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远听杨崇文如此道来,心中略觉宽慰,说:“崇文叔,即使小女有读书天分,也离不开良师教诲。我五个犬子无一人学而优则仕者,都走上经商之路。一乃天资有限,二乃我忙于生意,放松了对其教育。我不想让小女也步其后尘,故而不想将女儿带在身边,免得她过早嗅见铜臭,让她留在白马寨,由贱内负责对其抓紧教育。为使她得到良好教育,我想聘请您做她的私塾先生,专教她一人。‘养不教,父之过。’我很看重对她的教育。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觉得这话对我们白马寨不适用。白马寨的女子有才也有德。我们建村六百多年,哪一个女子没有才?又哪一个女子没有德?”
“贤侄所言极是,白马寨之女子有才亦有德,自古至今,历来如此。只是令爱方做周岁,离七岁读书尚早。”杨崇文说。
“现在是为时尚早,可我不想让她到七岁才读书。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想让小女三岁就开始读书。我常德的一个朋友,女儿七岁就能题诗做对。他的女儿就是专门请一个私塾先生授教的。所以,尽管村里有义学,我还是想让小女‘吃小灶’,单独培养,早点开发智商。虽说还有两年时间,我怕日后你被人抢跑了,所以在此预订下来。不知您意下如何?”杨振远诚心诚意道。
杨崇文心中波澜起伏,兴奋道:“贤侄果然与众不同,想法特别,提前开发女儿智商,远见卓识。你乃地道儒商,不像有的商人,眼里除了黄金就是白银,再无他物。‘教不严,师之惰’,既然贤侄如此信任老朽,老朽一定竭力,不让贤侄失望。”
“叔叔如此爽快,侄儿在此谢过先生。”杨振远对着杨崇文深深地鞠一躬。
时间像天上的流星,倏地一下就飞过了长长的一段。两年眨眼即逝,杨雪梅满了三周岁。元宵刚过,十六日早上,杨周氏亲自下厨,煮了一个鸡蛋,在蛋碗里滴上两滴刚刚磨好的墨汁,撒上少许葱花,端给杨雪梅吃。这是她前不久听来的偏方,葱者“聪”也,墨者“文”也,说是吃了葱花墨汁蛋读书聪明。有无科学道理她不知道,但从字面理解她觉得寓意不错,后悔知道得太晚,五个儿子上学启蒙时没有吃这种蛋。
杨雪梅接过碗,只见碗中蛋汤有点黑,好奇地问道:“妈,怎么蛋汤和以前不一样,有点黑呀?”
杨周氏笑眯眯道:“雪梅呀,你今天要开始读书,吃了这样的葱花墨汁蛋聪明,老师喜欢。乖,好好吃。”
“聪明是什么啊?”杨雪梅忽闪忽闪着大大的眼睛问道。
杨周氏愣了一下,想了想,说:“聪明就是……老师教你什么,你就能听懂什么。”
“哦。不吃这种蛋就不聪明么?”
“对呀。妈妈小时候读书没吃这种蛋,所以妈妈不聪明。”杨周氏说。
“好,那我就吃掉。”杨雪梅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好像今天的鸡蛋味道格外香甜。
杨周氏见雪梅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和颜悦色道:“雪梅,你听妈的话,妈很高兴,但要慢点吃。吃东西要有规矩:吃饭时细嚼慢咽,用筷子扒饭时最好扒一下,最多扒两下,不要扒三四下,更不能扒五六下——这有个讲究,叫作‘一扒金,二扒银,三扒四扒扒本身,五扒六扒叫花人’。不要大口大口地吃东西。你刚才吃蛋要是再慢一点,样子就更好看。”
杨雪梅红了脸,低头说:“知道了,下次我不这样吃东西了。”
“还有,雪梅,你已经满了三岁,今天就要去读书,有些生活上的事妈要交代你:不光吃东西要有个好吃相,而且,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走要有走相。坐要端正,不露脚;站要笔直,不抖腿;走要从容,不慌张;说话轻柔,不大叫;笑要微笑,不露齿。习惯都是从小养成的,从小没养成好习惯,长大了人家会瞧不起,说我们不像大户人家的人,没有教养。记住了么?”杨周氏耐心细致道。
杨雪梅听得很入迷,点点头说:“记住了。妈,大户人家的人和别人不一样么?”
“对,大户人家的人有条件接受良好的教育,所以就应该不一样。”杨周氏说。
吃过早饭,杨周氏亲自将杨崇文请到地师府第三进的堂前,客客气气地让他坐在堂前中间的太师椅上,太师椅后面案几上端放着孔子画像,太师椅面前放着一个稻草蒲团,蒲团上垫着红布。杨周氏牵着杨雪梅到蒲团前,说:“雪梅,这位爷爷就是你的老师,你今后就跟着老师好好读书。现在,你跪下拜师,说‘老师好’。”
杨雪梅看了看正襟危坐的杨崇文,怯怯地跪下,磕了三个头,稚嫩的嗓音微微颤抖:“老师好!”
