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云翔幼时学过绘画,犹长速写,不过数日,二十幅图画便勾画完毕。诚然,此乃草图,变成雕刻还要经过花匠的精心雕刻,再次创作。但是,仅仅二十幅画远远不够,三进的房子,幺门、厢房的窗门、田字网、椽枋、天井,等等,都要雕花,需要多少图案啊!好在亭台楼阁、花草虫鸟、戏曲人物、四季景色、日月星辰、山川河流、神话传说、风土人情,均为入画素材,皆可雕刻。因而,杨云翔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半个月,画了九十九幅图案。
地师府到底不同于一般住宅,建造起来不仅费工费时,而且难度挺大,难倒了匠人。光是砌墙的星子麻条石就磨出了石匠的眼珠子。每条麻条石五尺长,一尺高,七寸二分宽——宽了窄了都势必影响麻条石上面的砖墙。颜色要完全一致,稍有杂色便要更换。天然之物,并非人造,颜色要完全吻合,谈何容易?那天,杨云翔来到砌墙现场,墙面已经砌了五层麻条石,发现第二层有一块麻条石颜色略有不同,立即叫来杨九春,说:“九春,那块石头要换掉。”杨九春皱皱眉,说:“哥,要换那块石头,上面三层麻条石要全部取下来返工,工程量蛮大呢。”杨云翔生气道:“别说只是三层,就是砌完了也不行,也要返工。现在返工,工程量还不大。我说过,这地师府一定要在精致上做文章,须像女人绣花一般精细,来不得半点马虎。”杨九春只好叫石匠返工,拆掉重来。
出现了换麻条石事件后,杨云翔对房子建造更加留心,生怕再出纰漏。一日,杨云翔用毕早餐,来到工地,四处巡视。一位年近花甲的石匠小小心心地对他说:“老爷,我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可是,石头的光洁度就是达不到您的要求。您说要摸上去不刺手,可我怎么摸都有点刺手,不得像刨子刨过的木头那样光滑。您看……”
这是大门粱上面那块门楣,杨云翔准备在上面阴刻“地师府”三字,要求光滑如镜。杨云翔用手摸了摸石条,是有点刺手,不像油漆过的木头那般光滑。
“不得再光滑了?”杨云翔问道。
石匠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很难。老爷,您想啊,这凿子一凿一凿地凿过去,怎么说也会留下一点凿子痕迹啊。”
杨云翔觉得有道理,凿子毕竟不是刨子啊!可是,不能光滑如镜,便无光泽,和普通的石条没有区别,也就显示不出地师府与众不同之处。杨云翔也难住了,只好含糊其辞地说:“你再小心地凿吧。”
杨云翔回到家里,和妻妾二人说及此事,颇感为难。杨吴氏说:“我们村里每栋房子上都有石条,我看都不很光滑,说明石匠没说假话。我们就不要太苛刻了吧。”袁媛正在天井边的磨刀石上磨菜刀,也接嘴说:“我娘家村里的石条还没有我们村的石条光滑呢。我看这里石匠的手艺已经很不错了。”
杨云翔见袁媛磨菜刀,说:“磨菜刀不是有佣人吗,怎么要你动手?”
袁媛说:“现在吃饭人多,佣人忙不过来,我就帮着磨一下。没事。”
杨云翔看那磨刀石,本来是一块麻石,由于常年磨刀,磨到之处便光滑如镜、闪闪发光,没磨到的地方便疙里疙瘩、粗糙不平。杨云翔忽然心中一动,双手一拍,高兴地说:“有了!”
杨吴氏和袁媛不知所云,忙问:“什么有了?”
杨云翔说:“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使石条光滑如镜。”
“什么办法?”袁媛问。
“就是你现在这个办法。”杨云翔指着那块磨刀石说。
“我这个办法?磨刀?”袁媛仍不理解。
“不是磨刀,是磨石。叫铁匠打一条钢板,要石匠整天在石条上磨,一定能磨得很光滑。人家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我们来个‘只要功夫深,石条磨成镜’。你们看怎么样?”
“嗯,这个办法靠谱。”杨吴氏和袁媛一致赞同。
石条磨光的问题解决了,木板雕花的问题又来了。杨云翔花大价钱,在附近墟口和丰城城里请来了十二个雕花高手。可是,干起活来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卖力,谁也不服谁,工程进度极慢。雕了一个来月,还没有完成一块完整的花板。照此下去,九十九幅雕花,不知要雕到猴年马月。杨云翔催促花匠快一点,花匠们则说,雕花是细致活,比绣花还细,急不得。杨云翔知道,雕花固然是细致活,但是进度慢的关键还是花匠们在磨洋工,没有发狠。
杨云翔回到家里,脸色阴沉,眉头紧锁。杨吴氏知道丈夫有心事,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工地上又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啊?”
