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见杨彩莲吓哭了,双手一个劲地搓着,不知如何是好,忙安慰道:“别怕,他这是发了癫痫病呢。”
“他有癫痫病?”杨彩莲愕然道。
杨雪梅点点头:“他小时候时常发癫痫病,后来大了,或许是发育的原因,发得少了。他这个病还救了他,若无癫痫病,斗争****时恐怕够呛。第一次斗他时,突发癫痫病,吓得组织者不知所措,生怕弄出人命案子,只得作罢。”
“我去叫医生来?”杨彩莲征询地望着杨雪梅。
杨雪梅摇头道:“不用,让他躺一会儿,慢慢地自己会好。”
果然,杨学儒躺了约莫一袋烟功夫,口中的白沫慢慢消失,身子逐渐停止颤抖,紫色的脸庞开始出现一点红润,缓缓睁开眼睛,哼了一声。杨学儒看见杨雪梅姑侄俩蹲在自己身边,连忙挣扎着想爬起来,杨雪梅和杨彩莲急忙一人扶着一只胳膊,说:“不要着急,慢点慢点。”
杨学儒费劲地站起身,愣愣地看着杨雪梅足有两分钟;脸上刚刚出现的一点红晕倏地消退得无影无踪,变得铅一般凝重、可怕;眼眶慢慢渗出汪汪的泪花;嘴唇哆嗦着。突然,“哈哈——”爆发出一阵瘆人的怪笑,摇晃着走出茶店。出得茶店,表情怪异地看着门口的对联,大声念道:“‘茶叶浮浮沉沉平淡杯中藏有真,茶味浓浓淡淡人生百味皆是福。’人生百味皆是福,人生百味皆是福啊!哈哈哈哈……”仰脸朝天,大笑而去。
杨彩莲看着杨学儒醉汉般远去,很是纳闷:“姑姑,学儒叔今天怎么了?疯疯癫癫的。”
杨雪梅潸然泪下,叹息道:“唉,他想呆了。”便将他赠送手镯之事简要告诉杨彩莲。
“真是瞎想!我们是一村啊!”杨彩莲长长的睫毛抖了几下。
“那倒在其次,关键是……”杨雪梅喟然长叹道,“算了,不说了。干活吧。”
杨学儒离开“陆羽茶店”后,再也没有在白马寨出现过。过了好些日子,有人说在抚州街上看见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衫褴褛,拄着一根疙疙瘩瘩的拐棍,端着一只锈迹斑斑的搪瓷茶缸,沿街乞讨。杨雪梅听说,二话没说,立即赶往抚州市。在一个公共厕所墙角下,杨雪梅看见一个刺猬般脑袋的男子蹲在垃圾堆里觅食,心中一酸,哭着叫了声“学儒”,奔过去一看,乃一陌生人。杨雪梅怅然若失,问他是否看见杨学儒。那男子冷冷地盯着她,狰狞地怪笑一下,继续埋头在垃圾堆里扒拉着。杨雪梅离开那乞丐,在抚州街上找了三天,逢人便打听,有人说三天前看见他爬上一辆拉煤的汽车走了,不知去向。杨雪梅彻底失望了,只好拖着疲惫的身子,怀着负罪的心情,回到白马寨。从此,杨雪梅脸上灿烂的笑容便像梅雨季节的太阳,难得一见。杨学儒平时喝茶之处,仍然每天都泡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每过一个来小时,杨雪梅便倒掉杯中些许冷茶,续上热水。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眨眼到了一千九百六十六年五月。这一年,中国政坛发生了不亚于十年后的唐山地震级别的地震。
这天晚上,杨雪梅躺在被窝里,静静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五·一六通知》,怦然心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不觉自言自语道:“世道要变了。”
过了一些日子,杨雪梅发现收音机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字眼就是“破旧立新”,街上也到处贴着红红绿绿的标语:“破四旧,立四新!”“坚决砸烂封资修!”“破字当头,立在其中!”等等,等等。杨雪梅看着“地师府”“振远居”“父子符卿”牌坊等诸多雄伟精美的建筑,一种从未有过的忧虑和恐慌袭上心头,厄运正悄悄地逼近这些让白马寨人引以为豪的建筑。她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晚上常常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一日,杨雪梅走出总巷,只见“天不怕”杨小强带着几个佩戴着“天不怕战斗兵团”红袖章的男子,手拿铁锤,爬上梯子,大声叫道:“父子几代都当皇帝的狗官,可耻!今天要把这些封资修的东西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杨雪梅一惊,忙问:“小强,干什么啊?”“天不怕”气昂昂道:“砸烂‘父子符卿’这个封资修的牌坊。”杨雪梅惊出一身冷汗,说:“不能砸!你这是对我们白马寨的犯罪!你知道吗,这个牌坊是我们白马寨的荣耀,是村里的门面。”“天不怕”笑道:“姑姑,你这就说错了!我们是革命,怎么是犯罪?我们白马寨封资修的东西太多了,要统统砸烂,不能让它再毒害我们的子孙后代了。”杨雪梅知道,疯子的思维是特别的,疯子的行动是常人劝说不了的。情急之中,忽然想起族长,厉声道:“你再不下来我就告族长了!让族棍和你说话。”
