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刚正在气头上,哪里停得下来?拐杖仍然噗噗噗地砸在“天不怕”的屁股上。杨冲见杨雪梅拦不住,担心不测,忙抱着杨金刚的手,说:“金刚哥,小强罪不至死,您就不要再打了。”拐杖才停下来。
“天不怕”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气息奄奄。
“金刚啊,你下手太重了一点哦。”族长说。
“他们不拦着,我要一口气送他见阎王!丢人现眼,出丑卖乖。这样的畜生还不如死掉好!”杨金刚喘着粗气,双手蒙脸,呜呜哭泣道,“连我都跟着做不起人啊!”
族长对着趴在地上的“天不怕”不依不饶道:“后生,你挨了打,我还要说你几句。你作为白马寨人,真是愧对祖先。不是雪梅主意好,村里的那些牌坊等建筑早就毁在了你手上;不是你捣乱,杨振凤也不会死,观音菩萨也不会丢。一个作田人,作田是本分,整天造什么反?什么‘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那些整天披星戴月做事的社员就没理了?就有罪了?不作田,全国人都喝西北风去?你以为蹦跶几下就能成大事?我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我看,毛主席厉害着呢!共产党的天下跨不了!你当什么司令,我看还是那句老话:‘叫花子当官,叫花子作结。’你再蹦跶,到头来还是个作田佬。你好好记着我的话就是。”
族长果真是个预言家。
“天不怕”回家躺了几天,身体基本康复后,不像当年父亲幡然醒悟,痛改前非,而是执迷不悟,仍然革命精神旺盛,上蹿下跳,今天“破四旧”,明日斗“走资派”。满以为会改朝换代,捞个一官半职干干,没想到,到头来水中捞月一场空。过了一些时日,实行“三结合”,经常遭批挨斗的兰志义竟然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命委员会!进了革委会也就罢了,还当上了革委会主任!当时实行“一元化”领导,党政合一,没有书记、社长,只有革委会主任,革委会主任相当于书记、社长一肩挑,是名副其实的一把手。而“天不怕”竟然连一个革委会委员都没有捞到,仍然是一个作田佬,真可谓“叫花子当官,叫花子作结”,白忙活一场!
“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天不怕”气得在家里摔盆打碗,咒咒骂骂。可是,除了自己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气,没有任何作用。照样太阳走了月亮来,月亮困了太阳升,母鸡下蛋,公鸡打鸣,角色丝毫没变。
不久,实行“扩社并队”,白马寨公社与瓘山公社一道,并入张巷公社,白马寨成为一个大队。兰志义担任张巷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蹲点白马寨大队。再过些时日,农村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像二次土改一样,将集体的田地分给社员。当然,并不真是二次土改,因为田地的性质仍是集体的,社员只有耕作权。“天不怕”大不以为然,骂骂咧咧道:“**他娘的,辛辛苦苦三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他家人少,三个女儿早已出嫁,剩下一个父亲,一个儿子,筷子夹骨头——三根光棍。他既是父亲,又是儿子,正是筷子夹着的那根骨头。儿子也老大不小,他托人四处提亲,可是姑娘听说是“天不怕”的儿子,脑袋都摇成拨浪鼓。因此,家里成了“老中青”三结合的光棍兵团。三个人分到五亩田,就算田里能生金蛋,又能生出几个金蛋?加之“天不怕”平时像没有笼头的野马,散漫惯了,作田技术半外行,现在要正儿八经套上笼头作田,日子能好过?还有,原来杨金刚利用晚上教打,还能赚几个零花钱;现在世道突然变化,年轻人似乎看到了一条农村人致富的新路,纷纷外出学艺或打工,哪里还有人学武?杨金刚突然变得英雄无用武之地,自然赚不到零用钱。“天不怕”越想越气,觉得这个社会专门跟他作对,心里愤愤不平,总想着发泄一下才好。
杨雪梅姑侄俩分到了三亩三分责任田,一头老牛。集体生产时,杨彩莲虽说会干农活,栽禾、割禾,锄草、种豆都会,可是,从来没有耕过田,更别说耖田、撬田了。因为那些技术含量高、体力消耗大的农活都是男子干,用不着妇女做。所以,一般女子不会耕田、耙田的。杨雪梅有点犯难,请人代耕吧,又怕落下雇佣短工的嫌疑(当时尚无土地流转一说);请拖拉机耕作吧,成本高,弄不好入不敷出;用锄头去挖吧,进度太慢。杨彩莲拍拍胸脯说:“姑姑,你放心,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不会做,学!我就不信学不会耕田。”
“那就苦了你了。你也五十多岁了,不是小姑娘。找人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人愿意种,要是有,我们就转包给他种。”杨雪梅说。
“哈哈,你又想干小土地出租啊?”杨彩莲哈哈大笑,说,“不行,还是我来学。累就累一点,苦就苦一点。世上只会病死人,不会累死人。不怕!”
