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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叫居然的男孩

12年后的一天一个叫顾居然的男孩回到这个故乡。母亲王三莉因胸膜炎去世,就在母亲去世不久,父亲顾俊盘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他清楚地看到那时的自己和父亲手挽着手在市里的大街上匆匆穿行,一匹拉着双轮车的马一路惊奔,撞翻了几个行人,在居然还没来得及缓过神来,父亲已经把他扔到一边,自己被双轮马车碾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月之内居然失去了父母,她不得不回到故乡水泉镇,那里是他的根。故乡相隔太远,可眼下就是他惟一的落脚之地。这使水泉镇拥有了某种百折千曲隐衷和私密的感觉。一条路连结着无数个秘密。座座黑漆大门、朱漆大门关闭着,上面的铜钉闪闪发亮。生活在一个城镇如同生活在一个腹腔,弯腰曲背,伸不开四肢,目力退化,目光迟钝短浅。这就是居然母亲王三莉对水泉镇生活的感想和评价。三年之后居然回首往事。他在回去的路上寻找着雨夜中那个12岁的孩子。那是一切苦难的开始。从此他和祖母翠莲还有祖母身边的自称是自己小妈的水儿在这个黄土大院内的生活相遇。他身穿重孝。一双蒙了白粗布的鞋子早已被北方的雨水浸湿。

居然从肮脏的火车站走了出来,一辆带着车篷的四轮马车边,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搀扶着风韵犹存的老年女人。赶车的男子用手指着居然说:“老太太,小爷回来了。”老女人急速奔跑过去一把将居然搂到怀里,喊了声:“我苦命的孙儿呀!”

晚上,水儿把居然的鞋子脱下来,把它们扔掉了,她就是夹在父母中间的那个女人,母亲和父亲时常吵架的时候,母亲叫她妖精。这个依傍在奶奶身边的妖精从居然衣服上摘下了黑纱。没有什么比这个举动让居然更疼痛地感受到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在逐渐放晴的早晨居然注视着母亲口中的这个妖精。她脱离了居然的想象变成一个非常俗气的女人,那种俗气让居然想起任何一个街市上卖豆浆或者卖酱油的凡俗的妇女。她脑后盘了个圆髻用带有玛瑙的小网子罩着,身穿宽大的对襟夹袄,在几个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端着祖母的尿盆边走边喝斥那些等待吃早饭的长工们:“闲着没事先把院子打扫了,就干等着吃饭。”一个长工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只管去林子里干活,不管扫院。”她放下尿盆走过去“啪”地一巴掌打在那个长工黄蜡蜡的脸上,她说:“你倒是分得很清,今天你不扫院别吃早饭。"

就这样小妈在第一个早晨变成了居然的敌人。她使居然在这个陌生地域的生活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既然想她应该算是一个邪恶的妇女。她年仅30岁却有着60岁的女人才可能拥有的恶毒。她大睁着一双水杏般的眼睛忧郁地地注视着居然,她说:“你母亲那个骄傲的东西竟然把你留给了我!”她选择了“母亲”这个词而不是娘或妈妈。这使这场谈话拥有了一种城市般的气息。她明亮又美丽的眼睛在黑暗中像蝙蝠一样抚摸着居然的惊恐和耻辱。她说:“你是一个私生子,你不在在这个黄土大院里出生的,是在你姥姥家出生的。”说完诡异地走开了,那个挨了打的长工拿着大扫把呼啦呼啦地扫院子。这个女人确实是个妖精,她蛰伏在祖母身边,等待着父亲,她没有放过父亲任何一次回家的机会。父亲因为有了她便寻找回老家看奶奶的借口。一回来就是半个月或许更长的时间,母亲在这半个月内每天咒骂着这个女人。那个时候居然觉得这个为女人离自己很遥远,简直遥不可及,或许在梦里、云里雾里那样缥缈,没想到真的会有和她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命运给了人太多的障眼法,一些人或事总是难以预料。

熄了灯的夜晚小妈就这样爬起来跪在居然的枕边,俯看着居然,像母亲俯看着一个婴儿。她那样和风细雨地告诉我一个事实:“她是最不欢迎自己的回归。”居然的身体半裸着与她绝望的眼睛相撞。它们发出的声响波涛一样淹役了居然的听觉。居然听不见水儿说了什么,她说什么都不再重要,水儿的绝望使居然如坠深渊。居然最后听见水儿的心在说:“我造了什么孽?"

