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6969800000020

第20章 叶儿

对于日军军火库的爆炸,我负有一定的责任。我好久不敢给野原一郎打电话,后来是他亲自上门来请我出去,我只好答应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很沉默,我不想说穿一个人无奈之下的过错。野原一郎老多了,声音变得有几分孱弱,也许他通过这次失利而受到了军法的处置。那么他的态度是否会改变?

我们在一家日本料理吃晚饭,他的穿戴依然那么讲究,举止还是那么绅士。我们要了几个西式特色菜,还要了一瓶红酒。我们默默无言地对饮着。是我先提及起那个尖锐的话题:

“野原君,炸军火库的案子有进展没有?”

他苦笑了一声说:

“查出来又能怎样?只能失去更多的朋友。”

我装做惊讶的样子问: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的朋友干得?”

野原一郎淡淡地说:

“我只想安静地生活一段时间,让小信他们去折腾吧,”他幽深地添了一句:“假如真的查出凶手,也许我永远就看不到一个美丽的天使了。”

我们又沉默了。他的话语让我们彼此有了些稍稍的平静。我觉得他有一种老人般的凝重,几日前脸上的轮廓已经在短时间内折毁了,双颊变得陶瓷般的苍白,眼睛也暗淡无光,生命的源泉在他身上正在枯竭。看着他消瘦不堪的样子,我的心里很酸。

分别的时候我坐了一辆封闭马车,他站在汽车前和我摆手,用低沉的声音说:

“我几乎跑遍了整个中国,你是第一个让我牵挂的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我由于这一庄秘密案件的牵连,本该锒铛入狱的,而他把所有的自由又归还了我。此前我花了他许多钱,可是他却坦然地接受着我给他带来的全部灾难。这件事情的发生后,奄奄一息的他依然忙碌着,他以奇迹般的精力料理着军部的事务,将一切安排得很妥当。

根生再也没有出现,他的心计让我猜得很透,我只不过是他利用的一个工具而已。我忘不了他,更忘不了他抱我的情景。每当我想到他,我的心里很痛、很痛。我想忘了他,让我们的过去如烟雾一样消失在六合之内。可是我没法忘记他,他的影子如一个不散的阴魂时时在缠绕着我。我的挑灯之日即将来临,可是我多么希望我的初夜献给他高根生呀!难道他就真的没有感觉到,他是可以代替我的生命吗?

俩人不见面了,互相的关心就少了。对于根生的情感我一直在怀疑,渐渐地我对他的期望少了,痛苦就减少一份了。

我和野原一郎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再也没有提起关于炸军火库的事。我们的生活依旧,交际依旧。所不同的就是我还参加了各项交际活动,在许多场合之中我成了他的秘书。又在许多场合之中,他成了我的护花使者。不过在更多的场合中我依然是他的舞伴。

野原让我认识了几个日本的巨商,太藤和小田,他们都是贩卖军火的冒险者。野原一郎叫我假装着和他们合股经商,又让这俩个巨商一同为我捧场,我在梅城内很快艳名远扬。

后来为商务上的便利,由这几位富商又宴请了许多日本军官,也为我捧场。但是根生永远躲在幕后,他也许明白我现在的境遇,他说不定还赞扬我的交际能力呢。可是,他一直没有出现或重新指派我新的差事。

在社会上,我虽然只是一个未出道的妓女,可我已经用另一种手段发了点小财,并且以上流人物的姿态出现在大庭广众面前。我似乎是一个“商女不知亡国恨”般没有头脑的交际花。也许高根生怀疑我与日寇走得太近。日后怕是越走越近,就连我自己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以后离不开日本人了。

在这种假戏假演的生活里,我常常提醒着我自己。

一日饭后回到日军寓所,我们脱去大衣,野原一郎靠在我的身边和我说:

“冰,你完全变了,能做婵娟阁的新主人了。”

我用拳头擂了他一下说:

“我什么时候要做婵娟阁的女主人了?我可不是这山望见那山高,肚饱眼不饱的贪婪鬼。现在我很满足。”

他笑着把我搂在怀中咯吱着,我也疯子似的大笑着。

清静下来后,野原调侃地说:

“我是这里日军的头儿,你是这里妓女的头儿,我们就门当户对了,你要我的肝花,我要你的肠肚,也算公平交易了。”

我滚在他的怀里又踢又打地说:

“你现在就来取走我的肠肚吧,我早就不想在这个繁杂的世界上活着了。”

他突然搂紧我很认真地说:

