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虽说经过一番舍生忘死的施救,可是,捞上来的聂小刚已经与人们阴阳两隔。
杨雪梅见聂小刚气绝身亡,顿觉天旋地转,忍不住失声痛哭,顾不得太阳不太阳,朝着一座闪闪悠悠的木板桥跑去。换在平时,杨雪梅无论如何不敢走如此一走一颤悠的木桥,可眼下似乎不觉得木桥在抖动,踉踉跄跄地跑到聂小刚身边,摸着聂小刚那白骨生生的脚板,一口一声“小刚哥”“小刚哥”地哭叫着。哭着哭着,竟然晕厥过去……
杨雪梅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闺房的观音床上。母亲杨周氏坐在床沿上,脸上爬满泪痕,手中摇着一把蒲扇,对着她轻轻地扇着,嘴里数落着丫鬟碧玉:“你也是,怎么不拖住她,由着她的性子来?那么多人,今后说什么闲话的都会有。”
“妈,这事您别怪碧玉姐,是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您要骂就骂我吧。”杨雪梅声音微弱地说。
“你可醒了!吓死我了。”杨周氏破涕为笑,左手拉着杨雪梅的手掌,摩挲着,轻言细语地说,“雪梅,你是爸妈的心头肉,乖乖女。你知书达理,怎么能这样不讲分寸呢?你和小刚好,妈心里明白,也没有过分地干涉。小刚是个好孩子。不过,你和他还没有订婚,更别说拜堂了,在那种大庭广众之下,怎么能抱着他哭呢?”
杨雪梅又忍不住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说:“妈,在我心里,小刚就是我的夫君……”此时,她想起签上谶语中“忘却无心有水涛,多耳君子逞英豪”的话,如梦方醒。“忘却无心”不是个“亡”字么?“有水涛”不是个“寿”字么?这不是暗示刘寿死亡么?至于“多耳君子逞英豪”就更加明白不过了。当初,怎么就是理解不了这话呢?当参悟透了此话时,此话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了。命,这就是命啊!杨雪梅越想越伤心,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莫非……”杨周氏大吃一惊,脸色骤变,目光灼灼地盯着杨雪梅。
“没,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不过,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嫁人了。我要为他守节。”杨雪梅擦干眼泪,一字一顿,说得很是坚决,“嫁妆还是继续帮我办,尤其是那副棺材不能少,我要留在娘边过老,省得到时候我老了还要自己买棺材……”
“你这孩子,越说越没谱!不许瞎说,好好休息休息,我去帮你熬一碗燕窝汤,调理调理身子。”杨周氏佯装生气道。
“我不是瞎说,我说的是真心话,而且说到做到。”杨雪梅哽咽着。
令杨周氏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温柔贤淑的杨雪梅,真的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不嫁人。聂小刚死后,一个又一个媒人上门为杨雪梅提亲,都被杨雪梅面红耳赤地赶跑了。杨雪梅一边在自己头上插一朵红色的绒花,表明是少妇不是少女,一边叫木匠在闺房里钉一个白鹭架,做一个聂小刚的灵牌放在白鹭架上,亲自在灵牌上写着:“亡夫聂小刚之位”。每逢初一、十五,杨雪梅都要盛一盅满饭,放到灵牌前,默默地念叨一番:小刚哥,回来吃饭吧,这里就是你的家。尤其是对那副用杉树结疤做成的棺材,特别热心,成为至爱。杨雪梅请漆匠先用夏布蒙好,再用四川生漆漆了一遍又一遍,漆得好似黑色玻璃,能清晰地照见人影。杨雪梅还亲自在棺材头上的挡板上用红漆写上一个入木三分的“福”字。引得十里八村前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啧啧称奇的谈资,都说那副棺材超过了一百副普通棺材的造价,堪称稀世之宝,今后埋进土里永远不会腐烂。
杨雪梅的婚事成了杨振远夫妇的一块心病:聂小刚死了十年,女儿二十七岁,还在娘家做老女,想起来脸上就发烧。渐渐地,杨振远忧虑成疾,苦思冥想许久,想出个移花接木之计,要将女儿许配给小她三岁的聂小刚的弟弟聂小强,看她是否会将对聂小刚的痴爱转移到与其有血缘关系的聂小强身上。临终之前,拉着杨雪梅的手,无神的眼眶里饱含着浑浊的老泪,说:“女大三,抱金砖。他们哥俩长得很相像,你嫁了他,聂小刚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教养婚配是做父母的责任和义务,我没看见你成家,心有不甘,死了也不会闭眼啦。你就答应爸爸,点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不要让我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杨雪梅呜咽哭泣,心乱如麻。违心地点头,欺骗临死的父亲,于心不忍;真心地摇头,击碎父亲最后一线希望,更是于心不忍。杨雪梅十分为难,她看着父亲那近乎绝望的眼神,心碎了,低着头,用手背擦一下眼泪。