杨云翔叹口气,将雕花进度缓慢的事说了一遍。杨吴氏说:“花匠雕花就像女人绣花一样,确实是细致活。不过,功夫手上着,关键看愿不愿快。自己不想绣花,别人强逼着绣,初一一针,十五一针,自然快不了;要是自己愿意绣,为了赶时间,起早贪黑,手脚麻利一点,进度就不一样了。老爷,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来个包干,根据画面繁简的不同,定好不同的价钱,包给他们雕,刻上花匠的名字,不管他们雕多久,我们只管质量。最后检查验收,进行评比,质量不好的,不但没有工钱,而且要赔材料钱;质量好的,不光有工钱,还发给一些奖金。当官的,千里当官只为财;做手艺的,说是为了名声,其实也是为了赚钱。这样,只要我们定的价钱高一点,他们觉得多干多赚钱,干得好名声也好,自然会发狠干,进度自然就快多了。”
杨云翔一拍大腿,说:“嗨!夫人高见,夫人高见!没想到一个妇道人家,竟有如此高见!要是让你当个县令、知府什么的,肯定政绩卓著。”
“看你说的!我一个家庭妇女,能有什么高见?只不过随便一说罢了。”杨吴氏笑笑说。
果然,花匠们笑得合不拢嘴,人们再也不你瞧我,我看你,而是一心忙着自己的活,一刀一铲都严肃认真,生怕出一点差错,既影响名又影响利。因而,进度快多了,质量自然不用说。
一天,杨云翔正在施工工地转悠,忽然一个佣人慌慌张张跑来,说:“老爷,快,夫人请您回家,朝廷来人了!”
杨云翔一听朝廷来人,心中一惊,头皮发麻,不知是祸是福,赶紧回家。一进家门,只见太监张公公和一个穿着四品官服的官员端坐在中堂太师椅上。张公公看见杨云翔进来,缓慢立起,从怀中掏出一轴黄绸子,左右展开,用特有的公鸭嗓子毫无表情道:“杨云翔大人赶快更衣接旨!”
杨云翔急忙脱了便服,穿上朝服,跪在地上,说:“微臣杨云翔接旨。”
张公公女人般高声朗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奉政大夫尚宝司正卿杨云翔勘察万年吉地有功,朕追封其先父杨志登为奉政大夫尚宝司正卿,准杨爱卿在家补孝三年,使卿既尊孝道,又宜修建地师府和父子符卿牌坊。父子符卿牌坊差巡按江西道监察御史周灿督造,朕御书地师府和父子符卿字样,以示旌表。钦此。”
人说天上掉馅饼是大好事,可这远非天上掉馅饼可比,真乃人在家中坐,喜从天上来!杨云翔磕头谢恩,哽咽有声,说:“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坐在右边太师椅上的官员站起来,对杨云翔肃然道:“杨大人,本官奉旨督造父子符卿牌坊,还望海涵。”
杨云翔虽不认识此人,但是,刚才圣旨说得明明白白,不用说,此人定是巡按江西道监察御史周灿无疑。于是,赶紧向周灿行礼,说:“有劳大人费心,下官感激不已,在此谢过!”
“大人不必多礼。”周灿也忙着还礼,彼此不免客套一番,做点官样文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好事,杨云翔狂喜之余,不免有点犯愁:修造地师府还遥遥无期,现在又要修造“父子符卿”牌坊,而且还有周灿督造,自然不得懈怠;可是,一是经费捉襟见肘,二是人力忙不过来。这可如何是好?杨云翔想来想去,想起了族长。
“弥勒佛族长”听说皇上赐建“父子符卿”牌坊,且派巡按江西道监察御史周灿督造,想到此乃建村几百年来最为荣耀之事情,高兴得不行,舞之蹈之,拍着胸脯说:“哈哈,云翔老爷,这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要动员全村人竭力相帮,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还可以从村里会上资助一部分资金。匠人不够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请。既然是御赐修建牌坊,我看就修建在总巷门口,作为整个村子的门面,您看怎么样?”