“你不要离开我,我是爱你的,但我不想占有你。你就是我手中的一朵樱花,我不忍心摧残你。等你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也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彼此的眼睛中含满泪水,忧伤到了极点。这样的对白以后最好是少继续下去。

也许是怕对方伤心,也许是怕对方怀疑。我们继续过着知己一样的生活。

他什么事都不太背着我,我的事也尽可能地找他帮忙。就说金枝来要做的事情,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他却仍然大着胆子给我操办得天衣无缝。我由衷地感激他,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心,则越来越远。

我的挑灯日很快就来临了,真是逃出黑店,又上贼船,我无法面对这个安国的桂老板。野原一郎和高根生谁来阻止这场挑灯的喜事?这辈子谁值得我以身相许?我是个女人,女人嫁给爱她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根生是我最爱的男人,可他是天边月,镜内花。野原一郎是最爱我的男人,可他是我们民族的罪人。我是无奈的,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出去了,如一个待阁出嫁的大家闺秀一样,等待着新婚的到来。野原一郎每天会派一个宪兵给我送一大捧百合。怒放的百合让我对野原一郎充满感激之情,也让我开始恨起了高根生的无情。

我的新房设在楼下的三个房间,那里装饰得十分豪华,有放满我喜欢看的书与书架、有钢琴、有鲜花、有画架、有红木家具。我坐在靠椅上,来回晃动着。

我特别希望得到高根生的一丝消息。我明白我永远把高根生放在我的心口上了,我解除不了自己的痛苦。周围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我在靠椅里醒了。朦胧中听到滋芽拉百叶窗帘的声音,接着淳妤端着水进来,让我梳洗。她们不敢看我的泪眼,也不敢发出一声叹息,好像我这个人是多么值得同情似的。我望着她们,我明白自己是多么的颓废不堪。我们都相对无言,冰姬坊空荡荡的,但是对我来说充满了美好的回忆。

黑夜又来临了。明日就是我****的日子,蝉妈来看了我几次,用婉转的话语规劝了我很久。

她喝骂着滋芽和老妈子们,说:

“假如这个人有三长两短,你们一个也别想好活。”

老妈子们守在我的身边,我好像一个判了极刑的囚徒。

香炉的星星香火,如一个大火炉一样将冰姬坊的各个角落烤热。挂钟已经指向子夜。我无法入睡。蜡烛一根接一根燃尽,微弱的烛光。假如没有香炉中的香火,我和几个老妈子几乎就处在一片黑暗之中努力地维持着,不肯熄灭。我不久就永远地离开这套房子,这儿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思念和绵绵不断的悔恨。

天亮了,我不知道这天空为什么是灰麻麻的,显得很低。不是有一句话说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低吗?为何我今日看到的天空却是如此的低暗。

淳妤端着一盆水进来了。老妈子们终于解脱了忍辱负重的责任。我被滋芽扶着直立地坐了起来。

淳妤的眼泪静静地流淌着,她和我说:

“姑娘,这是我最后一次伺候你了,以后只有滋芽丫头来给你梳洗了。你对我的好我会记一辈子的。”

我默默无语,任凭她们随便折腾着。爱美之心已彻底消失,我希望以一个衣冠不整的邋遢样子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开始洗脸,水的香味使我感到一阵神情晃荡。婵娟阁的大厅内无数支唢呐在吹奏,我的心如乌云遮日一般灰暗。

我被滋芽搀扶着来到大厅。我的新郎奇迹般地出现了,他穿着一身深色西装,胸前戴着一团红绸大花。他的身后簇拥着许多伙计。来贺喜的人拥挤着,我的双眼在人群中寻觅着,可是我的寻觅是徒劳的,除了让我更加失望,没有别的收获。

梅城的整整一条街挂满了红灯,红灯上用描金写着“冰姬”两个字。蝉妈今天也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裳,不过沧桑的岁月在她的脸面上留下了纵横的皱纹,就如她红色裙子的皱褶一样多。从她苍白的面容上可以看出她极有耐心,也有几分得意。掩饰不住的是生意人特有的贪婪。

炮仗在炸响、唢呐在高吼、金银在闪烁、歌伎在欢舞、我的心在滴血。尽管是妓院,也还遵奉着古式拜天地的传统。我新郎的笑容里闪烁着无尽的得意。他不惜挥金如土将我这个陌生的女子包揽下来,做为野食并且长久地霸占。我从他的脸庞和一举一动中找出他素日胡作非为的证据和痕迹。