农活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耕田更是如此。杨彩莲给牛上好轭,扶好犁,一扬鞭子,叫一声“嘿”。那牛不买账,稳稳站着不动,而且翘起尾巴,从屁眼下面那个通道里喷出一股淡黄色的骚气熏鼻的液体。杨彩莲好气又好笑,说:“你这畜生还会欺负人啊!”说着,将鞭子一甩,“啪!”狠狠地抽在牛背上。老牛一惊,做梦也没想到女人也有这么凶,气愤不过,忍着疼痛,撒腿就跑。犁铧根本没有插进泥土,浮在上面,一下子被拖出好几米。杨彩莲没注意,犁把一下子从手掌中滑了出去,整张犁倒在了田里,人只得跟着牛往前跑。
杨彩莲哭笑不得,拉紧牛绳,扶起犁,说了句女人很少说的粗话:“**你娘!人欺人也就罢了,牛也欺人,真是欺人太甚!”说着提起犁往后退,退到路边,将犁铧插进泥土里,稳稳地抓住犁把,虚张声势地扬了扬鞭子,并没有真的抽下去,叫一声“嘿”。牛身子往下一沉,往前一蹿,“呼啦”一声,牛轭从牛肩上溜下来。犁铧一动没动。
杨彩莲浑身腾起一股火,真想像男人那样粗鲁地咒骂一通,可一想起自己是个女人,刚才已经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便忍住了。走前几步,重新套好牛,摸着牛头,柔声说:“老牛啊老牛,你是母的,我是女的,你怎么就欺负我呢?你是一头乖牛,我平时对你不薄,你应该体谅我的难处,帮帮我才对呀!”
“呵呵,这才真叫对牛弹琴(情)呢!”田埂上传来一声开心的笑声。
杨彩莲扭头一看,只见兰志义站在田头路上,赤着脚,高高地挽起裤管,露着壮实的脚肚子。知道他看见了自己刚才的洋相,不觉红了脸,说:“兰书记,你怎么来了?看我笑话啊?”
兰志义笑笑,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平时对人都不会讨好,今天倒学会了讨好牛。”原来,今年是实行联产承包生产责任制的第一年,兰志义想了解社员们到底情绪如何,骑车来到他蹲点的白马寨。他想,杨雪梅家里没有男劳力,春耕怎么搞?便直接走进“振远居”。杨雪梅告诉他,杨彩莲学耕田来了,于是,赶紧来到这田边。
兰志义走到杨彩莲身边,左手接过杨彩莲手中的牛绳和牛鞭,右手扶着犁,爽朗道:“你跟着我,我来教你。”
“你会耕田?”杨彩莲抬头望着兰志义,半信半疑道。
“我不仅会耕田,而且所有农活都会。”
“说你胖,你还喘!你就吹吧!”杨彩莲撇撇嘴。
“我没有吹。一是小时候在家里学过,二是当书记以后经常下乡劳动,什么活都干。所以就会干了。”兰志义含笑道。
“真的?”杨彩莲瞪眼看着兰志义。
兰志义满脸真诚道:“真的。当农村干部,一要说得人赢,二要写得人赢,三要做得人赢。不会做农活的干部,社员瞧不起。有个大队书记,什么都好,就是不会栽禾,社员就瞧不起他,春插时每天让他去耙田,给他取个外号‘耙师傅’。因为耙田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所以贬他。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着……”
兰志义将犁铧插进泥里,轻轻地一抖牛绳,吆喝一声。牛老老实实地迈开步子往前走,犁铧立即钻进泥土中。兰志义右手时而轻轻地左右晃动,时而轻轻地上提,时而轻轻地下按。乌黑的泥土迅速地翻过来,好像一条长龙。兰志义耐心传授道:“彩莲,你看好:一只脚踩在犁过的犁沟里,一只脚踩在没有犁过的泥土上。眼睛看着前方,如果犁的泥浪往右弯,你就拽拽牛绳,牛就会往左走;泥浪往左弯,你就掸掸牛绳,牛就往右走。这样,田就能犁直。如果犁深了,你就将犁把往下按一按,犁铧就会往上翘一点,犁得就会浅一点;如果犁浅了,你就将犁把往上提一点,犁铧就会往下钻一点。这样,犁的田就不会时深时浅,而是不深不浅……”
杨彩莲跟在兰志义身边,往返走了两个来回,心中很是感激:一个乡党委书记(此时张巷人民公社已改名张巷乡),领导着四万多人,要操心的事情多了,竟然还来教一个妇女耕田,真是个好官。想着想着,不觉步子就慢了下来,与兰志义落下一点距离。兰志义招呼道:“彩莲,你走不赢啊?那我就慢一点。”
杨彩莲回过神来,赶紧快走几步,跟上兰志义,说:“走得赢,走得赢。”
忽然,不远处的田里“天不怕”呆呆地凝视着杨彩莲学耕田,好一会,竟然扯起嗓子,吼起了经过他篡改的黄梅戏《天仙配》的选段:“田间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田耕。你扶犁来我扬鞭,我耕田哟你来看……”
杨彩莲双手成喇叭状,对着“天不怕”大叫道:“你猴吗?你先死掉了啊?你早来教我,不也是‘你扶犁来我扬鞭’吗?现在晚了,霉豆腐都凉了。”
“天不怕”愣了片刻,嘟哝道:“你借十个胆给我,我也不敢啦。”
“那就闭上你的臭嘴!”杨彩莲哈哈大笑道。
兰志义倒觉得蛮受用,笑笑说:“彩莲,杨司令眼馋呢,在笑话我们呢。”
“狗屁司令!他算什么?人渣一个!在我们白马寨臭通了天!我才不在乎呢!你要觉得难为情,你就走,我自己慢慢来。”杨彩莲满不在乎地说。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啊?人正不怕影子歪,如果人家一唱我就走了,那不是心虚么?”兰志义停了停,忽然想起什么,犹豫片刻,问道,“彩莲,我问你一件事,你千万不要见怪。”
杨彩莲似乎隐隐感到他要问什么,愣了一下,说:“怕我见怪就莫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