作过弊。既然罗尚明都已被批倒批臭，她又为何能够相安无事？
在文章中间，小白菜还配上了江中市不久前举行新闻发布会的照片，照片上的主人公，正是精明干练的王皓雯。
现在，各位看官，该知道了吧。小白菜文章里说的张某，正是张齐。
确实，王皓雯就是在他刚当上副院长的那一年，来我们医院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