祖母翠莲不大管事了,整天和一个一只眼睛的太奶奶在聊天,偶尔带着居然到顾家的山林中走一走,大概回来半个多月,祖母和小妈商量着要居然上镇子上的学校。就这样,在一些黑沉沉的早晨永远没有太阳,居然和长工们一起吃完早饭去上学。平日里,居然从餐桌旁经过的时候除了祖母没有一个人叫他。小妈装做很忙的样子。她用远比平时更为尖利的声音喝斥着门外的长工。她从不对着祖母喝斥居然。她只是说:“写完字就出去吧,家里很乱,你不要再这里添乱了。”

居然只好到前院,和长工们说话。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居然的耻辱,这个孩子是天下第一克星,克死亲生父母。水泉镇的学校是没有秘密的,那是一个兴建于宣统年代初期的简陋的驿站院子,三大排青砖灰瓦的平房构贫弱的布局。生活在其间的老师们呆得时间久了慢慢就丧失掉了想象力,变得乏味。这样的学生和老师群聚在一起总是没有深邃的话题。

每天吃完早饭,居然和祖母告别就去上学了。居然知道镇子上人们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还会有人跑到小妈那儿去提供新的灵符拯救这个克星。这些灵符一次比一次更让人难以接受,也永远不会奏效的。居然知道这是荒唐的,居然也知道了这个黑锅比抱有难以实现的希望更让他难过。居然是多么想抱有希望呵。

一天路过天井祠堂的时候,好像有人在哭。这是他每天上学必经的一个去处。这个祠堂的后门紧临一条有槐树的背街。通常它是紧锁着,祖母不让人随便打开。一旦打开了那就是死了人。它的门漆成绿色。后来,在1966年到来的时候,它就被漆成红色了。上面还书写了毛主席的语录:“人总是要死的,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居然到达水泉镇的时候,距离1966 年还有一段路程。他眺望不到那个地方。他毕竟只有12岁。黄土大院内没有孩子,居然孤苦伶仃。祠堂里的哭声总是能够毫不费力地抵达他心里最脆弱的那个地方。它们直达那里就像识途的老马。居然想起去世的父母,他们的灵位就放在祠堂里,祖母亲手放的,小妈抱着父亲的灵位哭得死去活来,她彻底绝望了。一个绝望的女人是很可怕的,她越来越霸道、僵硬、没有表情。

油着绿漆木门的祠堂唤起居然的哀愁。在这个到处是黄土和灰尘的小镇上只有这一个衰草遍地的悲情之地仿佛是他的家园,因为父母的灵魂就被关在祠堂里。居然从不像别人那祥俱怕这里。有关祠堂的种种传说从来没有真正吓倒过他。他听一个年老的长工说顾家的祠堂吊死过一个女人,舌头伸出二尺多长,七孔流血。当它紧闭门户的时候居然想象着那里的情景。有一天居然真的走了进去,他看见门开着,没人知道门为什么在哪一时刻洞开。那本来不是忌日的一天,但是门开了,居然走了进去。