喧嚣的婚庆,吵嚷的人群,令人眼花缭乱的鲜花和钻石……可快乐如雾一样虚无,我此刻拥有的只是抑郁和沉默,痛苦深深地压在心底。

我向蝉妈双膝下跪,作为离别礼。蝉妈双手扶起我,流着泪拿出一个包袱说:

“冰姬,今后你就依靠别人过日子去了,寄人篱下,永远熬不出头,不像现在这样舒服地过日子了。这里有一对虾须银镯子,算是你我这一年来共患难的酬劳。可惜礼物太轻,嫁妆也很少,这和你高傲的气质是很不相配的,可是你应该理解妈妈的难处。养女一大伙,都得公平对待不是。”

我接过包袱,眼泪扑簌簌落在上面。这个时候我不想说任何感激或怨恨的话,将来的日子是好是歹由我自己来承担吧。

正在我要与我的新郎入洞房的时候,一队日本宪兵冲了进来。他们手里都持着枪,凶狠地哇哇大叫着:

“八嘎,谁的都不能动,谁动死拉、死拉的有!”

叭、叭、叭,有人拍着手走了进来。大家遁声望去,只见小信次郎大踏步地从外边走了进来,他的斗篷在骤然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中飞扬着。他的长筒皮鞋嘎嘎地踩着地板,骄傲而威武。他大声和蝉妈说:

“听说你们冰姬姑娘今天成亲,为什么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我们,让我们也喝一杯喜酒呀。吆唏——谁是新郎让我的看看,是什么人模狗样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鸦雀无声。

蝉妈突然抱住小信次郎的腰大声呼喊:

“桂老板,你快跑,小日本今天要杀你了。”

桂老板转身便跑,红花与绸带拌了他一跤,慌乱地爬起来又跑。小信次郎对着他的后背连开了几枪,桂老板惨叫一声倒在地上,血哗哗地从枪眼流了下来。姑娘们尖着声音没命地大叫着,贺喜的客人也纷纷逃窜。小信次郎狠狠地对蝉妈说:

“你这个臭****,都是你坏了我的好事,你今天还想活吗?”

蝉妈对着小信次郎边磕头边乞求说:

“皇军大爷,留个面子,钱和人你们一起带走,一起带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身后早有人开了几枪,正击中蝉妈的后心,蝉妈扭过身子,看到淳妤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她,枪口还冒着一丝蓝烟,淳妤的脸愤怒得就像一张刚刚经过火烧的铁板一样。蝉妈惊奇地瞪着淳妤慢慢地倒下去了,她的眼球快要从眼眶内迸裂出来,她不会想到是她最信任的仆人杀死了她。赵豺从外面飞奔进来对着小信的胸脯“叭”地放了一枪,小信应声倒地。宪兵们的子弹如雨点一般射在赵豺身上,赵豺晃荡着也倒了下去。

我怒视着淳妤,问她:

“你为什么杀死妈妈?你竟然会打枪,你的心好狠。”

淳妤嘿嘿干笑了两声说:

“我是要杀死她,因为她今天该死。如果我不杀死他,你今后面对着是一个贪才好色的流氓,你宁愿委身于他吗?我不杀死她你能做婵娟阁的首领吗?”

她的话让我全身发冷,我悲痛万分地吼叫:

“我根本不想做婵娟阁的老板。”

她说着收回了手枪,狞笑着说:

“这并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如果你再不识抬举的话,我让你们婵娟阁的姑娘一个也活不成。”

我放低了声音问:

“你到底想怎样?”

她冲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我想左右你们,把你们培养成一个个冷艳无比的杀手,为我大日本帝国卖命……”

我忽然想到范泻怒曾经说过,她走路的姿态太幽雅了,不管她的汉语说得多么流利,可习惯的动作永远是改不过来的。我又想到日军军火库爆炸时她可怕的神态……我太大意了。我问:

“你是什么时候混入婵娟阁的?”

她问:

“这对你有用吗?那好,假如有用我告诉你,两年前。”

我问:

“那她们一直没有发现你吗?”

淳妤笑着说:

“这就是你们中国人的弱点,你们的妈妈只认钱,不认人的。”

我说:

“只可惜我们没有把你彻底看清楚,还让你布了个迷魂阵,反咬一口,说一点红是日本人,你很毒辣。”

她说:

“我是很毒辣,我曾经发现一点红带着许多抗日军人的照片。我买通了她的丫头同花,让她去偷。可是这个废物不但没有偷上照片,差一点把我给泄露出去。于是在一个傍晚,我在她不注意的时候用铁丝把她勒死。”

我的全身一阵麻木,没想到一个杀人魔王就在我的身边,还一直恭维着我,这个世界的秘密太多太多了,我不敢想下去。日后会不会连诺诺连声的滋芽也是日本人?