“好,好,你点了头,点了头,我放心……”杨振远话未说完,含笑离世,满脸安详。
杨振远去世不久,杨周氏思念成疾,病入膏肓。知女莫如母,她知道杨雪梅当时并没有点头,也知道劝不了她。临终前,同样拉着杨雪梅的手,流着泪说:“千岁的爹娘包不了百岁的子女,你自己今后的路,自己好好走,做娘的已经无能为力了。做娘的死不足惜,只是放心不下你,到了那边心里也不得安宁……”
“妈,我会好好把握自己,不会给家里人丢脸,您就放心吧……”杨雪梅呜咽道。
父母死后,哥哥杨雪龙在外忙于生意上的事情,无暇顾及也无法顾及杨雪梅的终身大事,也就干脆不管,任其自由,只是将家里的事情委托杨雪梅全权料理。另外,将女儿彩莲放到白马寨家中,一是白马寨村里有完全小学,上学方便,免得接送;二是省得杨雪梅在家寂寞,多一个小女孩多几分热闹。
一天,杨雪梅泪光闪闪地将碧玉叫到跟前,交给她一个红包裹,说:“碧玉姐,你在我家里二十来年,浪费了你的美好青春,对不住了。你现在老大不小了,要再待下去就毁了你一辈子。我不能毁了你,你回娘家去,找一个合适的后生结婚去吧。这包裹里是你的工钱,还有一双玉石手镯,算是我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我们虽是主仆,却情同姐妹。今后有空,你常来这里走走。你别忘了,这里是你半个家,家里有一个同吃同住了二十多年的妹妹。”说着,忍不住泪水滂沱。
“小姐,您不还没出嫁吗?你不嫁我也不要出嫁。”碧玉哭着说。
“傻姐姐,别说傻话了,我永远不会出嫁的。你走吧……”杨雪梅抱着碧玉失声痛哭起来。
杨雪梅辞掉碧玉后,再也没请丫鬟,只是请了几个能干的中年妇女做佣人,做些家里的杂事。田里的长工大部分还是原来的,只是几个年纪大的辞退了,换成年轻的。杨雪梅也不再把自己看成千金小姐,而是看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每天除了绣花、织布、看书、写字外,还抽空教侄女杨彩莲做作业,甚至帮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杂事。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起,中国就战火不断,人们苦不堪言;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事件”爆发,日本对华侵略战争全面开始,中国大地顿时浸泡在战争的血水里,老百姓更是民不聊生。
一九三九年四月的一天,白马寨突然来了几位身穿长袍的斯文人,找到族长,秘密地商议大事。过了几天,两百多个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涌进了白马寨,坐进了白马寨小学的教室里,而原来坐在教室里的小学生则暂时搬到了白马寨“杨氏家庙”里上课。杨雪梅一打听,才知道那些新来的学生是南昌江南中学的学生。一九三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南昌沦陷,被狗日本占领了,南昌市三十万人口锐减到不足四万人,教育界名流徐谷生先生创办的江南中学在南昌难以为继;为了教育兴国,救亡图存,徐先生将学校搬到了白马寨。徐先生选择白马寨,自然是看中了白马寨儒学底蕴深厚,比一般地方更加重视教育。试想,如果不重视教育,一九三四年,村里能办起一所完全小学么?
徐先生选择白马寨可谓明智之举。
白马寨族长很快召开相关会议,动员全体村民,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尽快兴建江南中学校舍。杨雪龙接到杨雪梅的书信,很快寄来一千块大洋,资助建校。不到半年,两栋两层的教学楼和一栋平房食堂拔地而起。
江南中学在白马寨办得如火如荼,学生既学文,也学农。平日里,语文、数学、历史、地理,什么都学;农忙季节,老师则带着学生去白马寨农场参加劳动。避免了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弊端。不仅如此,学校还在师生中秘密发展了一批共产党员,有的解放后成了国家的栋梁之材。当然,这是解放以后人们才知道的。此为后话。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日本第十一集团军司令笠原幸雄在南昌无可奈何地递交投降书。不久,江南中学迁往更加适宜发展的广阔天地丰城县城。
这天,风和日丽,离开白马寨几十年的杨道康先生突然回村,找到族长,说:“族长叔叔,听说江南中学搬到县城去了,为了方便我们白马寨的子弟读书,不让教学楼浪费,我想在我们村创办自己的中学,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致和中学。”
“哦?此乃好事一桩,我举双手赞成。可为何叫致和中学?”族长问道。
“圣人言:‘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所以,我取致和为校名。”杨道康说。
族长一听,高兴地说:“此名甚好,此名甚好。贤侄有如此善举,村里自然鼎力相助。农场的收入仍然归学校所用,不够部分再设法资助。只是师资力量可有着落?”