成年后居然仍然看得见夕阳西下时分穿过一片衰草迈进黑洞洞的祠堂的那个12岁的孩子。他站在排位林立之地。他惊讶这里怎么毫无出奇之处。他穿过一间空旷的房屋来到一个更加阴森的房间,然后她就看见了父亲和母亲的牌位。香灰厚厚地堆积在牌位之前,屋脊上的雕梁画柱犹如宫殿。沾满灰尘的白色帐子如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歌妓一样,羞答答地下垂着。居然伸手触摸着母亲的灵位,如触摸到母亲光洁的面容一样心酸。不知道在那个阴冷的祠堂呆了多久,他从祠堂出来,听见了哼哼的声音。从倒塌的墙头她看到了一墙之隔的那个猪圈。一群小猪拱在了母亲的身下。衣食无忧乐天知命的母亲闭着眼睛在唱它们自已歌烦生活的歌。喂猪的妇女惊恐地睁着眼睛问:“少爷,您不是进祠堂了吧?”居然点点头回答:“进了。”那个妇女面容失去了原有的颜色,站在那里,惊讶地看着他,然后放下满盆的泔水,惊惊怪怪地边跑边放声放声呼喊着:“老太太,不好了,少爷进祠堂了。”第一个跑进后院的是祖母陪房刘奶奶的小孙女儿苏菲,她从此成了居然的朋友。那个黄昏居然就这样认识了他在这个镇子里的第一个朋友。苏菲问:“你在那里干什么?你真的进祠堂了吗?”居然犹豫了一会儿。她本来可以不回答。但他喜欢她说话的声调和神情。他在一霎间拿她和小妈做了比较。他可以想象此刻要是小妈站在我面前那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于是他老老实实地说:“没干什么。”或许小妈说:“可我看见你从里面出来?”他说,“里面有什么?只有一堆牌位。”可是眼前不是小妈,是苏菲。居然说:“没想到这院子里还有一群猪。”苏菲很认真地说:“我奶奶说过,那些猪准是吊死鬼变的。”居然大笑起来说:“妈妈死了以后,市里的太平间我都去过,没什么。”苏菲问:“什么是太平间?”居然说:“就是专放死人的房子。”苏菲惊恐地说:“你的胆子真大,要是我就不敢。”居然说:“我相信,你敢,如果那里有你妈妈的尸体,你一定敢。”苏菲哭了说:“我妈妈早就饿死了,我每次给妈妈上坟,都要哭。”因为苏菲也没有没亲的缘故,居然从此和苏菲成了朋友。

走出黄昏之后居然发现苏菲其实并不美丽。她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她长着一颗极其悲哀的大头。在下雨的日子里人家就拿她的大头取笑。也许她到18 岁的时候会出落成一个不错的姑娘,因为居然用40 岁的眼睛很容易发现她身上潜在的美好的素质,比如她的眼睛,她的牙齿和脖子。日后居然很遗憾的就是自己在生命的路上弄丢了它。

祖母是一个终日病病歪歪的美丽女人,她的面部轮廓依旧能或多或少显露出烈艳的姿色,那种烈艳的美要比母亲的美更尖锐。这个美丽的老女人躺在棉被下面就像一朵羽毛。但是那被子却是血红的。血红的一床缎被,上面绣着丹凤朝阳的图案。她把居然叫到面前说:“孙儿呀,你要争气,你小妈要领养一个孩子,你必须把顾家的产业尽快夺在手中。”其实祖母的话居然一点也没听懂,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祖母又说:“听说你独自进祠堂了?一会子让刘奶奶给你去去邪气,今后不要进祠堂,你是顾家的独苗,你可不能有半点闪失。”祖母屋里的炭火上煎着药。这时候只有他们祖孙两人在这个放着古香古色家具的宽大而黑黝黝的房里,药香四溢,它们袅袅的白雾温暖了他不幸的童年入口。祖母伸出手,摸着居然的手说:“和你爸爸小时候一样,就是没你爸爸的豪气。”祖母的眼神中有些失望。

他,这个叫居然的男孩,会和一片林子联系在一起。顾家的山林风水特别好,四面环水。吊桥永远收着,与世隔绝。只有早上长工上山和晚上长工散工才会放下吊桥十几分钟。居然带着苏菲来过,他们呼唤着看山的老头,吊桥缓缓地放了下来,他拉着苏菲踏上吊桥,跑进山林。在山林生活是一个使居然感到安全和快慰的想象。在一棵茂盛的老槐树下,他和苏菲面对面坐着,膝盖碰着膝盖,局促的空间使他们亲密,居然听苏菲讲述着她奶奶在鬼魂附体后,张牙舞爪的样子,还要面条吃,一顿能吃一斤猪头肉和4碗阳春面。听她说话是他最快乐的事,不管她说什么,的话在我听来总是十分深奥。她说她恨她的家,恨她的爸爸和继母。可真让居然吃惊,这样小的女孩能把她继母描绘得比巫婆更要阴毒,苏菲说她父亲和继母是世界上最自私和冷漠的人。

