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半个来月的精心采购,杨振远买了一百多个立方米杉木料,一律是黄鳝尾巴式的结疤料,堆在“振远居”东边的场地上,好像一个小山堆;聂小刚买到了十来个立方米的檀木,粗细不一,大小各异。杨周氏看着那些杉木料,很不满意,不无埋怨地对杨振远道:“老爷,你做钱庄、当铺生意不错,买木料还真是外行。做一副棺材只要半个立方米料就行,你买这么多干什么?而且全部是一些结哩结疤的钻料。连我这个外行都不会买这么差的料。”
杨振远笑笑,说:“别说夫人你,就是随便叫一个傻子去买,都不会买这么多料,也不会买这种钻料、结疤料。我有我的安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嗬,老爷还学会卖关子,连老婆都瞒着啊?”杨周氏皱着眉说,“平时吃饭都交代不要弄多了荤菜,怎么做一副寿材买这么多料?这浪费得不心痛?”
“你呀,不懂。钱嘛,该省的要省,该花的要花。关键是好钢用在刀刃上。”杨振远一脸认真地说。
料虽备齐,可是,请谁来割材倒是一件费神的事(当地称作棺材叫割材,称作棺材的木匠为割匠)。一般人割不了。听说淘沙墟有一个割匠棺材割得特别好,杨振远叫聂小刚登门相请。
割匠四十来岁,长得敦敦实实,姓张,因为割棺材出名,人称“棺材张”。“棺材张”割棺材收别人双倍的工钱,一般人请不起,请他的都是些富贵人家。听说是白马寨杨振远相请,觉得很有面子,欣然前来。
杨振远陪“棺材张”喝过茶,抽过烟,便带他到场地看料。杨振远指着那小山包一样的杉木料,问道:“张师傅,你看这些料够不够割一副材?”
“棺材张”大吃一惊,很不以为然道:“杨老爷,您真会开玩笑,割一副材用得了这么多料?这割一百副材都有多啊!”
“不要这么多料?”杨振远问道。
“不要不要,绝对不要!杨老爷,您买的料是多,可是割棺材不合适,太钻了,结疤又多。”“棺材张”摇头晃脑地说。
“如果我要你将这些料全部用完,只割一副材,张师傅割得来么?”杨振远单刀直入地问道。
“别说没割过,就连听都没听过,用这么多料割一副材。我‘棺材张’割不了,恐怕别人也割不了,世界上没有人割得了这种材。”“棺材张”连连摇头。
“那就不好意思了,弄得张师傅白跑一趟。”杨振远叫聂小刚付了两个工的工钱,打发“棺材张”回家。
“棺材张”是有名的割匠,他割不了,别人谁能割得了呢?自己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过谁用这么多木料割一副材,理论上的事情没有用,一定要有实践。去哪里请这种割匠师傅呢?杨振远犯难了。左思右想,最后决定:悬榜聘请。于是,叫杨雪梅用红纸写了十几张榜文,派人前往抚州、丰城、南昌等地张贴。榜文曰:“兹有丰城县白马寨杨振远家,购买杉木料一百余立方米,欲聘人割材一副,有能将此料全部用于割一副材者,请来寒舍面议,工钱双倍。特此诚聘。某年某月某日。”
榜文贴出后,杨振远坐立不安,度日如年,日夜悬望,就是不见割匠上门。
这日,杨振远正愁眉不展,与杨周氏闲谈割材一事,忽见一个六十来岁的白发老者,挑着一担木匠家什来到大门口,站着问道:“请问这是杨振远老爷府上么?”
杨振远抬眼一看,只见来人身材高瘦,鹤发童颜,灰白的长眉下一对眼睛炯炯有神,腰不驼,背不弓。连忙站起,说:“正是寒舍。请问您……”
白发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张红纸,说:“我是来应聘的。”
杨振远慌忙将老者迎进屋,帮他卸下家什担子,笑问道:“师傅贵姓?”
“免贵姓李,名善财。”李善财解开腰间围巾擦了擦汗,说,“‘七九六十三,行人脱衣单’,这话不假,这不,走出了汗呢。”
“李师傅贵府何处?”杨周氏问道。
“抚州。”
“师傅抚州人?”
“是。我昨天走亲戚,在县城街上看见这张榜文,便揭了榜,今天一大早就来了。”
杨振远亲自给李善财倒上一杯茶,说:“李师傅一路辛苦,先喝一杯茶,歇歇脚。”
“不忙喝茶,先看看料再说。”李善财接过茶杯,放回茶几,并不落座,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杨振远连忙带着李善财来到料场里。李善财围着木料转了一圈,连声夸奖:“好,好,杨老爷这些料买得真好!是个行家。”
“李师傅,您看这些料够割一副材么?”杨振远问道。
李善财点点头,说:“要是河料,恐怕不够;您这是山料,结疤多,估计差不多。”
杨振远一听,知道来者是个行家,悬了半个多月的心终于放下了,满心欢喜,说:“李师傅准备怎么割?”
李善财说:“杨老爷买这么多料割一副材,说明杨老爷见多识广,一般人想不到这头上。我知道您的意思,您是想用这料上的结疤割材,并不是用料割材。我说得没错吧?”