三天后,我成了婵娟阁的主人,不过已经改为——霞飞夜总会。我把蝉妈的积蓄都拿出来,为几个大姑娘买了公寓,并且在公寓内装了电话。

直白一些说,这座霞飞夜总会就是日本人安插的一个暗堡眼线,我们也成了淳妤的职业杀手。我为一点红买的公寓位置是相当好的,门前是一片菜园,院子里有几架葡萄树。

我来到她的公寓。她伴我上楼,然后我们走进她的卧室。她招呼我坐下,给我点了一支烟。然后,她就去洗澡去了。

我坐在大红色的真皮沙发上,享受着四周的温存。触目的鲜红中,一件米黄的睡衣搅乱了我宁静的视觉。这是野原一郎的睡衣,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我思索着。等我抽了两支烟的工夫,一点红带着蒸汽的雾蔼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她已经洗去了脸上的所有脂粉,换了一件大红色和服式睡衣和软底平鞋。

我说:

“真没想到我们俩竟然能成为最好的朋友。”

她说:

“人生就是这样。好与坏都是相对的,朋友与敌人也是相对的。”

我说:

“我真切地希望我俩这辈子成为最好的朋友,永远!”

她说:

“那么,你的意思就是说,我要对你永远忠实,就像你对高根生一样?”

我问她:

“你是怎么知道我和高根生的关系的?”

她似乎很累,闭了闭眼睛,让小怪给端出两杯咖啡。她喝了一点,说:

“我不想揭穿你,你慢慢地暴露吧。总之,也许以后你会成为我的一个温柔的敌手”。

我笑着说:

“但愿没有那一天,你是姐姐,你要多让着我。”

她问我:

“你的公寓在哪里?”

我回答:

“我没有买公寓,我感觉到我的生活很动荡,我也没有心思为自己买公寓,让姐妹们觉得我中饱私囊。我只想租一套,暂且稳住自己烦躁的情绪。”

一点红问:

“那你租了没有?”

我回答:

“租了。租金我已经交了她的仆人,房子很漂亮也很大,后院是个美丽的花园,而且是个女房东。女房东就和她的女佣住在后花园的阁楼上。”

我们谈了许久。晚上她留我吃了夜饭,我们一同到霞飞夜总会去赶夜场。

第二天清晨,我带了滋芽,来到我租用的公寓里。我让滋芽拉开楼上楼下所有的窗帘,打开所有的窗户,让这儿从前留存的气息统统流失干净。我要在这个公寓的每个角落,留下我叶儿的体香。我知道,我的永驻地在山林,这儿只是我人生旅程的一个驿站。

我为我装饰过的公寓感到满意,尽管是租来的,可毕竟是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我配置了一套杏黄色的楠木家具,糊裱了嫩绿色的墙纸。更显得交相辉映。楼上很淡雅,四壁是书架,白纱围屏后面是床,床后是衣柜,床头有一盏落地的脚灯。床上的被褥都是新购买来的,我厨房所有的用具都是象牙制品和玛瑙制品。

今天上午我让新雇来的厨师献艺。我在床上趴着看书,让我放飞的心情锦上添花。

有人轻轻地敲了几下卧室的门,我问:

“谁?”

滋芽说:

“姑娘是我,房东太太要见你。你出来看看房东是谁?”

我合上书,伸了个舒服的懒腰,下了楼。只见一个身穿米黄色的少妇,她蜷曲着头发怀里抱着一只小狗在玩弄。我很大方地走过去伸出手说:

“房东太太您好!”

她抬起头,我立时大吃一惊,原来是淳妤。

我问:

“你就是房东吗?”

她说:

“是!很新鲜对不?”

我回答:

“是新鲜,这是你真正的家吗?”

她说:

“这个你就没有必要知道了,这儿很安全,又有会做日餐的女孩子吉子。”

我坐到她的身边。看着她坦然自若的样子,感到心寒。我问:

“你究竟这样阴魂不散地缠绕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她显然不太高兴,冷着脸说:

“我让你给我尽快杀死一点红,不然你们霞飞夜总会的姑娘们一个也别想活。”

我也用充满哀怨的语气责问她:

“淳妤,难道你们日本女人都这样狠毒?你为什么非要杀一点红不可?她真的和你仇深似海吗?”