苏菲说:“妈妈死后,我就跟了奶奶。继母总爱装病,你知道吗?她根本没病,她很健康,她只是希望人伺候她," 她说,“她是在惩罚我爸爸。”

居然惊奇地问:“你继母为什么要这样做?”苏菲说:“因为他总是不碰她我爸爸喜欢你的小妈水儿,水儿是老祖宗的儿媳妇,可你爸爸死了,她必须要有男人和她好。”居然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大人世界,荒诞不经,却又有魅力。就像恐怖又诱人的鬼故事。这使整个林子变得更加诡橘。居然向前探探身子,抱紧了苏菲,就这样她呼出的热气就喷到了他脸上。她注视着他,她的眼睛就像两条水中的黑鱼。她说,“告诉你一句话,你长大了,千万不要结婚。那很脏,懂吗?" 他点头,其实我不懂,一点也不懂。他糊涂,但那很诱人。一种花朵般的感觉在居然身体里慢慢绽放。他们对望,膝盖碰着膝盖。她忽然说起蚊子。她说昨夜有只蚊子钻进了她的蚊帐,叮了她身上许多包。“哪,这儿,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的部位指点着:“你看。”居然摇摇头,脸忽然红了。

苏菲笑起来。她说出一句使他倍感意外的话,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干净的人,你将来会娶我,就像我爸爸稀罕你小妈那样,眼睛出火,热热的。”居然说:“不,我不要像你爸爸那样,那种男人是坏男人。你也不要像我小妈那样,她就是个妖精,要不是她我妈妈不会得病死的,她祸害了我的家庭和童年,我本来是城市的孩子,我恨她,恨那个叫水儿的妖精,她不是我小妈,是个鬼。奶奶也嫌弃我,说我没有我爸爸的豪气。”居然越说越心酸,他哭了。这是他第一次和人诉说他的委屈。“我是一个爱干净的孩子,爸爸妈妈和老师都夸奖我,是水泉镇弄脏了我,这里的生活弄脏了我,水儿弄脏了我。”他哭得很伤心。她忽然伸手抚摸他的脸。这陌生、突兀和亲昵的举止唤起他内心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不再哭泣。她大睁着黑鱼似的眼睛,慢慢绷直身子和腿。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更加奇怪的举动。

多年后苏菲知道了那是怎么一回事,可那时居然不懂,他看着苏菲洁白的身体,苏菲整个身子可怕地抖着,抖着。那痉挛似的抖动吓坏了他。那急促的喘息吓坏了他。他真恐惧。他以为她突然病了。他一迭连声叫着苏菲的名字,居然问苏菲:“你怎么了怎么了?”他的喊叫一直到她嘴里发出一声呻吟来终止,她长长地呻吟一声,紧绷的颤抖的身子忽然像棉花一样瘫软下来,她说:“苏菲我很舒服,我要死了。”然后就哭起来。居然抱住了她。他感觉到她正在我怀里融化,就像雪人在阳光下慢慢融化一样。她抽抽嗒嗒哭着。她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管不住我自己。我知道这很羞耻。突然很想让你摸,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大概快要死了。”居然说:“也许鬼魂附体了,苏菲,你不会死的。”

他们抱着,流着眼泪。

老槐树静静地屹立着,蚂蚱在草丛中跳跃着,苏菲的双腿紧紧闭合着。刚才的一幕是羞耻的、绝望的。他们为羞耻和绝望而哭,没有谁能帮助他们,他们孤独无助。可同时他们又是快乐的。因为他们拥有同样的羞耻和绝望的困境。他们响亮地哭泣,他们不知道又到了蚊子即将猖撅的黄昏,太阳就要落山了,蚊子就要出动了,夜合欢就要开了,晚霞就要烧起来了。这个黄昏和哭泣将给予了居然第一次到了水泉镇的温暖。看山的老头吹起哨子,让干活的长工们下山,马上就要放吊桥了。居然拉着苏菲回到顾家大院。在居然短暂的生命中,这一天是他最美好的一天,有时他痛下决心,为了苏菲不再想城市的生活,但他总是做不到。童年如诡异的梦魇一样钻入她的身体,让他回味无穷。

