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雪梅寄出家书后,心中忐忑,日夜盼望,扳着指头算日子。盼了十来天,终于盼来了哥哥杨雪龙的回信。杨雪梅迅速拆开信封,抽出信笺,浏览起来。只见信中写道:“小妹你好,见信如晤。来信收悉,小妹所虑深远,见识不凡。众兄弟商议确定,赞成小妹主张,赠田百亩,余田出租,用以度日。今后但凡家中一切事务,小妹裁定即可,兄等无异议。顺祝安康。民国三十五年九月一日。”
杨雪梅深深地舒了口气,叫过杨彩莲,说:“你爸爸叔叔都同意了。走,我们找校长去。”
“太好了,总算能做成一件好事!”杨彩莲高兴地说。
校长杨道康听说杨雪梅赠田百亩,瞪眼望着杨雪梅,半晌说不出话,许久,激动地握着杨雪梅的手,说:“雪梅侄女,没想到你门不出户不出的一个弱女子,竟然有如此胸襟,慷慨解囊,真乃巾帼英豪!我代表全体师生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谢!”说着,对着杨雪梅姑侄俩深深地鞠一躬。
“这可使不得!”杨雪梅弯腰鞠躬还了一个礼,说:“校长叔叔,选个日子,我们将田契交给学校,举行一个正式的赠田仪式,把族长和各房房长都请来作为见证。您看如何?”
“极是极是,理应如此。后天初六,六六大顺,又正好当街,是个好日子。我看就选后天,我们在墟场的戏台上举行赠田仪式。你看怎么样?”杨道康说。
“一切听校长叔叔安排。”杨雪梅说。
九月初六,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白马寨街上当街的人比平时多出许多,人流如潮;尤其是戏台前的广场上,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戏台上方的红布横幅上贴着一行醒目的大字:“杨雪龙全家向致和中学赠田仪式”。戏台上前面摆着一张课桌,后面摆着一长排椅子,杨雪梅、杨彩莲、杨道康、族长以及各房的房长,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戏台下的人们踮脚翘首,窃窃私语,内容大致相同: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做人劳碌一辈子,就是为了买几亩田地,让子孙后代过日子,怎么说送就送呢?当年祖祖辈辈省吃俭用,买田置地盖房子,到了而今晚辈手上竟然分文不取地赠送出去,真是疯了!农村人,要出这种风头干什么唦?
年届古稀的族长掏出怀里的怀表,看了看,又塞进怀里。过了一会,又掏出怀表看了看,又塞进怀里。如此三次。到了九点十八分,族长抑制不住激动,步履蹒跚地走到课桌边,捋了捋飘飘的须髯,兴奋地说:“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我们白马寨有一件大喜事要在这里举办。大家看见戏台上方的横幅吗?我们村雪梅侄女,和她五个哥哥商量决定,要将家中一百亩田赠给我们致和中学,以解决学校扩建而经费不足之困难。马上,要在这里举行赠田仪式,请大家做个见证。雪梅六兄妹的这一举动,真是义薄云天,是我们白马寨全村的骄傲!下面,请雪梅姑娘说一说他们全家赠田的想法。大家欢迎!”
杨雪梅走到戏台前,对着台下深深地鞠一躬,说:“各位长辈,各位乡亲,有句老话,‘崽卖爷田不心痛’。我今天不是卖,是送,可能有人更会说我在败祖业。我也知道,我家祖先为了买田,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积攒起来,一次买一亩两亩,不容易。可是,我们致和中学面临发展瓶颈,正举步维艰,更不容易。校长杨道康叔叔为了创办致和中学,连南昌的店铺都变卖了。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白马寨子子孙孙?因为他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戊戌变法领袖之一梁启超先生有一段名言说得好:‘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国父孙中山先生曾号召国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想,支持白马寨教育,为白马寨少年创造一个良好的学习条件,也是匹夫有责。既然学校有困难,作为一个白马寨人,理应尽一点绵薄之力,正如圣人所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所以,我们兄弟姊妹经过商量,决定向致和中学捐赠良田一百亩。我们只是做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实在微不足道。”
“哇——一百亩啊!真是不得了哇!要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到这一百亩田呀?轻飘飘的一句话,说送就送了。啧啧,不可思议。”
“别看她门不出户不出的,天下大道理还真懂得不少,不简单。”
戏台下面立即嗡嗡的议论开了。
杨雪梅说完,杨道康接着说。自然,杨道康无非是说些感激之类的话语和表示办好致和中学的决心罢了。