杨崇文连忙站起,双手扶起杨雪梅,说:“雪梅同学好!”
杨周氏双手托着一条红绸子布包着的圆柱体,俅俅然捧到杨崇文面前,说:“微薄束脩,不成敬意,万望老先生笑纳。”
杨崇文慌忙推辞,说:“夫人,礼太重,礼太重,老朽不敢接受。孔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圣人尚且如此,我一庸人焉敢受如此大礼?万望夫人收回。”一般拜师礼只是一只鸡,两块银圆;然而,这红绸子布包着的不用数,一看便知,少说也有二十块银圆。
杨周氏塞回杨崇文,说:“老先生,束脩多少,只是聊表心意而已。土话说,长短是根棍,大小是个礼。再说,知识无价,焉能用钱衡量?您就莫嫌少,收下吧。”
“夫人如此一说,倒弄得老朽却之不恭,受之有愧。羞煞老朽了。”杨崇文接过拜师礼,山羊胡子翘动了几下,眼眶里浮上一层薄雾。
“这只是拜师礼,正式束脩我会按月奉上。谢谢老先生费心了。”杨周氏垂着双手,浅笑道。
行过拜师礼,就算正式上学了。书房设在地师府东边的“振远居”第一进西边前间。“振远居”是杨振远居所,一栋六进连通的砖瓦房。杨振远有五个儿子,每个儿子一进,第一进乃杨振远夫妇居住,故而六进。当年建造这栋房子时,轰动了方圆十里,前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都说六进连通的房子难得一见,算是开了眼界。
杨崇文当了几十年私塾先生,可是,单独给一个三岁的女孩授课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原来授课的对象一般都是十几个人在一起,年龄最小的也有七岁,现在单独给一个三岁的女孩授课,这课怎么讲,还真要动一番脑筋。过去教学生总是先念后讲,学生瞎子念经似的能将《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可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对三岁的杨雪梅恐怕不能这么教,要颠倒过来,先教识字,后教念书。杨崇文苦苦思索了一晚,终于打定了主意,第一个学期光教识字,不教念书。
识字又如何教?从最简单的汉字“一”教起?那样太枯燥乏味,不容易引起孩子的兴趣。杨崇文决定从引起孩子的兴趣入手。
杨崇文笑容可掬地问杨雪梅:“雪梅同学,你知道我们村子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叫白马寨。”杨雪梅一脸严肃,奶声奶气地回答。
“老师今天就教你认识白马寨三个字,好吗?”杨崇文仍然面带笑容地问道。
“好。”杨雪梅饶有兴趣地点点头。
杨崇文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上“白马寨”三个字。然后,用教鞭指着,逐字念着:“白,马,寨。”
“白,马,寨。”杨雪梅跟着念。
杨崇文指着“马”字启发说:“雪梅同学,你看过马吗?”
杨雪梅点点头:“看过。”
“马有四条腿,对吗?”
杨雪梅连忙点头:“对。”
“对,雪梅同学真乖,马有四条腿。所以,我们这个‘马’字下面有四点水,代表着马的四条腿。”杨崇文为进一步启发杨雪梅,又写了一个篆体的“马”字,说,“我们中国的汉字是象形字,‘马’字原来是这样的。你看,这个字下面是不是很像四条马腿呀?”
“像,像极了。”杨雪梅频频点头。
教会了“白马寨”三字,杨崇文接着教“爸爸、妈妈”四个字。杨崇文问道:“雪梅同学,你喜欢爸爸吗?”
“喜欢。”
“你喜欢妈妈吗?”
“也喜欢。”
“你最喜欢爸爸还是最喜欢妈妈?”
“都喜欢。”
杨崇文一愣,随即满意地点点头,含笑说:“雪梅同学真乖。我们现在就学习‘爸爸、妈妈’四个字好吗?”
“好好好。”杨雪梅连连点头,喜笑颜开。
接下来,杨崇文又教日常生活用品、瓜果蔬菜、家畜家禽等名字。
教者有方,学者聪慧,一年下来,杨雪梅竟然认识千余汉字。而且,稚嫩的小手还能握住毛笔,歪歪扭扭地写出不少字。杨崇文高兴得逢人便讲,杨雪梅是他这辈子教过的最聪明的学生。
有了一定的汉字基础,杨崇文开始给杨雪梅教《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书。杨雪梅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尽管书中有不少字她不认识,也不理解书中的意思,可是,每天先生教过的内容,她当天就能背得滚瓜烂熟。
等杨雪梅胸中装下好几本书以后,杨崇文开始讲解课文意思了。杨崇文首先开讲《三字经》。第一天讲课,为了让杨雪梅对课文增加感性认识,杨崇文找来一张白纸,磨了一些墨汁,用水化了小半碟过端午节染蛋用的红花水,放到讲桌上。杨崇文用悠扬的唱腔念了“人之初,性本善”之后,说:“雪梅同学,我们现在讲解‘人之初,性本善’的意思。什么叫‘人之初,性本善’呢?就是说,人刚生下来的时候,性情是善良的。慢慢长大以后呢,性情就变得各种各样了。好比我们眼前这张纸,”杨崇文拿起白纸,说,“现在是白的。可是,如果我给它画上一点别的颜色,它就不再是一片洁白了。”杨崇文说着,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上少许墨汁,往白纸上一点,白纸上立即出现一个黑点。“你看看,我往上面涂上黑色,它就有了黑点。”说完,又用一支毛笔蘸一些红花水,往纸上一点,纸上马上出现一个红点。“你看,我往上面涂上红色,它就有了红点。”杨崇文举着纸,问杨雪梅,“看见了吗?”