她冷冷地一笑,说:

“这也用你这样大惊小怪吗?告诉你我杀她的原因,那就是因为我曾经是个舞女,而一点红也是舞女,作为舞女所有的男人都是我们的主顾,所有的舞女就是我们的敌人。”

我真的笑了,说:

“淳妤,你真是一个天才,你说的也真是个笑话。”

她哈哈大笑着说:

“将来你也会变成一个天才的,我要让一点红成为你天才之路上的第一个成熟的点缀。”

我们都沉默着。她的笑声熔化在米黄色的空气里,变成了超凡脱俗的恬静。我的心境沉静得透彻,无波无澜。我明白我永远摆脱不了淳妤的纠缠,我仰起头向四周望望,屋顶一副刺目的图案破坏了我的心境,扰乱了米黄色的恬静,我忍不住问:

“屋顶是你们日本国黑色的太阳旗吗?”

她欣喜地点着头说:

“是我大日本国的国旗,它光芒万丈,像太阳一样永远普照着整个世界,我爱它!”

我感到心口被什么东西紧紧堵住,我快窒息在她的面前。我问:

“你是不是以后还要和我生活在一起?”

她说:

“是,我们以前是主仆,接着是敌人。现在不仅是邻居而且还是情敌,我告诉你,我也一直爱着野原一郎。”

我说:

“我不爱他,我也不是你杀人的工具,希望我们各行其便。”

她忽然有些激动了,大声说:

“不,你已经爱上了他!高根生给你的爱是假的,你一直生活在自欺欺人的日子里。”

我因为被她点中了我的要害之处,一时也寻找不出一句恰当的话回她。半天,我用另一种很温柔的语气和淳妤说:

“我很奇怪,怎么在我多次和野原君的会面中,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们曾经交往过的事情,和你们在日本的往事。”

淳妤长叹一口气说:

“也许是不方便,或者是不愿意提起吧。”

我关切这个影子能不能甩掉,便单刀直入:

“你要陪伴我一直住下去吗?”

她说:

“自然。假如你不杀一点红我将要永远陪伴你下去,一直到底。”

我问:

“我们和以前的关系一样吗?”

她说:

“姑娘就是副姑娘的架子,都做了阶下囚了,还要我像以前一样伺候你?”

我说:

“我难道只有杀了一点红,我才能获得自由吗?”

她愤然地回答:

“不杀她也可以,那你必须去死,要不高根生一伙是不会再露面的。”

淳妤走了。她也许离开了公寓,也许回了阁楼。我简单地换了一套旗袍拿了一把折扇,打算去霞飞夜总会安排一下。可是当我带着滋芽要走出公寓的时候,几个穿便衣的宪兵挡住了我的路,很礼貌地说:

“姑娘,对不起,外面很乱,我们得为姑娘的安全考虑,请姑娘回去吧。”

我折了回来。我没有狡辩,我不明白,怎么偏偏我租的是淳妤的公寓?细想,这又没有什么蹊跷的,他们的用意全都在我的身上,我是插翅难逃。

我上了楼。脑子里全是关于淳妤的疑团,滋芽在我的身边默不作声地站着,有一种寂寥的感觉袭上我的心头。我感到疲倦渗到了自己的骨头里。我明白,我以后应该怎样再和淳妤很友好地度过这段时间。

我走到窗口,打开窗户。窗外是明媚的阳光和盛开的鲜花,空阔的街道和往复的日本汽车。只有少数的冬青树失去了生命,街面上基本没有行人,被日光照射着,发出惨白的光,冷漠得可怕。远处日军在演习,隆隆的炮火在污浊的空气中疯狂地翻滚着,远方放任的烟雾在蓝天中飘零。门口的便衣宪兵,手里拿着报纸假装看着。我走到衣镜前看着凄楚的自己,几年以前,我还是一张洁白的纸,可是几年过后我的身心沾满了尘埃。我异常地思念我的山林,不管它是文明的,还是的落后的。

世事多变与生命的飘零。八月的梅城还是骄阳似火,可不知是那一种情绪主宰着我。我有些冷,有些害怕。我不知道我思念的高根生现在身居何处,他也许正寄居某个角落,也同样思念着我。