杨道康胸有成竹地说:“师资力量问题不大,我有几个好朋友都是教书的,再聘请一些,就能解决。”
族长点点头,沉吟良久,忽然问道:“贤侄在外几十年,很少回家,究竟从事何业?莫非也是教书?”
“一言难尽,什么都干过,今后再慢慢聊吧。”杨道康神秘地笑笑。
致和中学的办学方针正如其校名一样,力求中和。不少愿意读书但家中经济拮据的学生,学校免收其学费。如此一来,致和中学很快就在丰城一带叫响了,许多老师慕名前来教书,薪水低一点也毫无怨言。眨眼建校一年,周年校庆正值新学期开学之际,白马寨街上到处贴满红红绿绿的标语:“热烈庆祝致和中学建校一周年!”“办好教育,振兴中华!”“欢迎有志青年来致和中学读书!”等等。标语上的字一律是中规中矩的颜体字,雄壮圆浑,力透纸背,极具功力。族长看着标语,对杨道康点头称赞道:“学校人才济济呀,能写出如此漂亮的毛笔字,不简单。”杨道康笑笑说:“哪里,这是杨雪梅写的呢!我听我们本村的老师杨学儒说,杨雪梅的毛笔字得了当年杨崇文老先生的真传,颜体字写得炉火纯青。我便请她代劳。没想到,果不其然。此女子真乃我们白马寨的才女也!”
致和中学校庆过后的一个星期天,白马寨村里出现了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这天,杨雪梅和杨彩莲一道,从街上买菜回来,走进总巷不远,忽见一男子躺在地上。杨雪梅吓了一跳,大声叫喊道:“谁?怎么打跌?”那人一声不吭。杨雪梅牵着侄女杨彩莲,来到那男子身边蹲下,见他面黄肌瘦,双目紧闭,不知死活,伸手在他鼻孔边试了试,觉得尚有微弱的呼吸。“还是活的,别怕。”杨雪梅给杨彩莲壮胆。
“姑姑,可能是饿得这样,你看他瘦得皮包骨头。”杨彩莲说。
杨雪梅点头称是,自己麻着胆子扶起男子的头,要杨彩莲端过竹篮中半钵子水豆腐,用调羹舀了一调羹,送到男子嘴边。男子的嘴唇慢慢翕张,露出一条缝,顺着缝流进了一点点水豆腐。一会儿,男子的嘴巴张大了一点,灌进了两调羹水豆腐。男子终于睁开了眼睛,感激地看着眼前两位女子,很不好意思地挣扎着摇摇晃晃站起来,说:“谢谢二位救命之恩。”
杨雪梅松了口气,说:“先生,你怎么饿成这样?”
男子点点头,声音微弱地说:“我已经三天没进食。”
杨彩莲几乎惊叫起来:“我的妈呀,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他三天没吃,怪不得饿晕了,要是我早就饿死了。”
“先生,你这是要去哪里啊?”杨雪梅问道。
男子拽紧肩上的一个布包袱,摇头叹息道:“逃荒之人,天地茫茫,何处是安身之处,我也不知,走到哪里算那里吧。”
“逃荒?”杨彩莲诧异地问。
“是啊。”男子无力地答应。
杨雪梅略微思索一下,说:“先生,这样吧,你先喝了这些水豆腐,再去我家歇息歇息,吃点东西,等过两天体力恢复了一些再走。好么?”
男子点点头,感激地接过钵子,将小半个脑袋埋进钵子里,“咕噜咕噜”,眨眼工夫就将水豆腐喝个精光。舔了舔嘴唇,有点羞涩地笑笑,说:“现在好多了,能走了。”于是,跟着杨雪梅来到“振远居”。
男子走过“地师府”,抬头看看门口的对联,充满敬意地说:“原来地师府就建在这里?今日一见,算是饱了眼福。”
“先生也知道地师府?”杨彩莲惊奇地问道。
“知道,天下谁人不知,江西有个天师府,还有个地师府?只是久闻其名,未能亲睹。今日得见地师府,真是意外惊喜。”男子喜悦道,“这地师府建造得真是不简单,气势恢宏。”
“那当然!”杨彩莲自豪地说,“这是我家远祖杨云翔老先生建造的。崇祯皇帝对他可喜欢了。他帮崇祯皇帝选了万年吉地,只可惜崇祯皇帝没福受用。”
“你呀,嘴快。”杨雪梅瞪了杨彩莲一眼。
“没关系。我也听村中大人说起过杨云翔老先生为崇祯皇帝选万年吉地一事。杨云翔老先生堪舆知识真是了得!”男子说着,到了“地师府”旁边的“振远居”。男子看看那长龙一般的砖瓦房,脸上露出惊诧之色,犹豫了一下,小心地问道:“这就是你们家?”
“怎么样?还可以吧?这是我爷爷杨振远老先生建造的,故名‘振远居’。”杨彩莲爽直地说。
“哎呀,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大的民房呢,真是开了眼界。”男子欣喜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