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梁生整整衣冠,匆忙奔过两个天井,从地师府第三进奔到大门口。只见一个瘦小老头毕恭毕敬站在地师府前照墙边,杨梁生仔细一瞧,正是早上买货的老者,顿时忐忑之心似乎要从口里跳出来:莫非早上的货物有质量问题,买家登门索赔?倘若如此,首笔生意便出纰漏,父亲必定不会轻饶自己。杨梁生正要问话,老者忙施礼,惊喜道:“哎呀,没想到老板竟是云翔老爷的公子,失敬,失敬。”
“老先生亲临寒舍,有何见教?”杨梁生一边还礼,一边小心谨慎地问道。
“老朽姓丁,人称丁老三,在丰城南门口开杂货店。今天早上买了老板的硝石、雄黄,觉得算便宜了价钱,心里不安,专程来补上差价。同时,想和公子签订供销合同,不知公子还有货否,我可以先付定金。”丁老三打躬作揖道。
世上竟有这等好事?杨梁生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回原处,觉得这生意有做头,连忙将丁老三让进屋里,介绍给父母亲。丁老三见了杨云翔,赶忙作揖,口称老爷。杨云翔听丁老三说明来意,也很是感激,对杨梁生说:“梁生,如果你真要一辈子经商,就要好好向这位丁老先生学习,见利不忘义。人说无商不奸,无奸不商,我看丁老先生便是个诚信之人,毫无奸诈之心。子贡经商取利不忘义,孟轲传教欲富必先仁。梁生,你要好好牢记这句座右铭,终生践行‘清白为人,诚信处事’之祖训。只有这样,才算一个堂堂正正的白马寨人。”
“老爷过誉了,老爷过誉了。公子年纪轻轻,就如此仁义,今后定是商界奇才。”丁老三不无恭维道。
“孩儿一定谨记父亲教诲,不忘‘清白为人,诚信处事’之祖训,并将其作为孩儿经商宗旨,终生为之践行,绝不赚半分不义之财。”杨梁生真诚地说。
杨梁生和丁老三签订了供销合同,收下了一百块大洋的定金,想到从此做生意不愁销路,很是狂喜了一阵。可是,丁老三走后,杨梁生定下神来一想,心里又活泛开了。丁老三能开店,自己就不能开店么?如果自己在丰城开一家店,专门出售硝石、雄黄、桐油、皮货,自购自销,购销一条龙,不是很好么?于是,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杨云翔,想听听父亲的指教。
杨云翔沉思良久,说:“生意不怕大,越大越好。韩信点兵,多多益善。你要经商,就须将生意做大;生意要做大,开店自然是个好主意。不过,你已和丁老先生签了合同,就须先兑现了合同再说。”
杨梁生点头称是,说:“与丁老先生的合同孩儿一定不失信。在此基础上孩儿再设法开店。”
杨云翔点头道:“如此甚好。”
然而,光杆司令一个,仅仅肩挑手提,猴年马月能将生意做大?杨梁生和父母商量,决定雇工,请了三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后生,推着雷公车,往返江西、贵州,专门运输硝石、雄黄、桐油、皮货等货物。
从此,白马寨到丰城再到贵州铜仁的石板道上,多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几十个车夫,手握车把,腰扎白色长布巾,脚蹬黄色草鞋,头戴斗笠,推着雷公车,咿咿呀呀,宛如一条长龙,弓腰前行。正是这个雷公车队,推出了富甲一方的白马寨。
到了铜仁,杨梁生安顿好车夫住宿,独自来到土特产市场。说是市场,其实就是一条狭长的石板街道,街两边矗立着大同小异的两层木楼,一楼经商,二楼住人。一楼门前有一条走廊,货摊就设在廊檐下。有的货摊扯起一块白色的遮阳布,遮阳布一端绑在走廊的木柱上,一端系在货摊前的竹竿上;有的货主扎着头巾,杵在柔柔的太阳下,手托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有的货主梳着齐腰长发,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裙,或蹲或坐在货摊后面,偶尔伸出湿润的舌头舔一舔干裂的嘴唇。所有货主的眼里都流露出企盼的眼神,有的甚至显得焦灼不安,看见靠近货摊的行人,立刻挂上甜甜的笑容,柔声说:“客官要点什么?”见行人摇摇头或昂着头走开,晴朗的脸上立即飘起淡淡的云彩,笑容慢慢地僵死。
杨梁生在彩色的人流中穿行许久,两眼滴溜溜在人群里扫视,没有看见刘久香,颇有“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失落感,后悔当时没有仔细记住刘久香卖货的准确地点。其实,刘久香乃一小卖主,就如菜农卖菜,并无固定出售点。杨梁生正左顾右盼地穿行着,忽闻一声尖细的女声:“哎,杨大哥!”