以前我是多么需要孤独,可是现在却害怕孤独。人就是个复杂的动物,总是喜欢错位生活,得到时随便挥霍,失去又苦苦追寻。此刻,我失去自由才明白,我是多么的孤独。难道我应当感到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可贵?让青春在肮脏的市场上出卖,继续让自己在醉酒一般的生活里消耗,永远不要看到残酷的现实与冷漠的人情,我为什么不以年轻的生命去奢侈地挥洒,长江后浪推前浪,明天,后天,再后来的日子,我就成为一团死肉,这样的人生轨迹大可怕了。那与行尸走肉决无二样。我决不能为自己设定这样的人生!我开始佩服淳妤,她是在为她那个加害邻国的祖国出力,甚至变得那么冷酷、残忍,一时连人性也不复存在。那么,我为我的国家还能做些什么呢?时间在我富有正义感的想象中滚动,我现在太需要自由了,就像蝌蚪没有成为青蛙时,需要水一样。

淳妤每天回来得都很晚。她每天出去时都要过来和我打招呼,而且她每天都说霞飞夜总会的事情,和一点红、紫媚等姑娘们的事。她还告诉我说姑娘们问到我时,她说我们的冰姬老板去上海滩考察别的夜总会去了。我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女仆吉子和我的女仆滋芽陪伴着我。吉子是个性格内向的日本女孩,听说她曾经做过慰安妇。她很细心,照顾我很周到,她常常把我散乱的书籍整理好,把茶具清洗的非常干净。我抽烟的时候她很有眼色地给我点火,我的卧室中总是有准备好了的点心。

可直到有一天,我平静的日子被全部打乱。

那天,当滋芽拉上楼下最后一条窗帘的时候,告诉我说:

“淳妤还没有回来,也没有来电话,吉子急得跑在门口等待着,不肯回去。是不是我们要有危险的事情发生?”

我的心里也觉得不安起来,为了安慰滋芽我只好勉强地说:

“可能她料理完军营的事后,又去了霞飞夜总会,不用担心。她如果要对我们动手,早该动了,还能让我们活到现在吗?你只管睡觉好了。”

滋芽问:

“姑娘什么时候睡?”

我有些不耐烦地说:

“我看一会儿书再睡。”

滋芽睡去了,我无心入睡,在焦虑与担忧中等待着可怕事情的发生。我知道她不可能对我一忍再忍的,也许今夜她就会让我对一点红下手的。

五点、六点……一直到八点钟的时候,吉子气喘吁吁地跑来。她哭丧着脸说淳妤仍没有回来,也没来电话,她打给野原一郎,野原一郎说淳妤昨夜很早就离开了军营。她又打电话给霞飞夜总会,可是那里的小子们说姑娘们都各自回到自己的公寓,客人也走完了,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

我有一种预感,就是淳妤仍旧在野原一郎的公寓、赌场、教堂,或者就在她自已别的公寓里。那里都有电话,假如她不回电话,吉子会打电话到野原一郎处的。那么野原一郎便会寻找的,而现在野原一郎却无动于衷,与情与理是说不过去的。再说我看淳妤的地位并不次于野原一郎,假如淳妤出了事,野原一郎是没法交代的。

我打开窗户,看着遥远的山峦,心里开始恨起了野原一郎。滋芽拿着报纸说送报纸的来了。我随手拿起来无心地翻阅着,可是一条新闻紧紧揪住了我全部的精神,只见上面刊登着一件惊人的消息:

霞飞夜总会老板——冰姬的女佣淳妤(霞飞夜总会的总管),昨夜遭到枪劫,伤势严重,开枪人已经逃跑,现在正在缉拿之中。

我感到十分意外,怀着好奇的心我又看了下去:

霞飞夜总会老板冰姬小姐因前去上海考察未归,暂时先由她的得意女佣淳妤来代经营。昨日夜十一点一刻在她坐车回家时候,迎面冲来一辆汽车,向淳妤总管连发五枪,保安团闻迅及时赶到,凶杀之人驾车逃逸。现在淳妤总管已经送往友谊医院治疗。此案在进一步追捕、审理之中。

我把报纸上淳妤遇刺的事情说给吉子和滋芽。吉子听了以后大哭起来,她口口声声说要到友谊医院去看淳妤。我说:

“你去也好,看看她的伤势如何。我因为出不去也不能给她买东西,你拿上我的钱,去给她买一束百合花,替我说些安慰她的话。再拿一点铺盖去,替换下医院的行李。”

吉子点了点头,很庄严的样子。在日本女人中间,可以说吉子是最无邪的。她的长相文静可爱,而且抬手投足很得体。她对我从来没有过什么戒备。

吉子临走时候对我说:

“姑娘有什么话要和我们主人说的吗?”