该讲话的人都先后讲过了,赠田仪式正式开始。杨雪梅端着一个红木盒子,抽开盖板,露出一叠淡黄色的田契纸,双手将盒子举过头,走到杨道康面前,说:“请杨校长接受百亩赠田。”
杨道康郑重地接过红木盒子,深深地鞠一躬。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赠了这么多田,今后怎么生活啊?”台下许多人不无担心地说。
谁能想到,杨雪梅赠了田,生活得更好。杨雪梅赠田后,家里还剩下九亩九分田,全部出租,收点租谷度日。家里的长工、佣人一律辞退。姑侄俩绣花织布,相依为命。“一唱雄鸡天下白”,一夜之间,世道变了,中国解放了!划分阶级成分时,杨雪梅家里划成“小土地出租”,属于内部阶级。一些几十亩田地的小地主,懊悔莫及,悔恨自己没有杨雪梅的远见,弄得一辈子抬不起头。
解放了,日子一天一个样。先是土改分田地,单家独户耕作了几年后,开始实行互助组、合作社,合作社又分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到了一九五八年,实行人民公社。白马寨建成白马人民公社,方圆十里八村,如聂家、金山、梅花井、张家等等,都属于白马公社管辖范围。
解放了,杨雪梅姑侄俩绣花织布慢慢难以度日——人们很少需要绣花物品,织的粗布虽说有人买,可是,卖不起价格,商店里的洋布便宜,而且穿着舒服,粗布自然不好卖了。杨彩莲略懂一点农活,杨雪梅对于农活基本一窍不通。如此一来,她们的工分底分自然比其他女人低,算半劳力中的半劳力。一年下来,口粮钱都不够,还要从家里拿出钱去买口粮。家里虽说富有,可都是一些硬货,不好拿出来使用,人民币并不多,一下子成了欠款户。两个聪明伶俐的女人,竟然不能自食其力!姑侄俩感到面子上难为情。
杨雪梅思考再三,找来杨彩莲商量,试图开一家茶店。杨雪梅说:“我昨天走过街上,看见杨金刚叔叔原来租给人家卖包子的舍屋闲着,没人租。我便起了租用的念头。那舍屋有那么大,可以摆六张桌子,附近有一口井,挑水还比较方便,开茶店还合适。穷店当富家,开店比作田肯定赚钱一些。”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知道队里会不会同意?人家开工,我们开茶店,恐怕通不过呢。”杨彩莲心存顾虑道。
“我们交钱给队里,买工分,队里不吃亏,按说应该会同意。我去找队长说一说。要是队长不同意,我就去找兰志义,他现在是我们公社书记,只要他同意,队长肯定没说的。”杨雪梅成竹在胸地说。
“你去找他?我看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杨彩莲不以为然。
“为什么?”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难道你忘了那次……”
“你还好意思说那一次!”杨雪梅嗔笑着说,“那次你可有点过分哦。”
话说兰志义在致和中学教书,非常感激杨雪梅的举荐之恩,教书之余总爱有事没事往“振远居”跑。杨雪梅自从赠了田,辞退了长工、佣人后,成了自食其力的人。然而,有些重活干起来就颇为吃力,尤其是碾米,成了一件难事,不得不花钱请人——杨雪梅和杨彩莲都会晕碾。
一天,兰志义来到“振远居”,杨彩莲正要出门请人碾米。兰志义听了,高兴地说:“碾米多有意思,我七八岁的时候就会碾米,还要请人?我来帮你碾。”
兰志义挑起一担谷,来到村东头的碾米房,将稻谷倒进碾盘,套好牛,坐上碾架,轻轻地喝一声“嘿”,牛迈开四腿,碾架围着碾柱转起来。碾架下两个碾米的石轮直径约两尺,边缘厚度约一寸半,转动时偶尔碰到碾盘内侧,发出“咯咯”的响声。碾架的一头套在碾柱上,好比一个圆规,以碾柱为轴心,周而复始地画起了圆圈。不会晕碾的人,坐在碾架上似乎是一种享受,其实不然。转久了容易生困,呵欠连连,弄不好就会打瞌睡,甚至会从碾架上栽下来。而且,米接近碾熟时,容易飞起糠屑,全身脏兮兮的,连头发缝里都一层的灰尘。
兰志义挑着一担碾好的米,进了“振远居”,头发一片灰白,成了一个老翁。杨彩莲忍不住笑道:“兰老师也像伍子胥一样,一夜之间白了头,变成一个瘦老头了。”
兰志义笑笑,毫不在乎地说:“没关系,回去洗个澡,换一下衣服就是了。”
杨彩莲说:“你是为我家碾米弄脏的衣服,这衣服没说的,我来洗。”
于是,杨彩莲跟着兰志义到学校,取了他的脏衣服回来洗。从那后,兰志义只要知道杨雪梅家里有什么重活、脏活,便主动承担。而他的脏衣服,也基本上是杨彩莲包洗。一来二往,彼此亲热得一家人似的。
那天,杨彩莲帮兰志义洗衣服,下水之前,将衣服口袋翻了个遍,生怕洗烂了里面的钱或者其他东西。翻着翻着,从上衣口袋里翻出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彩莲,请你晚上来白马桥头乌桕树一叙。兰志义。”
杨彩莲看得耳热心跳,望着纸条发呆。平心而论,兰志义是个让女孩子心动的青年,无论长相还是才华都不错。可是,聂国生一直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心田,她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男子。要不是有聂国生,杨彩莲会幸福得发晕;可是,有了聂国生,看见这纸条就如看见一只癞蛤蟆,生厌得令人恶心。杨彩莲拿着纸条给杨雪梅看,说:“姑姑,你看兰老师无聊不无聊,写这鬼东西!”