杨雪梅大声说:“看见了——”
杨崇文说:“我们这个世界是个大染缸,我们这张人生白纸,什么颜色都有染上去的可能。我们要保持善良的天性,就要抵制各种乌七八糟的颜色,才能使这张白纸永远洁白无瑕。雪梅同学,你听懂了吗?”
杨雪梅点头道:“听懂了。先生,我一定不让黑色染上去,黑色很难看。我要永远洁白无瑕。”
“对,要永远洁白无瑕。”杨崇文赞许道。
随着杨雪梅年龄的增长,《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之类的启蒙教材学完以后,杨崇文循序渐进,慢慢地讲起了唐诗宋词、《四书五经》,练习题诗做对。到了七八岁光景,“天对地,雨对风,日月对星辰,大地对长空”之类的对仗句子,杨雪梅唱歌一般,整天吊在嘴上。杨崇文时常即兴念一句上联,叫杨雪梅当即对下联,杨雪梅大都能对个八九不离十。
这天端午节,杨崇文正教杨雪梅学习《李太白诗集》,孙子跑来说,姑姑姑爷送节来了,要杨崇文回家走一下。杨崇文便让杨雪梅休息一会,他去去就来。
杨崇文刚走,杨雪梅的丫鬟碧玉按照夫人吩咐,送来一提粽子和半小碗蜜糖给杨崇文和杨雪梅吃。碧玉见先生不在,便剥了一只粽子,送到正在看书的杨雪梅手上,然后回去复命了。
大约一顿饭工夫,杨崇文回来,见杨雪梅手中吃了一半的粽子边缘黑黑的,好生奇怪;再看看杨雪梅嘴巴,嘴唇四周也残留着一圈黑色的墨迹,好像长了一圈胡须。惊问道:“雪梅同学,你的粽子怎么蘸墨呀?”杨雪梅的目光从书上收回,看看粽子上果真有墨,大惊失色,说:“哎呀,我想蘸蜜糖的怎么蘸到墨了呢?呸,呸!”干吐几口,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将手中那半个粽子往门外一扔。刚刚扔出,又跑过去认真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扒去黏在粽子上的沙石,用刚才剥下的粽叶包好,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还是带回家喂猪吧。”
“这就对了。《朱子家训》曰:‘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浪费确实可耻。你看什么呢,看得如此入迷,连糖和墨都没品味出来。真可谓‘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也。”杨崇文笑着问。
杨雪梅放下书,说:“我正看李太白的《静夜思》呢。我想不明白,李太白躺在床上怎么能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呢?我房间也有对外的窗户,我可从来没有在床上看见过天上的月亮。他如何能看见?再说,躺在床上也没有‘举头’‘低头’的动作啊。”
杨崇文轻轻地抚摸着杨雪梅的头,和蔼地说:“雪梅同学,孔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你能这样想问题很好、很好,我教过的学生还没有谁如此提问。要理解这首诗,最关键的必须理解一个子:床。如果将诗中的‘床’理解为我们现在睡觉的床,那就正如你刚才所言,觉得不可思议。躺在床上是无法看到天上月亮的。‘床’字除了理解成我们家中睡觉的床,还有两种解释:一乃坐具,比如坐榻。这种‘床’,可以放下来,也可以挂上去。《滕王阁序》中‘徐孺下陈蕃之榻’的‘榻’便是。二乃水井围栏,也就是我们说的井圈。我们村里香泉井不是有麻石砌的井圈吗?古乐府《淮南王篇》就有‘后园凿井银作床’之句,这里的‘床’就是井圈。如果李太白诗中的‘床’是‘榻’之类的坐具,也不好理解。因为,若是坐具,李太白自己坐着它,那‘床’自然就消失了,‘床前’就成了‘人前’了。所以,诗中之‘床’若指井圈,就好理解了:秋之深夜,诗人来到一口水井旁,看见井圈边明亮的月色,疑为地上秋霜;抬头仰望天上明月,低头时产生了强烈的思乡情怀——故乡的亲人朋友现在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