这一招还真灵验,白马寨谁不知道族棍的厉害?“天不怕”顿时蔫了一截,看看几个同伙,顺坡下驴道:“好男不跟女斗,今天算你厉害。不过,我把话撂在这里,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今天不砸,迟早一天要砸。到时候别说族长,恐怕书记都不行啰!”说完,拧着脖梗,带着同伴悻悻而去。
杨雪梅暗暗地吐了口气,心里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一旦被贼惦记上了,那才真叫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呢!白马寨这么多珍贵的文物,迟早在劫难逃。今天白马寨的辉煌,是几十代前辈智慧和汗水的结晶,如果毁于一旦,祖先在九泉之下都会扼腕叹息的!必须谋划一个长久之计,保住村里灿烂的历史文化。杨雪梅苦苦地思索着,良久,一个想法跃然于心。
杨雪梅匆匆来到公社书记兰志义的办公室。兰志义正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边翻阅着桌上的报纸;见杨雪梅进来,连忙站起,摁熄正抽着的“壮丽”香烟,搓着手,笑着说:“姑姑,您来了?”
杨雪梅忙双手往下按了按,示意兰志义坐下,笑着说:“堂堂的公社书记起身相迎,岂不要折煞我这个小小老百姓?”
“您一是长辈,二是稀客,三是恩人。我兰志义立着相迎理所当然,您就别客气了。”兰志义说着,热情地让座、筛茶。
“前两条勉强说得过去,第三条我可不敢当。”杨雪梅笑笑说。
兰志义诚心诚意道:“当之无愧,当之无愧。当年,要不是您救了我,说不定我也和许多难民一样,抛尸荒野;要不是您引荐我去致和中学教书,我也可能没有今天。”
兰志义当年进了致和中学,杨道康校长通过仔细观察,发现他是个进步青年,便悄悄地发展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地下党员。当时谁也不知道,杨道康早已是****地下党员,来白马寨创办致和中学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发展地下党员。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杨雪梅说。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兰志义还没有报答一二,实在惭愧呀。您也从来不来找我,不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今天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兰志义身子前倾,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算说对了,我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杨雪梅笑笑说。
“有什么话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兰志义正襟危坐,毕恭毕敬道。
杨雪梅见兰志义做洗耳恭听状,觉得过于严肃,想活跃一下气氛,便呷了一口茶,笑笑道:“你这茶不错,香气清纯,柔和持久,比我茶店的茶好多了。到底是书记,喝的茶都不一般啊。”
“这是我前段时间到九江出差时买的庐山云雾茶,是‘清明茶’,虽比不上龙井、铁观音,但是味道还过得去。哎,扯远了,姑姑,您来我这儿到底有什么事啊?不要有顾虑,只要不违反政策,我飞天钻地都给您办好!”兰志义豪爽地说。
“其实也不难,既不要飞天,也不要钻地,只要你一句话。”杨雪梅故作轻松道。
“到底什么事?急死我!”
这时,收音机里正播送着《人民日报》一篇关于无产阶级**********的社论。杨雪梅皱眉道:“兰书记,看来这世道要变啊!”
兰志义点点头,神色凝重地说:“是啊,这场**********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人人都要作好思想准备呀。不过,您不是‘黑五类’,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倒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担心白马寨。”
“担心白马寨?”
“是啊。”杨雪梅柳眉紧蹙,缓缓说出刚才总巷口的一幕。兰志义愤然道:“那是文物啊,怎么能说毁就毁呢?”