杨云翔原来想修建在自己地师府旁边的巷道里,听族长如此一说,觉得有理,满口答应。杨云翔拿出皇帝御书的“地师府”和“父子符卿”的墨宝给族长看,族长虽说没有功名,可是,自小也练得一手好字。族长欣赏着皇帝的墨宝,赞叹不已。墨宝明显带着颜体字的特点,横细竖粗,遒劲圆浑,颇见功力。地师府中的“师”字右边上面那一横,写得不仅细,而且短,若有若无,而中间那一竖写得又粗又长,远看宛如一个“帅”字。可以预见,一旦刻好嵌在牌坊上,必是近看“地师府”,远看“地帅府”。族长在心里念叨着“地帅府”,越念叨越觉得有味道,“帅”比“师”不是更有气派么?“地帅地帅”,地师中之元帅,此乃何等之了得!这不是对杨云翔风水水平的高度赞赏么?天子就是天子,表达的意思含蓄委婉、耐人寻味,一般百姓可想不出如此绝招。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怪,有人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没想到,正在杨云翔为资金问题发愁时,资金问题竟然意外地解决了。翌日,丰城县令坐着轿子来到上点村,向周灿和杨云翔行过礼后,谦恭道:“修建‘父子符卿’牌坊不仅是上点村之光荣,也是丰城县之光荣,一切费用,鄙县全包。”随即,悄悄塞给周灿一张数额可观的银票。县令知道,不能当着菩萨抠眼睛,要在仕途上顺风顺水,哪一尊菩萨都要烧香,何况他还是巡按江西道监察御史?不因此事,要想烧香还找不到庙门呢!
皇上御赐修建的牌坊,自然不可等闲视之,不仅材料要精选,从南昌购买四川红和汉白玉,而且设计也要颇费心机,与普通的牌坊不能同日而语。为此,杨云翔很是动了一番脑筋。为了显示御赐牌坊的与众不同,杨云翔在牌坊上方设计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可是,按照规矩,龙是皇家专利,民间建筑是不允许的。怎么办?杨云翔就是杨云翔,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了一个分身法,巧妙地解决了这一难题:“父子符卿”牌坊上只雕刻龙身,不显示龙头和龙尾;龙头雕刻在“父子符卿”牌坊东边的另一个牌坊上,龙尾雕刻在“父子符卿”牌坊西边的一个牌坊上。光看一个牌坊看不出一条龙,如果三个牌坊连起来看,就是一条腾云驾雾之龙。然而,三个牌坊相距百米之遥,不点破,一般人是难以发现的。这是一条隐龙,隐含着《周易》中“初九,潜龙勿用”之意。但是,作为一条龙,不能永远潜伏不动。因此,杨云翔又在牌坊两边的横条石上设计了“春夏秋冬”四季图。春季画面是:山林万紫千红,田野阡陌交错,在平坦的田野里,农民有的插秧,有的犁田,一派繁忙春种景象。有了这幅画,那条隐龙的含意就更进一步了,隐含《周易》中“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之意。上点村虽然许多人经商,但种田的也不少,若将“田”字种出头,那就种田种到家了。杨云翔由衷地希望村民能将“田”字种出头。夏季的画面是:满塘碧荷,如伞如盖,荷中莲花,如火如炬;田中稻谷,一片金黄,微风吹来,波浪翻滚,一派喜人的丰收景象。秋季的画面是:中秋之夜,皓月当空,碧空如洗,人们围坐在自家门前,点香设案,举杯赏月,大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之意,一派暖人心扉的团圆景象。冬季画面是:漫天皆白,银装素裹,柳丝低垂,修竹鞠躬,一老妇手搭凉棚,翘首远望,盼望游子归来;远处官马道上,一支长长的雷公车车队,缓缓朝村走来,耳边犹闻咿呀咿呀的车响声,一派老母热盼游子归、游子满载财宝回的喜人景象。
“父子符卿”牌坊上的四季图,堪称上点村人们生活之真实写照。尤其是冬季图,尽管当时尚属虚构,但数十年之后,便成事实。在“白马商帮”始祖杨梁生带领下,果真形成一支规模可观的雷公车队,那雷公车摆成一字长蛇阵,浩浩荡荡地从外地回到白马寨(彼时已复用白马寨村名),过年后,又浩浩荡荡地从白马寨奔赴外地,是白马寨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正是这个车队,包着铁边的木质车轮,将白马寨六十四条巷道碾压出六十四条凹形石槽,刻下了“白马商帮”艰苦创业史与传奇发迹史。在此后的三百多年的时间里,这六十四条石槽越压越深,雷公车队像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以致白马商帮在湘、云、黔一带名闻遐迩。当然,此乃后话。
但是,白马寨六十四条巷道的凹形石槽,却一直默默地向世人讲述着白马寨人的奋斗史,让人展开经商致富的思维翅膀。这些凹形石槽不仅记述了白马寨人的辉煌人生,也改变了一个外村人的人生——尽管算不上辉煌,甚至是坎坷。一九四二年七月八日,有一个后生从这石槽般的巷道里走出不远,刚离虎口,又入狼窝,以致彻底改写了他的人生轨迹。
这正是:
皇帝敕建地师府,巍峨雄壮传千古。
父子符卿美牌坊,群策群力众人助。