苏菲就这样闯入居然孤独的世界之中了,她喜欢听居然讲到城市的生活,也喜欢居然抓着她的小手。那种感觉很甜,如蜂蜜一样。翠莲不忍心看着居然孤独无助,让水儿把苏菲放到居然房里,打扫房屋、端茶倒水,但是绝对不能在居然房里过夜。小妈水儿说过:如果仅有一次,就会将苏菲鞭策而死。苏菲红着脸,鼻头上渗出点点汗珠。从此,她除了在正屋里给翠莲做针线就是在居然的房中。水儿对苏菲充满了仇恨,她多次对翠莲耳语:“娘,苏菲这个丫头是个魔、色魔,留在居然身边迟早会出事。”开始翠莲明白水儿的心思不过是想孤独居然,让居然的失望愈加强烈。这个颇有心计的女人,一直窃恨着自己的惟一血脉。后来婆子丫头们把居然少爷和苏菲丫头的事情愈演愈烈,翠莲听久了,逐渐也恨起了苏菲,苏菲稍微有些不慎,就会被水儿打得鼻青脸肿。这种愚蠢的举动加重了居然对祖母的反叛和小妈的痛恨,他多次将伤痕累累的苏菲拥入怀中。或许真的不该过于沉溺心头的那个怜悯的世界,迷茫和困扰过后的悲凉,总能带来冰雪一般的冷静和清醒。居然多次问自己,为什么和苏菲好上了,他没有答案。在城里的日子很多女同学都喜欢他,他的冷漠让女同学感到齿冷心寒。现在这个粗布短褂的丫头让他时时揪心,但那种揪心叫幸福。如烟如云的沧桑后又隐盖着多少忠贞不渝。天长和地久像长在心尖上疼,当缅怀起幸福回忆起关怀来,唯一需要抗衡的,只是时间了。对于岁月的流逝,忧伤和敏感总对此无济于事。即便记录下千篇万字,留住的怕也不是什么好滋味,人生五味里,有了爱情,愁绪也多,多情惹多忧,自认了吧,惟一的愿望就是保护这个可怜的女孩,但是除了可怜她,自己没有一点办法。

水儿没想到居然如此懦弱,没有动一兵一卒,就让他一脸败相。这个小男人连他老子顾俊盘都不如。也有一点自己占了优势,顾家大院的人都在向她一边靠齐,居然只有孤军作战,他注定失败、注定全军覆没。只要取得婆婆翠莲的信任,自己在顾家的地位是无人能够撼动的。翠莲是大老爷的儿媳,荀子女人虽是三老爷的儿媳,还有她那个有几分娇娆的女儿水仙,但是她们母女在翠莲面前总部得势,她们母女的苟延残喘,更为水儿助威。自己虽是婆婆翠莲填进房里的小妾,但和俊盘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多年纠缠着连缀着时隐时现的夫妻情感,寻求一个可见的事实尽头。俊盘死了,人生太短却又涌动着如许多无奈和无常,丈夫和自己之间的距离无形且又微渺,自己一味的执著与一味的从容放到最后都将成为肤浅的烦恼,王三莉你输了,你就是顾家用来崛起的一道桥梁,连你的儿子也输定了,他让自己踩在脚下,喊自己小妈,那是不愿意出口的一个称呼,可明确地巩固了自己的地位,只有自己才是顾家的当家媳妇。翠莲对水儿的放纵曾让居然一度怀着孤独冥想不休,即便真的总是需要一个人苦守着个家的日夜愈长,也会因为这个霸道的女人重重压抑着居然的孤独,居然可以忍受孤独,但是不可以忍受她毒手摧花般折磨着苏菲。