我笑了笑,摇了摇头,说:

“你们主人不缺少安慰,我就不说多余的话了。”

吉子抱着被褥走出大门时,我突然想到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她告诉淳妤,我连忙从楼上的窗户喊住她,和她说:

“麻烦你告诉你的主人,我愿意执行她交给我的任务。”

吉子莫名其妙地答应着匆匆走了,我回到卧室,关上门。我感觉到屋里的空气非常的纯洁,我应该好好地享受一下这美好的一刻。我点了一支烟,悠闲地吸了起来,又翻开一本书,一页一页地乱翻着。昨天我一夜没睡,今天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于是我拉上窗帘,脱个精光,在没有睡意的状态下睡觉。

我不知道我睁着眼睛睡了多久,听到大厅里有人和滋芽说话,我以为是吉子回来了,大声问:

“滋芽是不是吉子回来了?”

“我可不是虮子虱子的,我是你的姐姐。”随着声音我看到一张美丽的脸膛探了进来。我唬了一跳,说:

“一点红,怎么会是你?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连忙穿好睡衣,一点红已经飞跑进来,我让她坐在我的床上。她看着我说:

“我就知道你没有去上海。我到野原一郎的公寓找过你,后来就找到这里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点红竟然有着通天的本领,她伸出水仙一样的手指摸着我的脸,我看着她更加妖艳绝伦的样子说:

“你比我这几天所梦到的还要美丽。我们好久不见了,你好吗?”

她顽皮地一笑说:

“太阳根本不知道星星的痛苦,因为在太阳的生活里就没有黑夜。”

我问她:

“你不要说一些摸不着脑门子的话,你知道淳妤昨夜被刺的事情吗?”

她呵呵一笑,挑着眉毛说:

“假如我不知道她被刺,我怎么敢冒险来看你。我今夜要与你共度良宵。”

我惊讶地问她:

“你的意思是在说你今夜不走了吗?那霞飞夜总会给谁料理?”

她说:

“别说一个霞飞夜总会,就是整个地球没了谁也能运行。你少赶我走,我今天可在定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吓得你竟然向外推我。”

我着急地说:

“不是我向外推你,你不知道你的处境有多危险。现在有人想要你的命。”

她反问我:

“有人不光想要我一点红的命,也有人想要你的命,你会轻易地给她吗?别总是生活在杞人忧天的日子里,多累呀。今天我下厨房,给你做一个拿手菜,保证让你拍案叫绝。”

她说着站起身打算出去,我拉住她说:

“我不能眼看着你死,你趁早快些离开这里。我不能留你了,淳妤的女佣吉子马上就回来了。到那时你想走也难了,求求你我的好姐姐,你走吧。”

一点红讽刺地笑了一声:

“嘁——,你难道还怕个吉子不成?那我清清楚楚地对你说,吉子不会回来了。说不准她已经漂洋过海,回了她的日本国了。”

我猛然意识到她的话里包含着深刻的意思,我急切地想知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我问:

“你的意思是说吉子……不会回来了?”

她嘻嘻一笑说:

“她的尸体也许现在已经送进太平间了!”

同类推荐
  • 戴恩家的祸崇(哈米特长篇小说系列)

    戴恩家的祸崇(哈米特长篇小说系列)

    我靠到姑娘的跟前,又问了她一遍:“真是你干的?”“你觉得奇怪吗?”她平静地问,“你那天不是也在场听我后妈说了吗,她说我身上有戴恩家的血液,是有祸祟作怪的,害了我不算,谁跟我有了接触连谁都要遭殃,以前都一一有过应验,今后还会有所应验。这事儿,”她说着一指那个死人,“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 裙带关系

    裙带关系

    本书以空降干部姜松岩为主线,展示其赴Z省任副省长时遇到的一系列官场、家庭问题,围绕“裙带关系”展开了一场明暗大较量。姜松岩一直认为自己仕途的顺利与妻子苏可可对领导的献身分不开,多年后在老领导的葬礼上他得知妻子清白的真相。为了弥补对妻子的歉疚,一向不谋私利的他开始帮妻弟调动工作。此外,为了报答幼时恩人沙老太,姜松岩也帮助其女婿调动职位。而这些调动偏偏与A省官员擅用文物、Z省官商勾结所建立的污染企业扯上了千丝万缕的关系。面对贪污腐败的现象、纷繁复杂的官场关系,姜松岩如何应对……
  • 金色德蓝岛之度亡经传说.1