杨雪梅看过纸条,沉默片刻,眼睛湿湿地看着杨彩莲说:“彩莲,这可不是无聊。你是该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了。聂国生已经四年多杳无音信,要是没出意外,还不会写信回来?你别傻等,耽误了自己。”
“姑姑,你还说我!聂小刚明明……可你还在这里守着他。你倒真是耽误了自己!”杨彩莲辩驳说。
杨雪梅倒噎了口气,叹息道:“你这鬼妹子!你既然心里丢不下聂国生,你就等吧。感情这东西没有对与错,只有真和假。真有了它是没办法丢下的。我不勉强你,你自己看着办吧。”
晚上,姑侄俩借着朦胧的月色,在天井边纺棉花。杨雪梅不时地看看杨彩莲,见她赌气似的,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纺棉花,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喔喔啼——”,许久,再次传来嘹亮的鸡鸣声。杨雪梅说:“彩莲,鸡啼两遍了,睡觉吧。”
杨彩莲忽然站起来,拍拍身子,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说:“姑姑,跟我去桥头乌桕树那儿走一趟。”
“怎么啦?想通了?”杨雪梅说,“这事还能带人去呀?”
“看您想的!我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在那儿等。”杨彩莲说。
“那也只能是你一个人去呀,为何要我同去?”
“深更半夜的,我一个人有点怕。”
“那我就躲到桥这一头,总可以吧?”杨雪梅说着起身就走。
“哎哎哎,不能这么去,要化妆。不能让他认出我们来。”
杨雪梅愣了一下,摇头说:“你呀,真有鬼点子。”
姑侄二人女扮男装,身穿长袍,头戴礼帽,双手笼在袖子里,到了桥边,故意迈着男子的步伐,昂首挺胸地朝桥对岸的乌桕树走去。来到第三棵乌桕树边,只见前面的一棵乌桕树下,一个蹲在地上的黑影忽地站起来,一闪,躲到树干背后去了。杨彩莲上前,杨雪梅跟后,继续往前走。走到树边,杨彩莲认真瞟了那人一眼,从身材轮廓看,她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像打翻了五味瓶。杨彩莲擦了一下眼睛,昂着头匆匆往前走,一直走到龙洼桥,跨过龙洼桥,从北屏禅林踅过来,回到“振远居”。
回到家里,杨雪梅说:“看来,兰老师是一片真心。你怎么办?将那张纸条弄湿来,仍然放到衣袋里,装着不知道,免得难为情。”
“不。我要原封不动地放回衣袋里,让他知道我的意思。如果装着不知道,还会有第二张纸条,第三张纸条。”杨彩莲说。
“主意不错,只是苦了兰志义哟。”杨雪梅说。
翌日中午,兰志义来“振远居”取衣服,一进门便打了个山摇地动的喷嚏,而且喷嚏一个接一个,鼻子里流着清涕,眼珠红红的。杨雪梅心疼地说:“兰老师,感冒了?秋天不冷不热的,容易感冒,注意点身子。”
兰志义凄然一笑,说:“昨晚看书看晚了一点。没事。”接过衣服,红着脸问杨彩莲:“彩莲,你洗衣服翻过口袋么?不会洗烂了什么东西吧?”
“我没注意,你自己看看吧。”杨彩莲头也不抬地说。
兰志义直接伸手掏进上衣口袋,摸了摸那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愣了一下,马上满脸通红,十分窘迫地说:“还好,没洗烂。”生怕眼泪流下来,说了声“谢谢”,赶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