杨梁生循声望去,只见前面丈把远的地方,刘久香站起来朝他招手。哎呀,总算找到了!杨梁生一阵窃喜,顿生“蓦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慰藉,加快脚步,挤到刘久香面前,腼腆地笑笑说:“大姐,可算找到你了。”
刘久香挺起高耸的胸脯,笑着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天天在人堆里望你,总不见你的影子。我还认为你不再来了呢!这下好了,总算来了。怎么样,是不是要做生意?”刘久香火辣辣地望着杨梁生,只见他高挑身材,长方形的脸上白净得像个书生,豆荚形的眼睛里流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薄薄的嘴唇上那层淡淡的、若有若无的稚嫩胡须增加了一点老成感。刘久香不觉怦然心动,脱口而出道:“一个多月不见,大哥变得更加英俊了!”
杨梁生见刘久香热辣辣地看着自己,知道苗族姑娘不像汉族姑娘羞涩含蓄,便也放大了胆子看着她:中等偏高身材,紧身合体的长裙勾勒出动人的曲线美,白色圆筒帽上银光闪闪的饰物,更加映衬得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尤其是两道睫毛,又长又黑,说话时一闪一闪,生动无比。杨梁生心里不禁涌动起一阵热浪,情不自禁地说:“苗族姑娘真好看,尤其是大姐,仙女一般。”
刘久香脸上跳上一朵红云,见旁边货摊上的人羡慕地看着自己,忙岔开话题,说:“大哥这次来是要做生意么?”
杨梁生点头道:“正是。我想大干一场,今后要的货可多了。你能帮忙么?”
刘久香高兴得在杨梁生肩膀上一拍,欣喜道:“太好了,没问题!这样吧,既然你要的货多,干脆到我们村上去收购,那里更加便宜。你看怎么样?”
杨梁生见旁边的人正滴溜溜地看着他,白脸顿时泛起红晕,故作轻松道:“好啊,大姐如此热心帮忙,小弟还有什么说的?”
“你也别大姐大姐的乱叫,我们还不知道谁大呢?我是顺治三年八月十八未时生的,还有五天就是我十八岁生日。你呢?”杨梁生早就想知道刘久香的芳龄,但是,按照汉族人习惯,男子随便问年轻女子的年龄是不礼貌的,苗族是否也有这种习惯,杨梁生不得而知,所以未能贸然询问,只好以大姐相称。没想到,刘久香竟主动说出自己的年龄,杨梁生感到一种意外的收获。而且,更令杨梁生惊喜不已的是,他们竟然是同一日出生,只是杨梁生早出生一个时辰,是午时所生。古话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是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不容易碰到。没想到自己竟然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真是天大的巧合。这种巧合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杨梁生不敢深想,只是心里生出一种朦朦胧胧的愉悦感,兴奋道:“太巧了,我们乃同日出生,我比你大一个时辰。”
刘久香一拍手,说:“我说嘛,还不知道谁大呢!原来你还是大哥呢。不过,也只是大一个时辰,大不了多少,叫大哥你太占便宜了,就叫你梁生哥吧。”
“行啊,你不让我占便宜我还是占了你的便宜,大一分钟也是大嘛,也该叫哥不是?那我就只好占你的便宜,叫你香妹了。”杨梁生慢言慢语地说。不知怎么回事,叫“妹”硬是没有叫“姐”自在,一声“香妹”出口,杨梁生心里觉得咚咚地跳得厉害,脸上也不知不觉地有点发烧。
刘久香赶忙收拾货摊,将自己的硝石、雄黄存放到身后店里,对杨梁生说:“走,梁生哥,我带你去这街上问一问行情,了解一下你要买的东西的价钱,要不然,你去我们村收购货物,吃亏占便宜还不知道呢。”
杨梁生暗自佩服刘久香精明,跟在她后面,穿梭在人群中。刘久香每走到一个货摊前,都粗门亮嗓地叫着阿爹、阿妹或阿婶,问道:“你这货什么价钱?”碰到熟人便连忙介绍说,“我这个阿哥是个大老板,要的货可多呢,你要愿意卖就便宜一点,送到我村里来,我带他去我村里收购呢。”熟人见她身边跟着一个英俊后生,都不免笑着说:“久香,你这个相好长得好帅呀!”说得杨梁生面红耳赤,刘久香则无所谓地说:“不帅我能和他相好吗?”说完就咯咯咯地大笑起来,回头对着关公似的杨梁生说,“相好就相好,怕什么啊?我们苗族人可不像你们汉族人,男女之间扭扭捏捏的,心里喜欢人家,口里还不敢说。我这么大一个姑娘,没有一个相好的,那多丢人!别怕,大方一点,就说是我的相好。做我的相好你不吃亏!”杨梁生除了脸红还是脸红,什么也不说,只是尴尬地笑笑,心里却倒海翻江,澎湃极了。
刘久香带着杨梁生,几乎将市场价格问了个遍,说:“梁生哥,这下心里有底了吧?到时候不会占了便宜说吃了亏吧?”