三年就这样过去了。尽管有苏菲居然每天还是在思念着城市的家,和爸爸妈妈。失去的总是那些岁月,在记忆中闪烁着永不可及的幸福的光芒。远离了城市的生活使居然心灰意冷,犹如被斩断了根。他的根盘根错节,探深扎在城市的土壤。无根的生活使他一天比一天虚弱,他肝气郁结,心焦意躁,事事不顺他的眼。他动辄发怒,状如泼皮,使顾家的丫头婆子们避他如避虎。支撑他不被水泉镇和顾家山林吞没的,是他的朋友苏菲,还有他的祖母翠莲。她们是他的眼睛和翅膀,是他的日月星辰。一个15岁的少年,规律而干净的城市生活留给他的记忆深人血脉。城市在他的血脉里流,如滚烫的血,烧灼着他少年人苍青的皮肤。顾家大院是他的囚牢,水泉镇的学校更是一座监狱。刻板严格的学校生活是他最厌恶的生活。在这样心情糟糕的日子里,他的上学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是祖母翠莲下决心要使野马佩戴髻头,把改换顾家门庭的决心重压在居然的肩膀上,那种决心何其强烈。古老的顾家大院,创造出锦衣玉食满头珠翠的祖母,统统体现了她的这一意愿。但是真正的改变真正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不能像她一样,在婆子丫头们的服侍下生活。他以前上的是市里最好的新学校,母亲三莉请了最好的古汉语老师做他们的家庭教师,教他吟诗做赋。母亲要自己精通声光电化,也要自己儒雅。这是母亲也是他的人生理想。

但是他的这一理想遭到了强烈的毁灭。居然起了厌恶书本,厌恶学校,更厌恶那个说话摇头晃脑狗屁不通的遗老。他袍子上的气息是暖烘烘腐朽的气息。居然并不是那种淘气贪玩的执裤,他毫无恶少气息。他只是无法使自己和顾家大院的理想相容。他生来不是一个背叛者,他无法背叛城市。他的血液是母亲儒雅血液,灵魂是崇高无比的灵魂。现在,居然在课堂上讲的话十句有九句他听不懂,老师不会说普通话,偏偏要学着说普通话,所以说出来一团糟,老师的提问一问三不知。没人懂得这对于他是一种怎样的伤害。没人懂得城市生活培养了他怎样的自尊。逃学是他唯一的出路。他早出晚归,独自在水泉镇流浪。他一个人的足迹遍及镇子的每一个角落。那些足迹沉默又忧伤,充满缅怀。

居然有时想:生活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双手插在学生装的裤兜,郁郁寡欢,他眼中的水泉镇苍白又灰暗。没有繁花似锦的春夭,没有层林尽染的秋李,灰色屋脊上摇动的青草使他心生惆怅,灰色屋脊上的月色混浊没有灵性。水泉镇的大街小巷深似海,他一个12岁游荡的少年就像一个脱钩的钓饵。苏菲是怎样误入自己的生命中,至今仍是一个谜。可细细想这毫不奇怪,误入歧途是他惟一的归宿,否则,他怎样从水泉镇从他厌恶的生活中消失?煤油灯笼一盏一盏、一团一团,温暖了顾家大院的黑夜,它们貌似温柔的红光诱使他步步深入,挺而走险。居然在一个夜里,打开窗户把窗外的苏菲拉了进来,煤油灯下,苏菲使他着迷。他听她讲自己的身世,会忽然涌出眼泪。他多么喜欢她的纤纤十指,它们细嫩如草叶。苏菲用眼角瞟他,忽然红了脸。红了脸的苏菲使他心里一软。苏菲走路轻手轻脚,缩着肩,鼻尖上挂着细密的汗。苏菲的样子不知怎么使他想起童年时母亲给他讲到的《灰姑娘》。他就是挽救灰姑娘的白马王子,他们开始拥抱。他忍不住把这感觉对苏菲说了,他说:“苏菲,你上辈子是不是一个灰姑娘?" 苏菲回答说:“不是,我上辈子是个恶人,做够了孽,这辈子才这样倒霉。" 苏菲从小死了娘,爹为了娶继母把她和她奶奶一起卖进了顾家。他怜惜她倒不是他对“使唤丫头”这样的烙印有怎样清楚的认识,他怜惜她是因为她身上那种泥土的神情。同样他们都失去了母亲,这是他身上最深的隐痛。她脸上总是有一种受伤的动物的表情,有一种陷落的绝望,这是祖母最不愿看到的东西,它使整个顾家大院笼罩了灰尘和晦气,感染了欢乐的水儿的笑容。水儿想这丫头真是不堪造就,只配端茶倒水千粗活儿。这使她打起她来更加心狠手辣。一个雨夜,她一身鞭伤,泪光炯炯,雨停了,一缕缕清醒的游丝漂浮在空荡的夜色里,苏菲浅粉浅白的脸色在被凝视的日夜中绽苞怒放,微醺着,沁心怡然。居然轻轻掸了掸自己的长衫,披在苏菲瘦弱的肩上,将那些依附在怒火中的尘埃掸落,化成一地悲凉。居然因心头已装满了水儿奸诈的笑容,更加可怜这个依赖自己的女孩。苏菲纵然眼里依然包含着千百种欲语未吐的情愫,只居然抬眼投来的一瞥即将些许的哀伤收拾干净。苏菲将她的头紧紧贴在居然的胸前,闭上眼聆听你心尖上的清音。许久,她说:“居然少爷,你救救我,你带我走吧。”