“哎呀,果然是高人!”杨振远紧紧地握着李善财的手,说,“我总算请到了高人。”于是,将曾经请过“棺材张”的事说了一遍。
李善财说:“一般割匠是割不了。”
“李师傅经常割?”杨振远试探道。
“这是百年难碰一次金满斗的事,哪有经常割?有几户人家割得起这样的材唦?不瞒您说,我还是二十来岁时,跟我爷爷帮一个王爷家里割过一次。”李善财说。
“用结疤怎么割材?”站在一旁的聂小刚觉得好奇,忍不住插嘴问道。
李善财神秘地说:“告诉你也不要紧,反正今后天天能看见。将结疤取下来,削成小方块,用生漆黏好,黏成一块块板子,再削平,刨光,割成材。”
“那多浪费呀?”聂小刚两眼瞪得杯子大。
“要不怎么说一般人家割不起呢!”李善财说。
“啧啧。”聂小刚吐了吐舌头。
杨振远说:“请问李师傅,割这副材要多久?”
“差不多一年吧。”李善财说。
杨振远高兴地将李善财领回家,坐下后说:“李师傅,我马上就要出去做生意,外面生意上有些事情需要我去处理;家里是贱内管事,有事您找她。我安排这个聂小刚后生跟着您,帮您干点力气活。我今天预付您一半工钱,剩下的一半完工时付清。”说完,转身对聂小刚说,“到割材的场地上搭建一个工棚,你和李师傅晚上就住在工棚里。每天给李师傅泡一壶碧螺春茶,烟就最好不要抽,万一要抽,便去工棚外面抽。注意一点,千万千万别弄出火灾。”
李善财马上说:“杨老爷放心,我不抽烟,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规矩,因为到处是刨花,抽烟容易着火。”
“那我就放心了。”杨振远微笑说。
杨周氏想了想,说:“老爷,割材是大事,要分面,还要拣个好日子吧?”
“我查了黄历,今天初七,后天初九便是个好日子,就选初九起手。到了后天,多请几个人帮忙,分几只锅煮面,通村分面。还有什么要做的,你再细想一想。”杨振远说。
“那些檀木也要锯开来,晾几个月,下半年做家具。要不然,木头没有干透,打的东西容易变形。”杨周氏说。
“檀木不容易变形,不过晾干了更好。就按你的意思办。”杨振远说。
初九这日,辰时三刻,杨周氏拿着香纸蜡烛爆竹等物,在堆着木料的东南方一隅,焚香烧纸点烛,握着三支香对着苍天拜三拜,点燃爆竹。割材正式开始。听见爆竹声,白马寨男女老少赶集一般,涌到“振远居”旁的场地上,说要开眼界。因为,村民谁也没见过用杉木结疤割材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问李善财:“割匠师傅,我长到七十多,还没见过用杉木结疤割材的。这种材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李善财一副见多识广的腔调,不无夸张地说:“这种材可不得了!割好以后,蒙上夏布,用四川生漆反复漆几遍,完丝密缝,比铁硬,比钢牢。丢到水里永不进水,埋到地下千年不朽!”
“哇,千年不朽?真是不得了。”人们齐声惊叹。
“好是好,就是成本太高,好比用银子浇铸一副材,一般人家谁割得起哟?”白发老汉说。
“那可不!这一副材比一百副材还贵呢。过去都只有王爷侯爷的人才做得起呢。”李善财神神叨叨。
割材启动仪式结束后,杨周氏请来本房诸多女眷,在村子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挑选一户人家的锅灶煮面,从而缩短了许多分面的路程。村中规矩历来如此,做寿要分寿面,割材要分材面。户头一碗,未出嫁的女子人头一碗,六十岁以上老人人头一碗。如此算下来,三百多户人家,需要几百斤面。而且一碗一碗地送上门,费工费力,人手少了自然忙不过来。杨雪梅特地向老师请假半天,和伯母、婶婶们一道分面。杨周氏说:“不靠你一个人,你还是去读书吧。”杨雪梅一本正经道:“这是为我割材分面,大家都来帮忙,我怎好意思袖手旁观当局外人?读书也不在乎这一上午,晚上加点班就补上来了。”杨周氏知道女儿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阻,顺其自然。
杨雪梅用传盘托着四碗面,来到一户人家,甜甜地说:“喜爷爷,喜奶奶,这是我割嫁妆材的面,请二老赏脸尝一尝。二老各一碗,户头一碗,您小孙女一碗。”
喜奶奶接过面,咧开嘴笑道:“哎呀,雪梅小姐,别人分面都是素面,你这面里还放了肉啊。真是加劲哟!”
“不成敬意,聊表心意,味道不好请多包涵。”杨雪梅笑笑说。
“看你说的,面里这么多肉,还会味道不好?白马寨还有谁比你家脸面哟?”喜奶奶感叹一番,看着杨雪梅远去的背影,感慨地说,“这妹子真是讨人喜欢,不知道哪个祖宗福分大的人家能娶到她啰!”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转眼一月有余。这天,李善财突然找到杨周氏,说:“夫人,我有一事相求,想请几天假,希望夫人准假。”
“你有什么事么?”杨周氏问。
“大事。”李善财说。
这正是:
莫道自古多严父,亦有严父如慈母。
父爱奇特人少见,巧匠奇招艺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