    金色德蓝岛之度亡经传说.1

    金色德兰岛之度亡经传说1》是一朵冒险与阴谋并蒂而生的奇葩。在神秘的金色德蓝岛上,埋藏着一件拥有魅惑人心、强大魔力的宝藏——度亡经。马赛人世代守护着它,玫礼雅公国秘密探寻它,浮华的面具下,是一颗绝望的心……我叫硕果果,今年十六岁,在与考古学家父母失散后,误闯进这个不属于我的复杂世界。
  • 欲望传奇

    欲望传奇

    江鸥是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父亲含冤而死,使得本性纯良的她在现实中举步维艰、饱受生活的摧残。虽然歧路多难,但心中满怀着对生活的希冀一直在苦苦挣扎。倾其冷暖一生,抒写的了繁杂社会现实和欲望冲突下人性的沉沦与良善的再生。
  • 月亮与六便士

    月亮与六便士

    《月亮与六便士》是英国小说家威廉·萨默塞特·毛姆的三大长篇力作之一,成书于1919年。小说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手法,叙述了整个故事。情节取材于法国后印象派画家高更的生平,原是位证券经纪人的主人公中年,舍弃一切到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与土著人一起生活,获得灵感,创作出许多艺术杰作。小说所揭示的逃避现实的主题,成为20世纪的流行小说。
热门推荐
  • 三域天地

    三域天地

    在一个缥缈的大陆上,有着天之域,地之域,和人之域。对人的分类也由高到低排列,重生在人之域,主角叶渺能否逆袭,杀向天空……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TFBIOYS之你是我的

    TFBIOYS之你是我的

    世界首富的大小姐凌心怡,巧遇王俊凯三人。凌心怡不认识他们三个,他们可是这里人人皆知的大明星,她怎么可能不认识?因为她从国外回来的,王俊凯他们三个还把她店里的陶瓷砸碎了。接下来的故事,自己看吧。
  • 世界成功励志故事金典——自信的树立

    世界成功励志故事金典——自信的树立

    小故事,大智慧,智慧是创造成功的源泉。这是一个人人追求成功的时代,智慧的力量具有创造成功态势的无穷魔力!即具有成功暗示的随着灵感牵引的成功力。
  • 深巷有鬼

    深巷有鬼

    她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每天忙忙碌碌的上班下班两点一线,枯燥的生活让她感觉很吃力。一次偶然的机会,让她的人生观产生了巨大的改观,从极大恐惧到坦然面对,她渐渐去了解这些在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
  • 去顾他留

    去顾他留

    去时无路莫敢回头,一分驻足别无他求。同一个世界下的两个我,又该如何去分辨取夺?
  • 北洋水师的最后一百天

    北洋水师的最后一百天

    历史可以被隐瞒,但决不能被诬蔑!北洋水师,这支曾被寄予厚望的“远东第一舰队”,被日本海军打得全军覆没,最终投降。这支舰队便被贴上了“不战而降”“无能”等诸多标签。这并不是真相。他们中的半数将领或战死或自殉便是明证。节选甲午战争最后一战,为在战争中牺牲的所有英勇将士,昭雪平反!
  • 特工王妃祸天下

    特工王妃祸天下

    她,本是炙手可热的007,只因一次飞机失事,竟落入了从未听说过的瑶月王朝。他,是威慑八方的冷面战神,却因她的坠入乱了心。他,是尽忠职守的沉默守卫,却因她妄动情念,僭越职权。他,是名动天下的绝世神医,却因她破了隐世不出的立身法则。且看一代特工李沫儿如何在异世叱咤风云,千娇百宠!
  • 玄界传纪

    玄界传纪

    (摘要:本作为『乾界系列』第二部·《玄界传纪》第一部为《乾界传纪》第一部作品可以在起点网阅读)自世界之主白哲创造生命一亿光年后,乾界大陆的所有生命体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神明时代』!所有生命体都对未来充满希望,一切辉煌成就也都成就于这个时代!殊不知!一场威胁到乾界大陆所有生命体的危机即将降临!三千万年后,『神明时代』末,一些超级强者割据一方,整个大陆被划分为将近十万个板块!各大宗门、家族横空出世,宛如雨后春笋般,遍地都是,自此,大变动开始了!!!大多数生命体无法抵抗成为一方主宰的诱惑,渐渐地露出了自己的本性!大变动的前兆!即刻触发!…这段惨痛的历史,无时无刻地在告诫着所有生命体:战争只会带来无尽的悲痛和伤亡,请务必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万族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