没有什么比一个弱女子的呼救更能激发居然的英雄豪气了。三天后,在通往城市方向的某个乡村释站,翠莲派出的人马拿获了这一对潜逃的小儿女。拿获他们的时刻正是落霞满天的时刻,居然梦中的城市生活风情无限。奔向城市的路程是极乐的路程。居然他们抛弃顾家大院的步伐多么轻快,车轮卷起滚滚烟尘。被擒获时居然沮丧地对苏菲说:“我们就快到了,城市里有我的家,我的同学。”这话里有无限的向往和无限的遗憾。居然的故事中最感动人的地方就是这里,15岁的居然束手就擒,而城市已遥遥在望。一步之遥就是两个世界,两个空间,此岸和彼岸。居然他跪倒在尘埃之中,向他的城市家园磕了三个头,就再没有回头。城市的美景在他身后,一点一点坠出黑暗。

可以想象到祖母翠莲的憎怒,她改换门庭的人生理想遭到了如此沉重的打击和伤害。面对着得是怒容满面的祖母和站在身边为她助威的水儿。祖母大声喝问:“你们是怎么勾搭在一起的?”居然刚要回答,祖母大声喝道:“没问你,我是问你身边的那个小妖精。”苏菲脸色苍白,很慷慨地回答:“老祖宗,居然说他想城市的生活了。”祖母对身边的水儿说:“给我打她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水儿说:“让她奶奶来管教她好了,娘也犯不着生气。”刘奶奶扑了过来,手掌如雨点一般抽打着苏菲。居然猛地撞向水儿,他大声说:“你们不要打苏菲,是我要她陪我去的。”水儿险些被居然撞到,她对翠莲说:“娘,是您老人家让俊盘收我到房里的,现在就连他的儿子也敢打我,我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院子里呀!”刘奶奶也住手了,苏菲捂着脸哭泣着。