杨雪梅摇头道:“这年头,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你说是文物,他说是封资修。我想将计就计,也来个大破四旧,可苦于人微言轻,所以要请出你这尊菩萨。我想……”
兰志义听完杨雪梅的计谋,叉开五指在长长的头发里梳理几下,像是梳理此刻的心情一般。他也隐隐感到,这场运动远非以前的几次运动可比,其声势之大、发动之广,都是史无前例的。虽说**********不是大革文化命,但从目前态势看,文化首当其冲是不争的事实。文物乃不可再生之资源,毁坏容易,恢复可就难了。白马寨历史悠久,建筑精美,有许多建筑堪称珍贵文物,切不可毁于一旦。想到此,两边腮帮处轻轻跳动几下,神色庄重道:“姑姑,您想得对。您这是为了子孙,深谋远虑,我支持!现在**********还是在党委领导之下进行的,我来安排。”说完,握着桌上电话机的摇把,“呜呜呜”地摇动几下,通过总机转接,接通了白马大队。兰志义对着话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杨冲吗?我是兰志义,请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片刻工夫,兰志义虚掩着的办公室门响起“咯咯”的敲门声,随着“请进”,杨冲含笑走进来。还没等杨冲开口,兰志义便说:“交给你一个光荣的任务,你派人将白马寨村里所有的牌坊匾额、民房匾额和大门两旁的柱石,全部用石灰粉刷起来,漆上红漆。”
“这……太可惜了吧?我不成了罪人?”杨冲抓抓头,惋惜道。
“这是政治任务,你必须完成好!不这样搞,那才真要成为罪人呢!”兰志义见杨冲仍然站着不动,生气地说,“你脑子怎么不开窍?姑姑的主意能错吗?”
杨冲听了后面一句,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容满面道:“是,一定不折不扣完成任务!”
杨雪梅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兰志义办公室,回到家里,裁好纸,工工整整地写好“毛主席万岁”“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思想”“斗私批修”等大字。她自告奋勇,主动请缨,要求由她写好字,由漆匠用复印纸拓印到牌坊、门楣、柱石上去。
“天不怕”听说杨雪梅建议石匠用石灰粉刷牌坊和门楣,颇为不解,找到杨雪梅说:“我砸牌坊,你说是犯罪;你现在这样兴师动众粉刷,就不是犯罪?”
杨雪梅笑笑,说:“我想通了,我们都要积极参加**********,‘破四旧’‘立四新’。我们这样做,就是破字当头,立在其中,先破后立。”
“天不怕”摸摸脑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说:“这还差不多。”然后兴高采烈地对手下几个喽啰说,“兄弟们,看见没有?这就是革命的力量!不是我们前几天要砸牌坊,现在大队怎么会派人干这个?不用我们革命者动手,有人替我们‘破四旧’,真好。”
不出十天,白马寨所有的牌坊、门楣、柱石都粉上了石灰,漆好了红漆,写上了对联。牌坊上所有的雕刻都藏进了石灰中,一片洁白,只有中间一条红长条,上面一律写着金色的“斗私批修”四字;民房的门楣上乃一律金色的“毛主席万岁”,两旁的对联千篇一律:“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思想”。字体都是十分纯正的颜体字,而且所有对联的字大小一致,看上去真是整齐划一,赏心悦目。
白马寨成了红海洋!这消息不翼而飞。不久,成群结队佩戴着红袖章的男男女女,川流不息地来到白马寨取经。人们无不啧啧称赞说:“这里的**********搞得这么好,政治空气这么浓,真是了不得,了不得啊!”********听说这个主意出自一个年过半百的妇女,硬是找到杨雪梅,握着她的手,感激地说:“杨雪梅同志,你真是个无限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好同志,政治觉悟高,不简单,不简单!我们要在全县推广你们的做法。你说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个主意的?”
杨雪梅红着脸,说:“我一个农村妇女,哪懂什么政治?只知道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积极投身**********,破旧立新。白马寨四旧的东西太多了,不搞大的动作破不了。领导过奖,过奖。”
********益发兴奋,再次握着杨雪梅的手,对站在一旁的宣传部长说:“听听,多么朴素的阶级感情啊!真好,真好。你们宣传部门要好好宣传宣传杨雪梅同志的先进事迹,这是我们县**********涌现出来的新生事物,是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又一伟大胜利。事实再一次证明毛主席老人家关于‘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指示的无比正确。”
很快,丰城全县的祠堂、民居,都油漆了红漆,写上了金色的对联,对联内容基本选自《毛主席诗词》和《毛主席语录》,也有不少“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思想”选用****那和他身子一样干瘦无力的字体。杨雪梅的事迹被编成《杨雪梅勇破四旧大立四新》《歌唱白马寨红海洋》等快板书、盲人道情节目,在丰城大地广为传唱,杨雪梅的名字家喻户晓,妇幼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