“有你在身边,我不会吃亏的。”杨梁生信心满满道。
“算你聪明!”刘久香脸色微红地笑着说,“到了我家,我和阿爹阿妈说,你是我的相好,你不要不好意思啊!你要大大方方地承认是我的相好。要不然,我阿爹阿妈会不高兴的。”
“进了绸缎铺,告不得艰难朴素。既然跟了你,就一切听你的。”杨梁生点点头,心里想:这个苗族姑娘真爽快,要是和这样的人终生为伴,一辈子不会心存芥蒂,活得轻松自如。如此一想,心里顿时生出一种无比的愉悦。
出了铜仁城,刘久香欢跳雀跃地带着杨梁生径直奔往百家苗寨。
连绵的高山顶着天缘,支撑起一个无比巨大的蓝色穹窿。远山如黛,近山青翠。石板道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黄色泥土路,扭动着瘦小的身子,从山麓渐渐向上爬去。铁板一般光秃秃的路面被脚板踩得闪闪发光,好像透着油,八月的阳光在路面上闪闪烁烁地跳动着。路边的小灌木和茅草显得苍老而疲惫,小小的不甘寂寞的野菊花,荡漾着金黄色的笑脸,蹲在路两旁没有茅草的地方,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羊肠小道牵着杨梁生一步步爬上山坡,山坡一座叠着一座,向高处耸起。山坡上,茂密的油桐树上结满密密麻麻的拳头大小的桐子,裸露在太阳下的桐子已经悄悄地裂开一道细小的缝,好似淘气的小孩噘着长长的小嘴。山壑间摇摆着绿油油的竹子,竹竿鸡蛋般粗细,笔直向上,像成千上万支梭镖直指蓝天。大片大片的竹子边缘,盛开着雪花般的芦毛花。一阵山风吹来,油桐树频频点头,桐子风铃般摇摆,发出轻微的咯咯的撞击声;竹子起起伏伏,绿浪翻滚,响起沙沙的欢笑声;雪白的芦毛花像调皮的孩子,吹起一个个白色的泡泡,随风飘去。混合着竹青素、桐子、芦毛花、野菊花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的野花的香气的空气扑进人的鼻子,产生一种温馨的、麻酥酥的感觉。
刘久香犹如一只兴奋的小山雀,走在杨梁生前面,不是蹦跳几下,就是扯起嗓子,对着高山唱几句山歌,或者问杨梁生:“梁生哥,你会唱山歌么?”杨梁生摇摇头,红着脸说:“不会。从小就五音不全,唱不好。”刘久香笑着说:“唱歌不在唱得好不好,而在于表达自己的情感。我也唱得不好,但是喜欢唱。我们苗族人都喜欢唱歌。”说着就手做喇叭状,对着高山唱起来:“阿哥阿哥莫害羞,阿妹装你在心头。阿哥是高山梧桐树,阿妹是树上凤凰鸟……”
刘久香正唱得起劲,忽然对面山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应和声:“阿哥阿哥我不害羞,阿妹阿妹你莫发愁。阿哥梧桐高又大,专等阿妹凤凰鸟……”
刘久香双手一拍,笑得咯咯响,对杨梁生说:“梁生哥,听见了吗?有人和上了!”
杨梁生说:“那人是谁?”
“鬼知道他是谁!”刘久香笑得前仰后合,说,“我们苗族人就是这样,不管认识不认识,相互之间可以随便对歌。男女之间找对象也是对山歌,对上了,如果你愿意就继续对唱,不愿意就不再唱了。”
“那你就继续唱呗。”杨梁生有点不自在地说。
“我才不呢!什么时候你学会了唱山歌,我就和你对唱。怎么样?”刘久香回头看着杨梁生,笑眯眯地柔声道。这一回眸,令杨梁生心头一颤,浑身麻酥酥的,真可谓“回眸一笑百媚生”。
“我……”杨梁生口吃了,不知如何回答。憋了一会,红着脸说:“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又不是母老虎!你们汉族人这点不好,心里想什么,口里不直接说出来。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真是奇怪。大概是读多了孔夫子的书吧?我刚才唱的那几句山歌,歌词是临时编的,就是唱给你听的。难道你不知道凤凰爱栖梧桐树么?”刘久香虽有点不悦,但脸上仍然笑盈盈的。
“我……那就慢慢学吧。”杨梁生口里这般说,心里却道:只要不怕羞,编顺口溜式的歌词还不会么?
“这还差不多!”刘久香笑着伸手拉着杨梁生的手,说,“来,一个高坡,我拉你一下。”用力一拽,将杨梁生拉上了一个土墈。杨梁生在心里说,看不出来,一个苗条的女孩子,手上还蛮有劲的。
两人爬上了一座高山顶,山下是万丈悬崖,一条清清的河流在崖底汩汩地流淌。刘久香站在悬崖边,说:“梁生哥,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杨梁生摇头道:“我初来乍到,如何知道?”
刘久香脸色戚戚道:“这叫殉情崖;崖底那条河就是有名的鸳鸯河。”
“殉情崖?鸳鸯河?什么意思?”杨梁生疑惑道。
刘久香说:“就是男女青年殉情的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