翠莲指着居然说:“她是你的小妈,你疯了吗?你今天不和你小妈道歉,我就把苏菲和她奶奶一起赶出去,让她们饿死在大街上。”居然呆呆地站着,水儿用轻蔑的眼光看着他。翠莲大声喝着:“给我打死那个不知羞臊的小狐狸。”喂猪的女人上来就打苏菲。居然站在水儿面前哭了,边哭边说:“小妈,对不起,儿子错了,以后好好念书,不再带苏菲到城市里了,儿子得根就在顾家。”那是他第一次在水儿面前掉眼泪。居然被押回顾家大院的当晚翠莲命令人锁起了他,可她内心深处却有一种恐俱,她不知道拿这个陌生的嫡亲孙子怎么办才好。水儿趁此机会在翠莲面前说了许多居然的坏话,水儿把居然说成了一个膏粱纹裤子弟,游手好闲、毫无心肝、浪荡挥霍并且招蜂引蝶。逃学的事被揭露了出来,和下人通奸更是藏不住的秘密。翠莲一迭声地喊着要把居然活活打死。那情景让多少人心惊胆裂又让多少人回肠荡气。最后一只眼说了话,一只眼说:“你要还念一点骨肉之亲,就饶过他这一次。”一只眼如此低声下气地说话,让祖母翠莲震撼了一下。毕竟他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怜悯在她脸上呼呼疾起,卷起漫天飞雪。翠莲心里的怒火熄灭了,她长叹一声,说:“唉,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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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山剑侠传》为「天下第一奇书」,经过增删、续写之后,改名《紫青双剑录》,自成面目,情节曲折离奇,而在结构上,其大体上各自独立的特点,也使得每一本分卷独立成篇,不会有前后不连贯之感,都可以看得人津津有味。本卷开宗明义的「侠女」,可以是单指李英琼一人而言,也可以指许多侠女。本卷写她得紫郢剑的经过,热闹非凡;本卷故事中,还包含了十分奇特的天狐宝相夫人一对女儿寒萼、紫玲和苦孩儿司徒平的情缘交缠。全书之中最穷凶极恶的一个邪派妖人,绿袍老祖,也在这一卷出现,还有西方野佛、五鬼天王尚和阳、怪叫化凌浑等厉害人物,构成了这一部好看的小说。
  • 末日迷踪之飞向未来

    末日迷踪之飞向未来

    末日,人心的复杂,为了生存战斗吧,为了人类的繁衍,拿起手中的武器战斗吧。原本平静的生活转眼间变成地狱,丧失,生化病毒,神秘的宇宙信号,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背后的种种谜团究竟是什么,面对残忍的丧尸以及外远古生物建筑的出现,太空生物的入侵,自然灾害的威胁,看一名年轻的特种战士寒锋如何带领身边的兄弟及全人类共同捍卫家园走向宇宙,走向未来。
  • 来自远方的温凉

    来自远方的温凉

    在B市,有三大奇闻:苏家长孙,省高考状元苏念,就读B大半年后,车祸离世,一年后起死回生,重返B大,后突然失忆,毁掉与温家千金的婚约。温氏集团千金温凉,与苏念并列省高考状元,在苏念离世一周后,从A市不远万里转读B市B大,后离奇失踪,温、寒、苏三大家族,倾尽全力,寻找未果。富可敌国的寒家继承人寒漠,终身未娶。
  • The Thorn Birds

    The Thorn Birds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小岛高中日常

    小岛高中日常

    高中生废柴小岛,意外获得了12小时,废柴小岛能拥有着12小时,有揭开了那些秘谋呢
  • 最后的行者

    最后的行者

    一梦千秋,故人安在?行路漫漫,路在何方?人类文明最后的继承者,降临异世修真界,背后是怎样的阴谋?强者为尊的世界,懦弱男子的命运如何?失落的古法,又有着怎样的离奇身世?不同的世界,到底又有着何种命运?这一切的一切,等待你来解锁!欢迎来到《最后的行者》的世界!一部用心而不一样的玄幻。书友群已成立,欢迎加入:456893504
  • 绿绿的小蚂蚱红胡子小蚂蚱

    绿绿的小蚂蚱红胡子小蚂蚱

    知道小蚂蚱的一大爱好是什么吗?大扫除!想不到吧?他超级热爱扫地,边扫还边背唐诗呢。可是,小蚂蚱必须每天上午坚持上完四节课,才能分到一块他眼馋得不得了的包干区。小蚂蚱常常不上第四节课,他认为坐得太久影响小孩子发育,绿绿小老师长得细胳膊细腿的,就是因为从小第四节课上多了,可绿绿老师还自不量力地在他面前摆了个健美运动员的造型呢……唉,扯远了,还是说大扫除的事吧,算了算了,他俩的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还是你自己看吧。
  • 春风薄凉来

    春风薄凉来

    爱你,耗尽了我一生的春风如意。而你始终心住佳人,佳人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